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魂牽夢縈的村子空了,人都到哪裡去了

撰文/朱學東,資深媒體人

「過去,像這樣,一家外面來了個人,坐下來聊天,都不用招呼,一會就擠了一大堆人,插話,看熱鬧的。現在,唉,過春節都沒人嘍。村裡都空了,一天到晚都見不到幾個人……」

2月16日下午午後,在武進鄭陸的董墅村,八十多歲的高先生當著我們發出了長長的嘆息,他是高曉聲的叔伯兄弟,當時我和朋友去董墅村尋訪高曉聲舊居拜訪他。

高先生無關那天長聊主題的一聲長嘆,卻狠狠地擊中了,一直在我心中迴響。故鄉還是新人口的流入地啊。

「過春節都沒人嘍。村裡都空了,一天到晚都見不到幾個人……」

資料圖:作家高曉聲故居

這種情況,在故鄉的農村,越來越普遍。就像高先生,在偌大的房子,每天與電視為伴。那天下午,在整個聊天過程,除了我們幾個人,沒有過來一個人打望。

我小時候的故鄉農村,不是這樣。

小時候冬天的農村,只要有太陽,村裡似乎到處都是人。

比如,人多之家,太陽一出來,就會用席子稻草搭起遮風的棚子,老人和女人們都會在棚子前面曬太陽,哄孩子,做手工,在腳爐里煨黃豆蠶豆,或者用稻草上找出的殘存的稻穀,在腳爐里墊張紙用土法爆米花;男孩子們則擠在一個背風向太陽的屋檐下的牆角,玩「擠豬油渣」的遊戲——一個挨著一個往最靠近牆角的人身上使勁擠,隊列里被擠出的人則跑最後接著去擠,既是遊戲,也是取暖。

但凡村裡誰家來客,村裡的小孩們都會探頭探腦去圍觀。至於村裡在外面工作的人回家探親或過年,家裡總是「賓客」盈門,熱鬧非凡。這賓客,除了少數真正的親戚朋友外,其實都是村裡人,過來看熱鬧,小孩單純是看熱鬧,大人卻要聊家常,聊過去,也願意聽「吃國家飯」的遊子談外面的見識,主家通常會給跟自家關係近或者村裡德高望重的人倒杯水。

我們村子雖小,但卻有在北京、上海、蘇州、山東工作的人,無論誰、什麼時候回村探親訪友,他(她)落座的地方,總是會圍著一群人。我記憶最深的,是1980年代初,我們村大朱老師小朱老師家的小弟弟,1949年前曾是馬山一貫道護法,1949年逃港後第一次從香港回來探親,只要在家裡大門口廳房裡坐著,每天家裡都是親朋好友,以及聊天圍觀的村裡人,里三層外三層有些誇張,但挨挨擠擠卻是真的。

這種習俗,如今也還有殘剩。比如我回家探親或春節回家過年,太陽好風小時,我會坐在家門口背風的屋檐下讀書,或者和父親聊天,經過的村裡人看到,就會停下腳步,過來跟我聊天,一會兒功夫,或坐或站,門口就圍了不少人,既跟我打聽國際國內政治形勢熱點事件,也會向我控訴對自己耳聞目睹或者身歷的事情的不滿——在他們眼中,我就是「吃國家飯」的,向我訴說,也許能夠有幫助。其實,我早已不吃「國家飯」了,但這不影響他們找我,在村裡人心中,我總是會比他們更有辦法。

這個時候,母親總會端出凳子,照例會給自己尊重的村裡人——通常是老師泡杯茶,至少也要把客氣表達到,如今經濟條件好,有時也會端出水果瓜子之類招呼。村子的人氣,這種情況感受會比較深。

新年故鄉過去流行在家請客吃年晝飯。開飯前後,早到或者吃完飯的客人,也總會到村裡熟悉人家的門口坐著聊天,或者打牌,圍觀的人也是一圈圈的……

那個時候,每個村都是如此,熱熱鬧鬧,人聲鼎沸,從來沒有覺得冷清過。

漸漸地,村子裡冷清了起來。

在村子裡,再也見不到防風曬太陽的遮篷,見不到抱著腳爐取暖煨豆子的人,也見不到牆角「擠豬油渣」的隊伍——在我離開故鄉多年後,寫江南舊聞,我突然明白,我們才是最後一代在防風遮篷里曬太陽、煨豆子、在牆角「擠豬油渣」的人。

