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維《使至塞上》與唐朝的一場戰爭
《使至塞上》
單車欲問邊,屬國過居延。
征蓬出漢塞,歸雁入胡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
一、「單車欲問邊」說明了什麼
要解決這個問題,我們有必要將王維出使塞上之前的經歷和出使的原因做一下簡單的介紹。
1.出使前的經歷
王維字摩詰,生於武后長安元年(公元701年),祖籍太原祁(今山西祁縣)。他少年早慧,多才多藝,史稱「九歲知屬詞」。從十五歲起,他遊學長安、洛陽,是諸王貴戚的座上賓。十九歲參加京兆府試,得中解元,二十一歲進士及第,釋褐為太樂丞,在宮廷教習音樂、舞蹈。因伶人私舞黃獅子而獲罪,貶濟州司倉參軍。此後開始亦官亦隱的生活,先後隱居淇上、嵩山、終南山。開元二十二年(公元734年),張九齡執政,推行開明政治,王維獻詩請求汲引,於次年被任為右拾遺。開元二十四年(公元736年),張九齡因李林甫等人的詆毀遭到排擠,罷政事。李林甫則兼中書令,牛仙客為工部尚書、同中書門下三品。為了蔽塞唐玄宗視聽,自專大權,李林甫將中書侍郎嚴挺之貶為洺州刺史,補闕杜琎黜為下邽令,監察御史周子諒流放瀼州,並於次年將張九齡貶為荊州長史。這些人都多少受張九齡提拔和舉薦,與張九齡有或多或少的關係。王維在李林甫專權後,像許多朝廷之士一樣,「容身保位,無復直言」。但是,仍然遭到李林甫等人的猜忌,不受重用。
2出使的原因
《資治通鑒》第二百一十四卷中的《唐紀》三十卷記載:己亥,河西節度使崔希逸襲吐蕃,破之於青海西。初,希逸遣使謂吐蕃乞力徐曰:『兩國通好,今為一家,何必更置兵守捉,妨人耕牧,請皆罷之。』乞力徐曰:『常侍忠厚,言必不欺。然朝廷未必專以邊事相委,萬一有奸人交斗其間,掩吾不備,悔之何及!』希逸固請,乃刑白狗為盟,各去守備,於是吐蕃畜牧被野。時吐蕃西擊勃律,勃律來告急。上命吐蕃罷兵,吐蕃不奉召,遂破勃律。上甚怒。會希逸傔人孫誨入奏事,自欲求功,奏稱吐蕃無備,請掩擊,必大獲。上命內給事趙惠琮與誨偕往,審察事宜。惠琮等至,則矯詔令希逸襲之。希逸不得已,發兵自涼州南入吐蕃二千餘里,至青海西,與吐蕃戰,大破之,斬首二千餘級,乞力徐脫身走。惠琮、誨皆受厚賞,自是吐蕃復絕朝貢。
陳鐵民在《王維論稿·王維年譜》中記載:開元二十五年(737),三十七歲。春,在長安任右拾遺。夏,赴河西節度使幕,先為監察御史,後兼節度使判官……《舊唐書·玄宗紀》記載:(開元二十五年)三月乙卯,河西節度使崔希逸自涼州南率眾入吐蕃界二千餘里,己亥,希逸至青海西郎佐素文子觜,與賊相遇,大破之,斬首二千餘級。
王維的奉使問邊,似與此次希逸的大破吐蕃有關。」
下面我們來看「單車欲問邊」說明了什麼問題:
一個「單車」說明了輕車簡從,所帶的東西和隨從少。而王維這次出使是以監察御史身份要到邊關勞軍的,是皇帝任命慰勞西部邊陲大獲全勝的將士的特派大員,排場即使不是十分隆重也不應該如此寒磣。作為欽差大臣,每次出行理應是旌旗招展,車水馬龍,隨從如雲,尤其是「問邊」,更應如此。只有這樣,方能顯出國威聲勢,顯出對前線將士的無比關愛和對對方的強大震懾。而輕車簡從的慰問團既是史上也少有的,也是有悖於盛唐時代的社會實際的。詩人此次「銜命辭天闕」,正是大唐帝國如日中天的「開元盛世」,如此輕車簡從的排場很難讓人想像這還是一個朝廷大員的排場。通過這樣的「問邊」情形,我們可以知道這是朝廷里的奸臣在排擠時任右拾遺的王維,為了不讓他待在朝廷里,以防止他給唐玄宗進諫,就把他任命為監察御史(職位比右拾遺要略高一點),然後就以出使勞軍的名義把他「打發」到邊關,遠離朝廷,遠離皇帝。
