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允和:回憶我的妹夫沈從文
上海有一條最早修築的小鐵路,叫淞滬鐵路,從上海向北到炮台灣。
中國公學就在吳淞鎮和炮台灣之間,它們3個所在地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中國公學的同學都以學校在中國第一條鐵路所在地為榮。
我和三妹兆和都是1927年,作為第一批女生進入中國公學預科的。這時候三妹17歲,我18歲。
有一年,中國公學的老校長忽然下了台,接任校長是赫赫有名的胡適之先生,他聘請了幾位新潮流的教員,其中有一位就是沈從文。三妹選了他的課,三妹上了第一堂沈從文先生的課,回到女生宿舍,談到這位老師上課堂講不出話來挺有趣。聽說沈從文是大兵出身,我們也拜讀過他幾篇小說,胡適之校長找來的人一定不錯。可我們並不覺得他是可尊敬的老師,不過是會寫寫白話文小說的青年人而已。
別瞧三妹年紀小,給她寫情書的人可不少。她倒不撕這些「紙短情長」的信,一律保存,還編上號。
有一天,三妹忽然接到一封薄薄的信。拆開來看,才知道是沈從文老師的信。只有一句話:「我不知道為什麼忽然愛上了你?」當然,三妹沒有複信。接著第2封、第3封信,要是從郵局寄信,都得超重一倍。據三妹說,原封不動退回。第4封以後的信,沒聽見三妹說什麼,我們也不便過問,但是知道三妹沒有複信,可能保存得相當周密。
大概信寫得太多、太長、太那個。三妹認為老師不該寫這樣失禮的信,三妹受不了。忽然有一天,三妹找到我,對我說:「我剛從胡適之校長家裡回來。」我問她:「去做什麼?」她說:「我跟校長說,沈老師給我寫這些信可不好!」校長笑笑回答:「有什麼不好!我和你爸爸都是安徽同鄉,是不是讓我跟你爸爸談談你們的事。」三妹急紅了臉:「不要講!」校長很鄭重地對這位女學生說:「我知道沈從文頑固地愛你!」三妹脫口而出:「我頑固地不愛他!」以上是三妹親口跟我講的話,我記得一清二楚。可是我們兩姐妹都有了孫女時,偶爾談到「頑固地」「愛他」和「不愛他」時,三妹矢口否認跟我說過這些話。
光陰如箭,這箭是火箭,人過了25歲後,覺得日子過得比過去快上一倍。一下子,半個世紀過去了。
有一次,我進城到東堂子衚衕看望沈二哥。那是1969年初冬,他一個人生活,怪可憐的。屋裡亂得嚇人,簡直無處下腳。我問他:「沈二哥,為什麼這樣亂?」他說:「我就要下放啦!我在整理東西。」可他雙手插在口袋裡,並沒有動手整理東西,他站在床邊,我也找不到一張可坐的椅子,只得站在桌子邊。我說:「下放?!我能幫忙?」沈二哥搖搖頭。我想既幫不了忙,我就回身想走。沈二哥說:「莫走,二姐,你看!」他從鼓鼓囊囊的口袋裡掏出一封皺頭皺腦的信,又像哭又像笑地對我說:「這是三姐給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舉起來,面色十分羞澀而溫柔。我說:「我能看看嗎?」沈二哥把信放下來,又像給我又像不給我,把信放在胸前溫一下,並沒有給我。又把信塞在口袋裡,這手抓緊了信再也不出來了。我想,我真傻,怎麼看人家的情書呢,我正望著他好笑。忽然沈二哥說:「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接著就吸溜吸溜地哭起來,快70歲的老頭兒像一個小孩子哭得又傷心又快樂。我站在那兒倒有點手足無措了。
我悄悄地走了,讓他沉浸、陶醉在那春天的「甜澀」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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