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開元,天寶年間,繁榮的大唐王朝突然陷入危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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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酒醉還待清醒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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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章騎馬視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陽三斗始朝天,道逢麴車口流涎,很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興費萬前,飲如長鯨吸百川,銜杯樂聖稱避賢。宗之瀟洒美少年,興觴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蘇晉長齋秀佛前,醉中往往愛逃禪。李白斗酒詩百篇,長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張旭三杯草聖傳,脫帽露頂王公前,揮毫落紙如雲煙。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談雄辯驚四筵。」
在涼州通往長安的官道上,一匹匹駿馬的馬蹄掀起一陣陣飛塵,一個個騎士都好像十萬火急似的,絲毫不在意沿途的風景,都風馳電掣般地向前飛去。正午的驕陽火辣辣地射在大地上,在林蔭大道上留下斑斑痕迹。只有他——一個眉清目秀,英俊瀟洒的青年將軍,不顧毒辣的陽光,不顧那一陣陣煙塵,悠閑自得地騎在馬上吟詩。
「杜子美啊杜子美,你可把當今的名士寫神了。眼花落井水底眠,賀知章可是改掉了他多愁善感的性格,擁酒自醉了;汝陽王喝出了皇室的氣派,也表現出了對酒的喜愛;李左相那更是瀟洒,甚至願意為了酒可以放棄自己的權勢和地位;最有個性的恐怕應該數李太白了,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只有他,才有資格目空一切;只有他,才能把自己的才智在酒中發揮得淋漓盡致;只有他,才能在朝堂上喝得爛醉如泥,讓皇上都點頭微笑;也只有他,才配得上「謫仙人」的稱號。」一想到這裡,他精神為之一振,濃黑的眉毛下的雙眼突然一亮,「對啊,母親不是要我拜一位文人做老師嗎?不是要我日後去考取功名嗎?這不是來了嗎?李太白才華橫溢,名揚天下,我為何不前去會會他呢?」
「李兄,李兄……」一陣急促的呼喊打斷了他的思緒,讓他不得不扭轉自己的腦袋……尋聲而去,只見一位身長七尺臉闊腰粗的少年正向他疾馳而來。從馬身上的汗水和他那疲憊的神情不難看得出,他追趕恐怕不止一時了。
「李兄,你讓我趕得好苦!」少年剛趕到就開始埋怨起來,「不就是不願與人家姑娘結婚嘛,幹嘛連夜出逃,連最好的幾位兄弟也不打招呼?」
望著少年那張疲憊的臉,聽著那一句句埋怨的話,他並未作任何解釋,只是淡淡地笑了一笑。
「喂!李光弼,我原以為你一直不會笑哩!終於笑了一回吧!在軍營里整天板著個臉孔,讓大家都不寒而慄,你可比西周的褒姒,要你一笑,恐怕千金難買喲!」
