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帖不是描字,沒必要和古人寫得一模一樣
初學《集王聖教序》
沙孟海
我早年「彷徨尋索」的過程是這樣的:
十四歲父親去世,遺書中有一本有正書局新出版影印本《集王書聖教序》,我最愛好,經常臨寫。
《集王聖教序》由沙門懷仁從王羲之書法中集字,刻製成碑文,稱《唐集右軍聖教序並記》,或《懷仁集王羲之書聖教序》,因碑首橫刻有七尊佛像,又名《七佛聖教序》。
鄉先輩梅赧翁先生(調鼎)寫王字最出名,書法界推為清代第一。我在寧波看到他墨跡不少,對我學習《王聖教》,運筆結體各方面都有啟發。只因我筆力軟弱,學了五六年,一無進展,未免心灰意懶。
後轉學篆書
朋友中有寫《鄭文公碑》、《瘞鶴銘》諸體筆力矯健,氣象崢嶸,更感到自己相形見絀。為了藏拙起見,我便捨去真、行書,專學篆書。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先父在世時,也寫篆書,刻印章,我約略認識一部分篆文。家裡有《會稽刻石》、《嶧山刻石》,書店裡又看到吳大澂篆書《說文部首》、《孝經》、《論語》,喜極,天天臨習,加上老一輩的稱讚,勁頭更足。由於篆書寫的人少,一下子出了小名聲。
再學梁啟超方筆
在中學求學時,星期天常為人寫屏、寫對。但上下款照例應寫真、行書,還是見不得人,經常抱憾。後來見到商務印書館影印梁啟超臨《王聖教》、《枯樹賦》,結體逼似原帖,但使用方筆,鋒棱嶄然,大為驚奇。
從此參用其法寫王字,面目為之一變。
又轉學黃道周、兼學魏碑
再後幾年,看到神州國光社等處影印的黃道周各體書,也多用方筆,結字尤新奇,更合我胃口,我就放棄王右軍舊體,去學黃道周。
黃道周,明末學者、書畫家、文學家,通天文、理數諸書。工書善畫,詩文、隸草皆自成一家,先後講學於浙江大滌、漳浦明誠堂、漳州紫陽、龍溪鄴業等書院,培養了大批有學問有氣節的人,世人尊稱石齋先生。他被視為明代最有創造性的書法家之一。
他的書法擅長楷書、行書和草書。他的行書和草書,行筆轉折剛勁有力,體勢方整,書風雄健奔放。有力量,又有姿態,是黃道周行草書的主調。他以隸書鋪毫和方折行筆,點畫多取隸意;字雖長,但強調向右上橫勢盤繞,讓點畫變得綿而密,雖略帶習氣,但奇崛剛勁,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形式語言,尤顯出其人剛直不阿的個性。
與此同時,我結識錢太希先生(罕)。他對北碑功夫很深,看他振筆揮灑,精神貫注,特別是他結合《張猛龍》與黃庭堅的體勢來寫大字,這一境界我最喜愛,為人題榜,常參用其法。
我也曾按照康有為《廣藝舟雙楫·學敘篇》所啟示的程序臨寫北碑,終因膽量欠大,造詣淺鮮,比不上別人。但這一過程也有好處,此後寫大字,參用魏碑體勢,便覺展得開,站得住。
再上溯魏晉諸帖
廿三歲,初冬到上海,沈子培先生(曾植)剛去世。我一向喜愛他的書跡,為其多用方筆翻轉,詭變多姿。看到他《題黃道周書牘詩》:「筆精政爾參鍾、索,虞、柳擬焉將不倫」(宋犖舊跋說黃字似虞世南、柳公權),給我極大啟發,由此體會到沈老作字是參用黃道周筆意上溯魏、晉的。
我就進一步去追黃道周的根,直接臨習鍾繇、索靖諸帖,並且訪求前代學習鍾、索書體有成就的各家字跡作為借鑒,如唐代的宋儋、宋代的李公麟、元末的宋克等人作品,都曾臨習取法。交遊中任堇叔先生(堇)寫鍾字寫得極好,我也時常請教他。這便是我「轉益多師」的開始。
上海是書法家薈萃的地方。沈老雖過,吳昌碩(俊卿)、康更生(有為)兩先生還健在,我經人介紹分頭訪謁請教。
康老住愚園路,我只去過一趟,進門便見「游存廬」三大字匾額,白板墨書,不加髹漆,筆力峻拔開張,嘆為平生稀見。吳老住山西北路,我住海寧路,距離極近,我經常隨況蕙風(周頤)、馮君木(開)諸先生到吳家去。
在我廿五歲至廿八歲四年中間,得到吳先生指教較多。聽他議論,看他揮毫,使我胸襟更開豁,眼界更擴大。我從此特別注意氣魄,注意骨法用筆,注意章法變化,自覺進步不少。
多借鑒、諸體兼學
三十歲左右,我喜愛顏真卿《蔡明遠》、《劉太沖》兩帖,時時臨習。顏又有《裴將軍詩》,或說非顏筆,但我愛其神龍變化,認為氣息從《曹植廟碑》出來,大膽學習,也曾偶然參用其法。
我對歷代書家也不是一味厚古薄今的。我認為臨摹碑帖貴在似,尤其貴在不似。宋、元以來諸名家作品,盡有超越前人之處,我都引為師友,多做借鑒。
篆書,大家學鄧石如,我也同時取法王澍、錢坫。 隸書,明以前人不足學 ,我最愛伊秉綬,也常用昌碩先生的隸法寫《大三公山》、《郙閣》、《衡方》。行草,我對蘇軾、黃庭堅、米芾、祝允明、王寵、黃道周、傅山、王鐸都愛好,認為他們學古人各有專勝,各有發展。
抗日戰爭期間,避地到重慶,手頭無碑帖,只借到肅府本《淳化閣帖》一部,擇要臨習。我對第十卷王獻之書下功夫較多,儘管有偽帖,我愛其展肆,多看多臨,有時會有新的境界出來。
因想到傳世王鐸墨跡多是臨寫古帖,取與石本對照,並不全似,甚至純屬自運,不守原帖規範,這便是此老成功的所在。昌碩先生臨《石鼓文》自跋說:「余學篆好臨《石鼓》,數十載從事於此,一日有一日之境界。」也是這個道理。世人或譏評吳昌碩寫《石鼓》不像《石鼓》,那便是「門外之談」。
窮源競流悟真諦
宋元人不重視南北朝隋代碑版,或者未見前代有些碑版,妄指歐陽詢真、行各體全出二王,太不切實際。又如:蘇軾曾稱讚顏真卿書法「雄秀獨出,一變古法」。 宋人看到前代碑版不多,只見其雄渾剛健,大氣磅礴,非初唐諸家所有,所以這樣說。
事實上各種文藝風格的形成,各有所因。唐人講究「字樣學」,顏氏是齊魯舊族,接連幾代專研古文字學與書法,看顏真卿晚年書勢,很明顯出自漢隸,在北齊碑、隋碑中間一直有這一體系,如《泰山金剛經》、《文殊般若碑》、《曹植廟碑》,皆與顏字有密切關係。
顏真卿書法是綜合五百年來雄渾剛健一派之大成,所以獨步一時,決不是空中掉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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