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爾克斯活著，你就沒可能追劇《百年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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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一個名叫加夫列爾·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哥倫比亞人，出版了自己的第二部長篇小說，講述了一個家族七代人綿延百年的故事。小說的開頭是：

「許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這本名為《百年孤獨》的小說出版後大受歡迎，至今全球銷售已超過5000萬冊，被譯為將近五十種語言。

1982年，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作家韓素音說他是這項獎「唯一沒有爭議的獲獎者」，而另一句出自烏拉圭文豪貝內德蒂之口的評論是：很難說諾獎能給馬爾克斯增添多少光彩，但他的獲獎必將使該獎的聲譽有所恢復。

諾獎的消息傳到中國，激勵了一代文學青年。一名叫管謨業的山東青年為之傾倒，許多年以後的1996年，在寫他自己的小說《檀香刑》時，他一開篇就選擇嚮導師致敬：

「那天早晨，俺公爹趙甲做夢也想不到，再過七天他就要死在俺的手裡。」

馬爾克斯得獎三十年後，筆名莫言的管謨業也得了諾獎。而比莫言更早的陝西人陳忠實，1992年開始連載的《白鹿原》，幾乎就是一部《百年孤獨》的中國縮水版：一百年縮成了五十年。而不寫小說的香港導演王家衛，1994年在他巔峰期的《東邪西毒》里，無論如何也要說上一句:「很多年之後，我有個綽號叫做西毒。」

不誇張地說，《百年孤獨》是上世紀後半葉在世界範圍內影響最大的作品。雖然早就舉世皆知，但馬爾克斯在將近半個世紀的時間裡一直拒絕出售作品的影視改編權——直到死也沒有。

如今在馬爾克斯逝世五年後，網路影視巨頭Netflix終於在3月6日宣布：成功獲得《百年孤獨》的拍攝許可。而這一天，正是馬爾克斯的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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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討厭影視？不不不，導演曾是他一直以來的另一個夢想。事實上，馬爾克斯一生中參與創作了51部影視作品，雖然絕大多數是短片和電視電影。早在他還沒有開始創作之前的1954年，他就參與制作了短片《藍色龍蝦》。1965年，在根據他本人小說《他們不是同村的賊》改編的同名電影里，馬爾克斯首次出鏡。獲得諾獎之後，他甚至擔任了「新拉美電影節」的主席。

馬爾克斯最愛看下午場的電影。他覺得下午時人跡寥寥的影院像一座博物館，兩者都有一種冰冷的氣氛和葬禮般的寂靜，「下午三點是真正的電影工作者喜歡看電影的時刻。電影可能非常好，也可能一塌糊塗。這無關緊要。」

馬爾克斯見不得導演改編自己的小說？也不是。馬爾克斯早就知道：無論電影、文學還是戲劇，彼此之間都沒有必然的聯繫，因為它們是完全不同的三個品類，應該加以區分，把小說直接搬上銀幕的後果可能是一場災難。「我有講故事的愛好。這是我真正的愛好。所以，我既在電影上講，在報紙上講，也在小說里講，但是每次都是根據各自的品類講，絕不把它們混為一談。」

1987年，義大利導演弗朗西斯科·羅西拍攝馬爾克斯的短篇小說《一樁事先張揚的謀殺案》，把劇本送給馬爾克斯過目，但馬爾克斯不接，他說：

「如果真想拍電影，就不要讓我看劇本，否則我們會陷入無窮無盡的爭論，你就拍不成了。既然我願意讓你們寫劇本，我最好就不要看。」

而在2007年之前，馬爾克斯的另一部長篇《霍亂時期的愛情》以300萬美金的價格賣出拍攝許可後，他對獲奧斯卡最佳編劇的劇本寫作者羅納德·哈伍德的意見是：劇本太忠實原著了，「你們需要從書中走出來，我想你們不是第一次聽說『改編』這個詞吧？」

雖然馬爾克斯不拒絕作品被改編成影視，但成名四十年、十餘部作品，他也只允許四部作品上了銀幕，而《百年孤獨》更一直是個例外。捧著錢上門求拍的影視投資商流水般絡繹不絕，而馬爾克斯永遠都是拒絕，絕招就是漫天要價，「往高處開價，用他們最擅長的價格戰擊潰他們。」一句話，就是根本不想賣。