按照慣例,既然是使者,到邊關慰問將士、查看軍情之後是要回朝廷復命的。《資治通鑒》第二百一卷《唐紀》十七記載:「薛仁貴既破高麗於金山,乘勝將三千人攻扶餘城,……與高麗戰,大破之,殺獲萬餘人,遂拔扶餘城。扶餘川中四十餘城皆望風請服。侍御史洛陽賈言忠奉使自遼東還,上問以軍事,……」這是公元668年唐高宗年間的事,記載了薛仁貴攻打高麗獲勝,侍御史賈言忠奉使勞軍回來複命的事,說明到前線慰勞將士的使者是要回來複命的。陳鐵民在《王維論稿·王維年譜》中記載:「關於王維在河西幕中所守職事,《出塞作》詩題下注云:『時為御史,監察塞上。』又《涼州賽神》、《雙黃鵠歌送別》題下皆注云:『時為節度使判官,涼州作。』」說明王維慰問完邊關將士之後並沒有回朝復命,而是留在了邊關任節度使判官。由此可見,「單車欲問邊」說明了王維是被排擠出朝廷的!此其一。
在漢朝的時候,為了表示對前線將士的重視,顯示皇恩浩蕩,幾位皇帝都曾經親自到前線慰勞軍隊。《史記·絳侯周勃世家》記載漢文帝的一次勞軍經過:「文帝之後六年,匈奴大入邊。乃以宗正劉禮為將軍,軍霸上;祝茲侯徐厲為將軍,軍棘門,以河內守亞夫為將軍,軍細柳,以備胡。上自勞軍。……已而之細柳軍,軍士吏被甲,銳兵刃,彀弓弩,持滿。天子先驅至,不得入。先驅曰:『天子且至!』軍門都尉曰:『將軍命曰:軍中聞軍令,不聞天子詔。』居無何,上至,又不得入。於是上乃使使持節詔將軍:『吾欲入勞軍』。亞夫乃傳言開壁門。壁門士吏謂從屬車騎曰:『將軍約,軍中不得驅馳。』……既出軍門,群臣皆驚。」從這段記載中可以看出在漢代已經有了勞軍的先例,並且天子勞軍時有「先驅」,要事先通知前向將軍天子勞軍的消息;天子勞軍時帶了諸多的從屬車騎和群臣,以顯示勞軍的隆重盛大。這些從屬車騎少不了會帶一些賞賜的東西,以便於皇帝隨時賞賜軍中將領。
到了唐代,勞軍的情況有所改變,因為隨著版圖的擴大,皇帝很少親自到邊關勞軍,就常常委派一些官吏作為使者到前線代表皇帝慰勞將士。這樣,勞軍的規模和規格就有所降低,沒有漢代那樣隆重了。但是,對於大唐帝國來說,規格和規模降低了,相應的待遇應該有所提高吧?不然怎樣顯示皇恩浩蕩盛唐氣象呢?總不至於空手空口去勞軍吧?但看了王維「單車欲問邊」的詩句,我們就知道王維去不可能帶有多少的慰問品,甚至王維自己所需要的物品書籍他都不一定能夠都帶上,更不用說慰問品了。由此可見唐朝對邊關將士的冷落到了什麼程度。
從唐人的詩句中我們也可以感受到這種朝廷對邊關將士的冷落。王維的《隴頭吟》中「關西老將不勝愁,駐馬聽之雙淚流。身經大小百餘戰,麾下偏裨萬戶侯,蘇武才為典屬國,節旄落盡海西頭」的詩句寫出了朝廷對邊關將士獎賞的吝嗇;王維的《老將行》中「一身轉戰三千里,一劍曾當百萬師」、「自從棄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和劉長卿的《送李中丞歸漢陽別業》中「流落征南將,曾驅十萬師。罷歸無舊業,老去戀明時。獨立三邊靜,輕生一劍知。茫茫江漢上,日暮欲何之」的詩句,則描寫了早年在戰場上奮勇殺敵,老年卻晚景凄涼的邊關將士形象。陶翰的《古塞下曲》寫得更悲涼。其中的「日落塵沙昏,背河更一戰。射殺左賢王,歸奏未央殿」講述了將士在惡劣的自然環境條件下背水一戰,打勝凱旋的事。既然立功了,天子應該接見、給予一些賞賜吧?但是當他們滿懷喜悅來到未央殿時,「欲言塞下事,天子不召見」。將士只能「東出咸陽門,哀哀淚如霰」。他們可能繼續回到戰場直到戰死,也可能從此「雄劍委塵匣,空門惟雀羅」,過著孤苦的生活。如果大唐王朝對邊關將士不冷落,詩人們會寫出這樣的詩句么?所以從這句「單車欲問邊」還可看出大唐王朝對邊關將士的冷落。此其二。
二、「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反映了什麼