聽著他把自己比作西周的褒姒,李光弼再也忍不住了,終於開懷大笑了。「哥舒兄,你給我這個稱號,李某我可承受不起。一來,在下相貌平平,不可能像褒姒那樣傾國傾城;二來,想要誤國殃民,我恐怕要等下輩子了!」
他二人不是別人,那位青年正是武后年間叩關歸順大唐的契丹酋長李楷洛的長子李光弼;那少年正是當時的金吾大將軍哥舒翰之子——哥舒耀。二人俱為將門子弟,故其父輩讓他們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都把他們投到軍中歷練歷練,希望他們能學到一身本領,將來好報效國家。也許是機緣巧合,這二位將門子弟一投軍便都投到了當時朔方節度使王忠嗣的麾下,由於李光弼家教極嚴,故養成了他沉默寡言,嚴肅甚至於冷酷的性格,所以在軍中,能與他交上朋友的人是少之又少。哥舒翰卻是個例外,由於哥舒翰長年在外,哥舒夫人對其獨子又特別喜愛,再加上老夫人對其也是關愛有加,所以哥舒耀養成了一種無話不說,甚至嬉皮笑臉,有時還有一點油嘴滑舌的性格。二人一到王忠嗣的麾下,哥舒耀的油嘴滑舌就讓原本沉默寡言,冷酷嚴肅的李光弼找到了一個聆聽的材料,二人也因此莫逆之交。
也正是由於李楷固夫婦的嚴加管教,李光弼在其學業上造詣頗深,李楷固夫婦原本想讓兒子參加科舉考試,以光耀門楣。沒想到的是李光弼從小卻對刀槍劍戟、兵法韜略情有獨鍾。萬般無奈之下,李楷固夫婦只好打消自己的念頭重操舊業,教兒練武,引導李光弼讀《孫子》、習《六韜》。並把成年後的李光弼送到軍營去歷練歷練。李楷固沒有想到的是,他的決定不僅改變了他兒子的一生,而且還從某種意義上挽救了唐朝的命運,改寫了中國的歷史……由於家庭的熏陶,李光弼對軍事理論的研究頗有心得,而且在治軍方略方面也有獨特的見解,所以在軍中頗受到王忠嗣的器重。他從十八歲從軍到現在總共不到五年的時間,就從一個不起眼的小卒變成了讓一般人都敬仰的折衝將軍,這種飛躍可以讓所有從軍的人都嘆為觀止。王忠嗣曾經常撫摸著他的頭對帳中諸將說道:「此子天資聰慧、膽識過人,將來能代我領兵的人非他莫屬。只是可惜他生在太平盛世,若是生逢亂世,其功績肯定會超越古代名將,干出一番驚天動地的大事業的!」此語一出,四座皆驚。平時不苟言笑的王大帥居然會對一位沉默寡言、嚴肅冷漠的年輕後輩做出這樣高的評價,這可是破天荒的事。看來,這小子確實不同凡響。
不僅僅只是王忠嗣對李光弼的才幹賞識有加。當時任河東節度使的安思順也對李光弼「情有獨鍾」。又一次他到朔方鎮考察,在偶然的機會發現了李光弼,便兩眼發直,目瞪口呆地望了半天,才說了一句話:「此奇才也,有子如此,死復何憾!」更有甚者,他從此對王忠嗣便是死纏爛打,要求王忠嗣當一回月老,把自己的獨生女安聘婷和李光弼撮合在一起。誰知,每當王忠嗣一提及此事之時,李光弼總是緘口不言,冷峻臉龐似乎冷漠,那雙隨時閃著寒光的眼珠卻總是會流露出一種難以形容的憂傷……王忠嗣幾次說媒未見成效,可急壞了遠在河東的安思順。他再也顧不得自己的面子了。李光弼啊李光弼,老夫可不是什麼攀龍附鳳之人,老夫看中的並不是你顯赫的家世,也並不是你英俊的長相,只是因為你才華出眾、機智過人,將來必定會成就一番事業。罷了,罷了,老夫今日就放下我這張老臉,親自前來看看你到底是怎麼想的?於是安思順便親自帶著貌美如花、千嬌百媚、藝壓群芳的安聘婷前往靈武,見識見識自己相中的女婿——李光弼。
一聽說安思順要親自出馬,李光弼嚇的六神無主,連忙向王忠嗣告假回京。但是,不擅撒謊的他卻苦於沒有一個合適的理由。還是那個八面玲瓏,古靈精怪的哥舒耀明白李光弼的心思,替他想了一個回京參加科舉考試的借口。此話一出,連王忠嗣都嚇了一跳:唉,年輕人果然有志氣,看來將來出將入相的人才非你莫屬了,兒女之事,暫且擱置一旁吧!
「喂,我說李兄啊,人家安大帥可是對你青睞有加啊!為什麼,我們大帥一向你提及你的婚事你總是避而不談,甚至以逃跑的這種方式來逃避呢?
