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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知遠:一個維新的交易員

撰文/許知遠,作家,出版人


他執意要送我坂本龍馬牌的袋沖咖啡。在包裝盒上,是那張著名的照片:這位土佐志士身著鬆鬆垮垮的和服,雙手背後,一頭亂髮向後攏去,一把短刀斜插在腰間,昂首遠方,眉毛粗重,雙眼眯成一條狹長縫隙,緊閉的嘴角向下撇去,顯得躊躇滿志又漫不經心。這神情也是志士們對自己的普遍期許——心繫日本之命運,卻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

坂本龍馬

在1853年黑船來襲與1868年明治維新肇始之間,這些來自不同藩的志士,是推動日本改變的最活躍力量。很可惜,這張照片的一角被裁剪掉,坂本龍馬的那雙皮鞋消失了,他的另一個特性也因此遮蔽——在這群志士中,他不僅以眼界開闊、勇敢無畏著稱,還是他們中最時髦的一位。他喜歡西洋的手槍,用皮鞋替代木屐,還是第一個旅行結婚的日本人。或許也是個咖啡的愛好者,至少這盒袋沖咖啡宣稱,這是「龍馬愛過的咖啡」。

金子剛先生是咖啡出品人。他年近六十,消瘦、挺拔,臉上總是掛著微笑,曾經營過多年的日本料理與西餐廳。他泛黃的頭髮、有些凹陷的眼眶,很容易讓人聯想起長崎的外來因素。在漫長的德川時代,這座城市是日本唯一的對外窗口,歐洲的影響滲透到食物、建築、語言、風俗甚至人的基因。當然,這只是我的猜測。

在一間狹長安靜的辦公室里,金子剛講起18年前他前往高知縣——在德川年代,這是土佐藩,坂本龍馬正是從這裡走向全國性的舞台——說服了這些故鄉人,授權給他坂本龍馬品牌,創造了這一款咖啡。這也是日本的另一個有趣之處,它的歷史人物既有神一般的地位,備受崇敬,又有一種奇特的親切感。他們被製成玩偶、進入漫畫、拍成偶像劇、進入商業廣告,像是你身邊的朋友。各地都會組成協會,他們研究、討論這些人物,寄託自己的個人期望,尋找社群的慰藉。在這些歷史人物中,坂本龍馬的角色尤其突出,也最受歡迎,他不僅創造了歷史功業,還對當代人有致命的吸引力,軟銀的創始人孫正義就公開宣稱自己是他的追隨者。

這個形象是事實與傳說的混合體,每個時代都按自己的方式塑造他。第一部關於坂本龍馬的小說,出版於1883年。那正是自由民權高漲之時,龍馬被塑造成一個民主與憲政的先行者,土佐藩雖已變成了高知縣,但他的昔日夥伴板垣退助成為了這場運動的中堅力量;1920年代,眾多小說將他塑造成一個和平主義者、一個為自由而戰的人,這響應了大正民主浪潮;到了1940年代初,他又搖身變成了帝國海軍的先驅、狂熱的愛國者。

而金子剛與孫正義崇拜的龍馬,來自於司馬遼太郎。這位歷史作家在1962-1963年間的一份雜誌上連載了《奔跑吧,龍馬》,將他塑造成幕末維新中最重要的英雄。與傳統的武士不同,他是一個戰略家、一個聯盟締造者、一個永遠擁抱新事物的人物。這也是個勵志故事,龍馬並非天生不凡,甚至到了12歲仍會尿床,全憑個人意志與遠見,開創了自己的命運。這個形象正與戰後的日本新精神吻合,從戰爭廢墟中站起來的日本,要用貿易與商業重新證明自己。這套歷史小說不僅賣出了2400萬冊之巨,還被一次次地改編成電視劇、舞台劇、漫畫。

NHK第49部大河劇《龍馬傳》劇照,坂本龍馬由福山雅治飾演

「我喜歡他的企業家精神,能無中生有。」金子剛說。四十年前的大學時代,他也是司馬遼太郎的熱情讀者。如今,他的另一個身份是長崎的坂本龍馬學會的副會長。在一家坂本龍馬主題的居酒屋,我還見到了消瘦、內斂的會長,身穿龍馬式的和服,只是腰間少了一柄短刀。他在長崎大學學習水產科時,就為龍馬的胸懷大志與實幹精神所吸引。

他們創建了這個社團,舉辦各式聚會,與遍布日本各地的相似組織,分享對龍馬的理解。他們還在鳳頭山上集資興建了龍馬的銅像。他雙臂抱懷俯視著長崎港,似乎不僅給昔日,也給此刻的日本,指出了方向。