那個年代,我們都有兄弟姐妹,比如我,小時候兄弟仨,村裡幾乎家家戶戶都是兩個三個孩子甚至更多,獨生子女很少——我父親倒是獨生子女,有孩子,孩子多,村裡怎麼會不熱鬧?計劃生育後——我小弟弟就是計劃生育早期鬥智斗勇後生的,就都成了獨生子女。我自己只有一個孩子,弟弟也只要了一個孩子,等到計劃生育政策改弦更張時,我們卻已經沒有精力再撫養更多的孩子了,看看我們生活的環境就明白。這一過程,兄弟姐妹這些傳統的稱謂,差點也被計劃掉。

改革開放剛啟動,物華天寶人傑地靈的故鄉,便迅速抓住了機遇,經濟好轉,解決溫飽後的農村,家家戶戶省吃儉用,新建了大房子。比如我們村,原本十來戶人家的小村子,一建新房,儼然是個不小的村子了。

村裡的人口,儘管兄弟分家,開枝散葉,但卻因計劃生育,從原本每家兩三個孩子到一家一個孩子,房多村大,人卻少了。

如今年輕人留在農村的幾乎沒有,不是上常州工作,就是在武進的湖塘(常州最繁華的鄉鎮,曾經的武進市如今的武進區政府所在,已經完全是現代城市氣象)或開發區之類,最不濟,也是在周邊鎮上工廠超市打工了。出去工作的年輕人,自然琢磨著在城裡最不濟也要在鎮上買套房。買房成家後,即便離家很近,也很少回家,回家也是家裡有事或者鮮貨上市了。我每次回去,我家的一個鄰居,總是很感慨地跟我說,學東,你在北京工作,倒是經常看你回來,比我家兒子回來的時間還多。她兒子在湖塘鎮工作,離家不到十多公里。而她還經常要去兒子那兒住,幫忙。

我也曾想帶我父母到北京,但他們堅決不願意。所以我幾乎每年都帶家人回家,過春節,過暑假,春節我家在鄉下算比較熱鬧的了,我在家,也有一些朋友來聊天。但平常,我在北京,弟弟弟妹和侄女都要上班,家裡日常也就父母和一條看家的狗了。

如今村裡最多的,也就是老人了。怎麼會不安靜冷清?

1990年代,家電迅速在故鄉普及,家家戶戶都有幾台電視機。而故鄉雖然冬天沒有暖氣,但空調、電暖氣等,迅速取代了傳統的腳爐湯婆子,人們再也不用靠太陽靠傳統的腳爐湯婆子取暖了,生活的環境變了,即使在村裡,年輕一代,也更多願意呆在屋裡,玩遊戲,看電視,做作業,而不願意跟長輩一起閑聊。甚至,老人們也逐漸選擇了呆在家裡。比如我父母,沒活干時,就寧願呆在樓上看書看電視。村裡自然看到的人更少了。

村村通公路,交通比過去好了不知多少,年輕一代,不管掙沒掙到錢,都買車了。我們村十來戶人家,幾乎家家都買了車。如今村裡人家請吃年晝飯,停車也慢慢成了問題。但是,有了車的年輕人,春節假期更不會呆在家裡,不玩遊戲不看電視的時候,他們更願意去城裡鎮上的茶館咖啡館電影院和同齡人消磨時光,甚至,也出現了春節出門旅遊的趨勢。

我那些留在故鄉村裡曾經的同齡人,平常無論是辦小廠的,還是在附近鎮上工廠打工的,過年放假,吃過飯,最大的愛好,跟他們的子女不一樣,大多不是看電視,不是聊天,而是打牌。打牌之風,恐不只是在故鄉盛行……

2月18日,我離家返京。那一天,一個四川人騎著電動車來村上打問有無房子出租。這周邊有一些企業,僱用了不少外地來本地打工的。我們村上已經有多戶外地人客居此地生活。我的一個鄰居家,全家已經不在村裡生活,房子租給了一戶安徽人,我母親說這家人很不錯,「很要好」(方言求上進之意),這家人初來時,孩子還很小,如今孩子都大學畢業成家還生了孩子了,他們跟我父母及周邊村裡的老人也會聊聊天扯個家常。但是,大多數外地在此居住的人,還是更多在他們的熟人圈子裡生活。而像我父母這樣更傳統的人,也不願意與外地人同一個門進出。

「每一隻往來的雲雀都是我的故知……」(魏爾倫:三年之後)

「一切都似曾相識,甚至擦肩而過的問候

也充滿情誼,每一張笑靨都充滿親緣……」(荷爾德林,歸鄉——致親人)

曾經,我對魏爾倫和荷爾德林的詩意感同身受,而如今,這一切,卻恍如一場夢。

(附資料,2017年11月初,在故鄉,我向父親做了個簡單的本村人口調查:自然村當時有70餘人,1985年為80人;2017年11月,本自然村租住的外地人連小孩有22個,籍貫以安徽居多,兼有蘇北四川等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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