《百年孤獨》一出版就有製片商詢價，馬爾克斯直接給出一個天價，比如一百萬美金把製片商嚇退；等到通貨膨脹物價上漲、捲土重來的製片商準備好了一百萬美金時，馬爾克斯的要價變成了原先的三倍……有錢的製片商多的是，但沒人能從馬爾克斯那裡拿到《百年孤獨》的影視改編權，他說「只要我還能阻止，（改編成影視）這事就不會發生。」

為什麼？因為《百年孤獨》對於馬爾克斯而言，很特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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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年孤獨》不僅讓馬爾克斯一夜之間功成名就，還點燃了整個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的導火線，從此拉美魔幻現實主義席捲全球方興未艾。

整個拉丁美洲的讀者都在給馬爾克斯寫信，他們問：這段插曲就發生在我們村，您怎麼會知道？或者說：您寫的那個雷麥黛絲就像我姑姑，我跟她太熟了！

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馬爾克斯知道，在每一個讀者心中，都有一個不同的《百年孤獨》，那些地名、村落、人物和事件，在每一個讀者心中都不同。而影視的問題在於：它會把一切都固化掉。

馬爾克斯深知：影視不允許有如小說一般普遍而各自不同的特徵，因為人物的臉將永遠是演員的那張臉，村落也將永遠是攝影機下那個固定的布景模式。一句話，文字和段落賦予讀者的想像力，將被固定的畫面和聲音清除殆盡。

馬爾克斯不要銀幕上的固定形象，它們會跟讀者心目中的形象大相徑庭，而他喜歡讓讀者繼續去想像書中的人物和畫面。只要還有一個讀者在讀，《百年孤獨》也就繼續處於被創作中：馬爾克斯提供了一個基礎文本，讀者各自根據他們的生活經歷在心中創造出各自不同的魔幻世界。馬爾克斯在受訪時說：「《百年孤獨》這本書，是我特別想單獨作為一本文學作品，這樣流傳下去的。」

所以只要馬爾克斯在世一天，《百年孤獨》就沒可能投拍。那是一個作家對自己最鍾愛作品最小心謹慎的一種保護。就算有馬爾克斯鐘意日本電影大師黑澤明、認為只有他才能拍攝《百年孤獨》的坊間傳言，也從來沒有得到確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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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爾克斯拒絕了一輩子，他的兒子拒絕了五年。

在Netflix公布的《百年孤獨》製片人名單中，馬爾克斯的長子Rodrigo赫然在目。他表示：

「幾十年內，我們的父親不願意出售《百年孤獨》的影視版權，因為他相信電影無法將他要表達的時間跨度表現出來。」

而僅僅五年之後，Rodrigo就相信電視劇可以將一百年的時間跨度表現出來了，「這是電視劇的黃金時代，我們有著有才華橫溢的編劇和導演。這是Netflix所提供給我們的最好時機。」「這對我和我的母親和兄弟來說，都合上了生活中舊的一章，翻開了全新的一章。」

就算攻克了拍攝許可這一關，《百年孤獨》的拍攝難度也大得嚇人。問題並不在於書中各種奇異場景轉成特效，而在於許多用文字輕而易舉表現的含義，根本難用鏡頭來表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回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經歷百年孤獨的家族，註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光是這經典得不能再經典的開頭和結尾，就足以耗盡編劇和導演的腦汁。而馬爾克斯那些天馬行空、人鬼難分的敘事，一句話帶出十個意象的功力，就算地球上最出色的導演來處理，也很容易吃力不討好。

無論如何，《百年孤獨》總算是能搬上銀幕了。Netflix用西班牙語製作的劇集，下限是多半會有的。在深閱讀日益稀缺、長短視頻和碎片化文字一統天下的當今，電視劇《百年孤獨》如果能吸引一批電視觀眾由熒屏轉向原著，也算是一件好事。

而對於那些資深讀者，電視劇有沒有其實一點不重要，就像《圍城》雖然早就被拍成電視劇、陳道明們也獲得不少讚譽，但原著本身始終無可取代。就算再過一百年，當《百年孤獨》也像金庸作品一樣被翻拍無數遍之後，也一定會有人翻開《百年孤獨》，沉迷於馬爾克斯親手打造的魔幻世界，然後嘆一口氣：

像馬爾克斯這樣的老腦筋老頑固，註定不會在大地上第二次出現了。

參考：《兩百年的孤獨——馬爾克斯談創作》；《馬爾克斯答記者問》（《外國文藝》07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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