在長崎的一家海港酒吧,我喝著麒麟啤酒,翻閱著手邊的《坂本龍馬和明治維新》。已故的Marius Jansen是英語世界最重要的日本權威之一。他在日本研究中的地位,類似於費正清之於中國研究。他1922年出生於荷蘭,還是個嬰兒時就到了美國。他原本在普林斯頓研修文藝復興與宗教改革時期的歐洲史,戰爭改變了他,沖繩服役的經歷,讓他對日本發生興趣。1969年,他出任普林斯頓剛設立的東亞系主任。可以同時用英文與日文書寫,出版的著作超過20本。《坂本龍馬和明治維新》出版於1961年,也是這位歷史學家的成名作,出現在關於日本的各式必讀書單中。

日版單行本《坂本龍馬和明治維新》

很可能,司馬遼太郎的小說受到它的影響,但比起冗長且滑向個人傳奇的小說,這是一本嚴肅的歷史著作,Jansen想借這個土佐藩武士短暫的一生,折射出幕府末年日本的政治、社會狀況,這個常年封閉的社會如何應對突然到來的外來衝擊,個體如何在這混亂中展現雄心、才華與勇氣。

長崎是閱讀這本書的理想地點。潮濕的海風拂面,夕陽下的港口,船影綽綽,間歇有黑色的山鷹從山上衝下,掠過海面。這個安靜、詩意的港口曾經忙碌異常,自1641年德川幕府鎖國以來,它是日本唯一被許可的對外窗口。在我所坐的酒吧不遠處,就是出島,在漫長的時間裡,這個人工島是日本主要的貿易中心。每年8、9月,季風把荷蘭商船從巴達維亞吹到此地,帶來胡椒、砂糖、玻璃器皿、天鵝絨,11月後,再將銅、樟腦、漆器運出。貿易從來不僅關於貨物,也與理念、思想緊密相聯。儘管在歐洲人中,荷蘭以實利主義著稱,但這小小的出島,仍變成了新知識中心。一些好奇心旺盛的日本人開始學習荷蘭語,並從零星獲得的著作中,開始鑽研醫學、天文學,這些知識原本只能從中國人的書籍中獲得,由此也誕生了「蘭學」。

長崎也是各種新事物的體驗之地,羽毛球、鋼琴、咖啡、巧克力……我手中的麒麟啤酒也誕生於此,是日本本土釀造的第一款啤酒,它的製造者就生活在酒吧斜對面的山間。作為怡和洋行的大班,蘇格蘭人Thomas Glover也捲入了幕末維新的浪潮之中,他出售艦船、大炮給薩摩人,還送年輕人前往英國讀書,他相信薩摩藩與長州藩,而不是江戶的幕府將軍,才能代表日本的未來。他也認識坂本龍馬。

長崎是坂本龍馬展現自我的最佳舞台。1865年,他帶著二十多名土佐藩人來到長崎,創辦了一家商貿公司。時年30歲的坂本已經驗老道,動蕩的社會環境逼迫他迅速成熟。

1835年,他出生在土佐藩一個富裕的鄉士之家,當時日本似乎處於一種永恆的穩定之中。1603年統一日本的德川家康與其繼承人,創造了一種精巧的統治機制。身在江戶的德川將軍是權力的中心,大名又是各自封地統治者,擁有自己的軍隊和官僚系統。將軍用土地分封與參覲交代來控制大名。將軍按「士農工商」劃分了嚴格的社會等級,每個人被牢固地限制在土地與身份之中。與中國稱讀書人為「士」不同,日本的士是「武士」。

這個模式為德川幕府贏得兩百多年的安定,但它的控制不可避免地鬆弛,無法適應一個更複雜的日本社會。大名生出了越來越強烈的自主意識,武士則日漸潦倒,在日益擴展的市場力量中,他們找不到位置,不滿開始蔓延。在坂本龍馬出生後不久,一場失敗的天保改革更加劇困境。

直到前往江戶之前,坂本龍馬對此所知甚少,除去所屬的村莊及藩國,甚至不知日本意味著什麼。像很多武士一樣,他學習劍術、儒家著作與樸素的道德準則,其中一條是「片時不忘忠孝修行,此為第一要事」。

18歲的他在江戶一家武館深造時,黑船開入東京灣,江戶城陷入恐慌,他與土佐藩士兵一起被派往品川備戰。 「異國船各處到來,如此則近日有戰。其時,吾當取異國之首後回國」,他在給父親的信中寫道。儘管當時並不清楚這意味著什麼,像很多同代人一樣,黑船事件是坂本龍馬政治意識覺醒的開始,這些下層武士突然發現,他們有了開創命運的機會。

幾年之後,坂本龍馬被捲入到迅速興起的「尊王攘夷」運動。德川幕府的政治機制的隱患顯現出來,儘管依賴幕府的保護與支持,京都的天皇仍是名義上的統治者,但這雙元權力結構創造的縫隙,讓一部分不滿幕府內政與外交政策的人士脫穎而出,他們既有勢力強大的大名,也有雄心勃勃的宮廷官僚,更有下層武士,他們是其中最活躍的因素。