這兩句詩牽扯到歷史地名和歷史典故。趙殿成在《王右丞集箋注》中說:「《史記正義》:『蕭關今古龍山關。在原州平涼縣界。』《元和郡縣制》:『蕭關故城,在原州平高縣東南三十里。』《漢書》:『文帝十四年,匈奴入蕭關,殺北地都尉。』是也……《後漢書》:『車騎將軍竇憲出雞鹿塞,度遼將軍竇鴻出棝楊塞,南單于出滿夷谷,與北匈奴戰於稽落山。大破之。追又直北三千里之燕然山,又北行千里至瀚海。』《輿地廣記》:『單于大都護府金河縣有燕然山。東漢竇憲勒銘於此。』」
楊文生在《王維詩集箋注》對此詩的註解中說:「唐時,故蕭關的地位已被木硤關(在今固原縣西南四十里)代替,赴涼州更不經蕭關縣(在今同心縣南),此處借指會寧關(在今綏遠縣西北一百四十里黃河南岸),附近駐有河西節度使所屬新泉軍,官兵千人。」「燕然山即今外蒙古賽顏諾部境內杭愛山,唐時屬單于都護府。此處借用,謂在會寧關得到消息,河西節度使率唐軍戰勝吐蕃軍,尚在青海湖西前線。」
陶文鵬《王維孟浩然詩選評》中對此詩的注釋中說:「蕭關:古關名,故址在今寧夏回族自治區固原縣東南。此處用南梁梁代詩人何遜『侯騎出蕭關』(《見徵人分別》)句,並非實指自己經過蕭關。侯騎(ji):騎馬的偵察兵。」「都護:唐代邊疆設置都護府,其長官為都護。這裡指河西節度使崔希逸。燕(yan)然:山名,又名杭愛山,在今蒙古國境內。後漢車騎將軍竇憲大破北匈奴單于,登燕然山刻石記功,史稱『燕然勒銘』。這裡借竇憲典故指崔希逸追敵至青海西部。」
前面我們已經提到過天子勞軍時有「先驅」趕在皇帝到達之前先到軍營中給將軍報告皇帝來勞軍的事情,好讓邊關將士做一下接待的準備。即使前來勞軍的不是皇帝,但是使者至少代表朝廷來勞軍的,總得有個通話的告訴都護使者來勞軍的事情吧?到底有沒有呢?沒有。王維詩中說得很清楚,在「蕭關」他碰到的不是接待他的士卒,而是都護派出來偵察敵情的偵察騎兵。這個偵察騎兵告訴王維,節度使崔希逸現在還在前線指揮打仗。由此可見,邊疆地帶依舊不安全,戰爭仍然在繼續,而且前線戰事一定吃緊。為了盡忠報國,都護不敢掉以輕心,親自出師到最前線指揮戰鬥。要知道吐蕃西擊勃律,打得勃律向唐玄宗來告急,並最終打敗了勃律,雖然沒有邊防守備,但戰鬥力還是很強的。崔希逸怎麼不親赴前線呢?所以,「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反映了邊疆戰爭仍在繼續。此其三。
再有就是從崔希逸方面來講,他對朝廷是很不滿的,這次襲擊吐蕃不是他的本意,他想的是要和吐蕃和平共處,共同發展生產,讓兩國人民安居樂業。所以,當他接到惠琮矯詔襲擊吐蕃時,是很矛盾的。「希逸不得已」表明了他的矛盾心理。一方面,吐蕃人正是看重了他「常侍忠厚,言必不欺」的為人,才在他的一再要求下殺白狗結盟的,如果剛結盟不久他崔希逸就違背盟約大舉進攻毫無防備的吐蕃,那不僅有損他自己的名譽,更給外邦人「漢人言而無信」、「大唐王朝言而無信」的印象,以後外族人還怎麼敢跟唐朝的邊將結盟呢?他們還會信得過唐朝的邊將嗎?但「食君之祿,忠君之事」、「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忠君思想還是佔了上風,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良心率軍襲擊吐蕃。是的,打一個毫無防備的敵人那是很容易得手的。於是「發兵自涼州南入吐蕃二千餘里,至青海西,與吐蕃戰,大破之,斬首二千餘級」。可謂戰果輝煌。但是,崔希逸作為戰爭的指揮者受到什麼獎賞了嗎?《通鑒》中說「惠琮、誨皆受厚賞,」可見受賞的是他的手下想立功的將領孫誨和朝廷派來內給事趙惠琮,並沒有提到崔希逸受什麼賞賜。即使受賞賜也不怎麼多。這次偷襲確實在軍事上取得了一定的勝利,但是政治上唐朝卻是失敗的,因為「自是吐蕃復絕朝貢」。吐蕃人再次不給唐朝進貢,等於承認自己不再受唐王朝統治,斷絕了與唐王朝的關係。而這樣的結果是崔希逸不想看到的。他知道,從此之後,吐蕃將不再信任他,乞力徐也會恨他一輩子,甚至會在他放鬆戒備時突然襲擊唐朝的邊疆,以進行報復。他這個都護將不能夠再過安生的日子。而這都怨誰呢?毫無疑問,怨朝廷里的賊臣逆子,正是他們矯詔使自己襲擊吐蕃,斷了和吐蕃的友好關係,更敗壞了他的名聲。可是,他遠在邊關,向誰去發泄呢?寫奏摺?可能落到奸臣手裡;自己回朝自訴?那邊關靠誰鎮守?再說,自己離開崗位私自入朝,更給那些奸臣以口實,弄不好就會丟官喪命。