「婚事,婚事!」這兩個字一進入他的耳朵,一段美麗而苦澀的往事便湧上了他的心頭:那是七八年前的一段往事了。那天,他從洛陽舅舅家趕回長安時,途經華山,在陡峭的山路上,他聽到了一陣隱隱約約的哭泣聲。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斜靠在路邊的松樹上,鮮血不斷地從她的腿上流出。出身於軍旅之家的他對於流血是司空見慣了,可是依照他的思維,流血是男人的專利啊,女孩子不應該流血啊,因為她們只是工於針線,繡花做飯,至少,這種汪汪的鮮血不應該在她們的身上流出來啊!見到此情此景,他兩眼一酸,兩行眼淚奪眶而出,在那張冷峻的臉龐上緩緩流過。
「救救我!」女孩緩緩睜開雙眼,用一種極為微弱的聲音向他哀求道,接下來便是一陣痛苦的抽搐和急促的呻吟。
「好!可我……」他站在那兒,手足無措地卷弄著自己的衣角,頓時陷入了彷徨之中,「不救吧,她肯定會因為失血過多而死成為野獸的口中美餐;救吧,傷口在腿上,要止血就必須解開她的衣裙,這豈不毀了人家的名節?」
「我該怎麼辦?我該怎麼辦?」他不停地問自己,「難道自己真能忍心見死不救,難道僅僅為了自己的名譽就可以置一個活生生的生命於不顧嗎?難道自己只是一個沽名釣譽之人嗎?」他猶豫了片刻,向那姑娘抱拳說道:「得罪了,姑娘。」於是,他大步向前,撕開自己的衣衫,撕成布條,找到那條被堅石所傷的傷口,用布條一條一條地纏上去,將不斷湧出的鮮血止住。看見姑娘那張因失血過多而略顯蒼白的臉蛋,那嬌脆欲滴的面孔,受傷的細腿和小家碧玉般的身材,他只覺得有一股原始的衝動,心中熱血沸騰,口中乾澀難忍,臉上火辣辣地。他忍不住又看了一眼,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一雙清澈的大眼睛被巧妙地鑲嵌在白皙的瓜子臉上,完全顯示了造物主的巧奪天工,再叫上那兩道彎彎的柳葉眉的映襯,更顯示出她的玲瓏剔透和楚楚動人。蒼白的臉蛋在他灼熱的目光下略顯紅潤,一張櫻桃小嘴剛要啟齒,又被他那種急切的熱情給閉上了,受傷的她如雨後梨花般嬌艷,如含荷上露珠般剔透,如雪中臘梅般美麗,這是華山孕育出來的神秀,是蒼天賜予人間的奇葩,豈能在這荒山野林中銷聲匿跡。一想到這裡,他就把她緊緊地摟在了懷裡。
「公子,謝謝你!」一陣氣若遊絲卻又極為悅耳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我想回家。」
一句話提醒了神情恍惚的他,「是啊,是啊,姑娘是該回家了。」
「謝謝公子。」這聲音雖說細弱蚊鳴,但在他聽來,卻比百靈鳥的歌聲還要悅耳動聽。她想要竭力掙脫他的束縛,但由於失血過多,身體虛弱,連站起來的力氣也沒有了。幾經掙扎,又氣踹吁吁地倒在了他的懷裡。
「姑娘,恕在下冒昧,我看你自己回家恐怕有些困難,還是我送你回家吧!」看著她那副柔弱的樣子,一種憐香惜玉的心情在他心底升起,他再也掛不住那副高傲與冷漠,只好將好事做到底了。
「小女子多謝公子。」少女把頭垂得低低的,緊緊地靠在他的懷裡,一朵紅雲悄然浮上俊俏的臉龐,更顯得嬌羞可愛,心中有一種不可名狀的激動與感激,但抬起頭與這位少年的目光相對時,便有一種莫名其妙的不安……也許正是那次甜蜜的邂逅,填補了他心中的那塊空地,那位清純少女美麗如花的臉蛋,溫柔似水的眼神,甘甜柔美的話語,以及她那一笑一顰、一舉一動都在他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尤其是在分別時他所說的那句話:「李公子,既然奴家是你所救,不管你是否看得起我,但奴家這輩子生是你的人,死也是你的鬼!」