他們以「志士」自詡,宣揚一种放盪不羈的生活方式,在酒肆與伎館痛飲暢談,推崇暴力與自我犧牲。他們為陷入危機的日本找到一條簡單、明確的道路,追隨天皇而非幕府的權威,驅逐、攻擊外國人以及這些外國力量的日本支持者——不管他們是官員還是學者。

坂本龍馬也是「志士」的一員。除去縱情於風流韻事,他也試圖刺殺著名的開國論者勝海舟。年長坂本12歲的勝海舟曾是個熱忱的蘭學者,還在長崎學習海軍,駕駛航船前往美國,長期鼓吹培養翻譯人才、訓練海軍。他們的會面成了日本歷史上最浪漫的傳說之一,預謀的刺殺變成了促膝長談,勝海舟對日本前途的分析讓坂本大為折服。在給姐姐的信中,坂本稱勝海舟是「日本第一人物」,並追隨他前往神戶開設海軍學校與造船廠。這18個月的經驗將這個土佐志士帶入一個更開闊與複雜的世界,他逐漸了解西方,超越了地方藩國的日本概念,習得更成熟的處世之道,獲得了一個新關係網路。

這種新能力令他在接下來幾年脫穎而出。1860年代的日本進入了一個更為顛簸的年代。天皇與幕府摩擦不斷,將軍繼承人之爭也不停歇,外樣大名長州藩公然倒幕,英國人炮轟了馬關與鹿兒島,使兩個最強大藩國意識到「攘夷」的不可行。

在1865年一片混亂的長崎,坂本龍馬卻看到一條新道路,他成立了名為「海援隊」的商業組織。它的資金來源於薩摩藩,邀請長州藩的伊藤博文與井上馨住進薩摩公館,從Thomas Glover手中買到7000支來複槍,他還說服薩摩藩從長州藩購買大米。對於原本互相敵視的長州與薩摩來說,這種關係不可想像。坂本龍馬奔走於九州、薩摩與京都之間,極力促成聯盟的達成,他相信,只有這個聯盟才有足夠的力量擊敗幕府,創造一個新日本。

到了1867年,他已確信幕府統治即將結束,開始憧憬一個新秩序。在前往京都的船上,坂本寫下了八條改革計劃:天下政權奉還朝廷,政令當出於朝廷;設上下議政局,置議員以參萬機。萬機決於公議;選有才之公卿諸侯及天下之人才,賜官晉爵,以為顧問,令除舊來有名無實之官;廣采公議交際外國,新立至當之規約;折中古來之律令,新撰定完善之大典;擴張海軍;置親兵以守衛帝都;金銀貨物與外國定宜當之法。

這就是著名的《船中八策》,儘管它不過是當時流行看法的總結,但訴諸文字後誕生出另一種力量,很多人相信,明治天皇的五條誓文正脫胎於此。

在京都,迎接坂本龍馬的不僅是即將到來的勝利,還有突然的死亡。1867年12月10日夜晚,在河原町的一家醬油店裡,坂本龍馬被刺殺,年僅32歲,至今沒人知道,刺客是誰。死亡塑造了坂本的神話,他無需面對明治時代的新混亂,他的朋友西鄉隆盛從一個維新締造者變成了叛軍頭領。在很多人眼中——比如他的土佐同鄉板垣退助——長州與薩摩的獲勝武士也成了新的壓迫者,他們塑造了一種反民眾的寡頭政治。


回國後的一個早晨,我衝下一杯龍馬咖啡,很可惜,並沒有體驗出它的獨特之處。窗外的北京籠罩在冬日的蕭瑟與霧霾之中。我忽然想起Marius Jansen對於那些「志士」的描述——「在冬季的江戶,他們身穿薄薄的便服,光腳踩著木屐在大街上走來走去。他們不修邊幅,而且大肆揮霍,必要時也不是不會向商人借款或者乾脆強取豪奪……作為一群沒有計劃的革命者、正在尋找領袖的追隨人,它們在摸索一個更有機會出人頭地的社會。不過,他們身上也有一種真正的愛國精神,而且相信自己的國家正處於危險之中……此時立刻採取果斷的措施要比邏輯而理性的分析這種危險的內涵重要得多。」

不管歷史學家對於幕末與維新做出了多少政治、經濟、文化分析,多麼強調時代背景與社會結構,但人們總是傾向於記住(或猜想)那浪漫一刻, 個人擺脫種種束縛,做出了大膽的抉擇。坂本龍馬多姿的一生以及他突然的死亡,使得他無疑成為一代人中最浪漫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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