剛好,這個時候,朝廷又派來了一個監察御史王維。崔希逸就將對朝廷的不滿發泄到王維身上。在王維到來的時候故意不派出接待的使者,自己也故意趕到前線去指揮戰鬥。「蕭關逢候騎,都護在燕然」還反映了王維遭受冷遇的情況。此其四。
可能有人會疑問,崔希逸不接待不怕監察御史王維參他一本嗎?因為他知道王維是被排擠出朝廷的,不像其他使者還要回朝廷復命,朝廷不會讓王維回去了,他將留在自己幕府里。這樣,王維即使想寫奏摺告他接待使者不到位也沒有機會了。所以他可以放開膽子故意不去接待,讓王維「啞巴吃黃連——有苦難言」。
這個時候的王維可謂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一方面在朝廷里受到排擠,另一方面又要在邊關受到將士冷落。所以他的心情是激憤的,感情是抑鬱的,他自己覺得就像遠飛的蓬草那樣孤寂和漂泊不定。雖然可以領略「大漠孤煙直」的千古壯觀(王國維《人間詞話》),可以欣賞「長河落日圓」「飛雁入胡天」的蒼茫遼闊風光,但是並不能驅走自己的孤寂之感,不能消除自己仕途的失意之悲。在內外交困的情況下,王維也隱隱約約感到了自己即使到了邊關也是一個不被重視的角色。崔希逸會怎樣對自己?他會把對朝廷背信棄義的憤怒發泄到自己身上嗎?他會怎樣看待自己「單車欲問邊」的事?他都不知道。千里行單車是一種孤獨;大漠孤煙直是一種孤獨;飛雁入胡天是一種歸宿;長河落日圓是一種歸宿,然而自己的歸宿在哪裡呢?前途渺茫,王維看不到自己可以施展抱負的地方,看不到自己最終的歸宿將在哪裡……
才剛剛到「蕭關」,到軍營還有很長的一段距離要走,詩人沒有用語言表達出來,留給讀者去填補、去想像。真可謂是「含不盡意見於言外」啊!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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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司馬光《資治通鑒》(三)中華書局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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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武漢大學中文系古典文學教研室選注《新選唐詩三百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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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陳鐵民《王維論稿》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
9、張濤《河西詩魂——王維新釋》《河西學院報》2004年第四期
10、張立榮《王維異解辯證》《百家茶座》2006年第十期
11、山鄉《失落激憤頓悟振奮——王維情感解讀》2003年第25卷第2期
作者:石會鵬(「詩詞茶座」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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