「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他喃喃自語道:「姑娘你對李光弼如此深情,李光弼此生有你這樣一位紅顏知己,夫復何求!」
……
「我說李兄啊,你究竟是怎麼了。為什麼不搭理兄弟?」哥舒耀的一句話打斷了他的沉思。
「哦,沒……沒什麼。沒什麼!只是一時走神而已。」從甜蜜的回憶回過神來的李光弼顯得有些驚慌失措,六神無主了。
「哈哈哈……」哥舒耀看到了李光弼臉上閃過的那一絲驚慌,忍不住開懷大笑起來。「我說李兄啊,在校場上你凶若猛虎,在疆場上你猛如雄獅,在指揮所里你穩如泰山。怎麼一聽到個人感情之事就六神無主了?我可聽說人家安思順的女兒可是貌若天仙的大美女啊,再說人家琴棋詩畫,樣樣精通;針線女工,無人能及,是一個世間少有的才貌雙全的美人,許多王公子弟排著隊想見他一面都難。安思順認定你是他的乘龍快婿,你為什麼總是逃避啊?」
「哪怕安帥的女兒是世間絕無僅有的大美女,哪怕她傾城傾國,才壓群芳。我李光弼恐怕此生無福消受了!」轉眼之間,李光弼又恢復了平常那種凝重的神色,語氣中似乎還多了一種幽怨。
看到李光弼神色再度轉入凝重,哥舒耀也沒趣再玩鬧下去。他深諳李光弼的秉性,一直以來都是不苟言笑,雖然和整天嬉皮笑臉的自己是莫逆之交,雖然能容忍自己那種大而化之的性格,甚至對自己的胡鬧都能容忍。但對這位同袍兄長,哥舒耀還是敬佩有加的,且不說李光弼的軍事天賦,且不說李光弼的治軍風格讓哥舒耀感到五體投地,就是李光弼那種不迎上,不欺下的為人,那種敢為天下先的胸懷,那種明知不可為而為之膽量都讓哥舒耀心悅誠服。所以每次嬉鬧,他都點到為止。
「李兄,你此次回京難不成真的要去參加科舉考試不成,你的武功足可安天下,你的文采是否能讓兄弟大開眼界呢?」哥舒耀以一種有所期待的眼光望著李光弼。
「唉!」李光弼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道「本朝歷經了三代名相的治理。可以說已經是太平盛世了。但三位名相的治國方略各有側重。姚崇重吏治,故在開元年初,吏治清明為盛世打下了一個良好的基礎;宋璟重法治,故在本朝時,綱紀肅正,民風淳樸;而張九齡重文治,當今文壇百花齊放,文學界人才輩出,詩詞歌賦推陳出新,天下文壇欣欣向榮。就詩人而言,自陳子昂倡導詩體改革以來,詩界名人如雨後春筍般層出不窮,燕國公張說,雅量非常,號稱天下文人之首;王翰、王昌齡、王之渙「三王」投筆從戎,飽覽邊塞風光,深諳軍營寒苦,留下了大量的邊塞詩歌流傳於世;王維、孟浩然生性恬靜,心向自然,是繼陶淵明之後的二位偉大的田園詩人,在文壇上可謂首屈一指;李長庚、杜少陵二位是當今詩壇上最耀眼的明星了,他們的詩歌包羅萬象、氣勢雄渾曠古絕今啊。而我少小從軍,早就荒廢了學業,想要在這群名人中嶄露頭角,怕是怕是難於上青天了。此番回京,我只想躲在家裡清靜清靜,照顧家中的老母親,再仔細考慮自己的未來。想想自己的下一步該怎麼走。」
「哎!」哥舒耀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下一步,下一步你該怎麼辦?下一步我又該怎麼辦?下一站我們又將在何處?作為職業軍人的我們在此太平盛世又能有何作為?建功立業,封侯拜相、光耀門楣、封妻蔭子這種希望是不是太渺茫了?恐怕此時的我也只能先到長安城看看了!」
長安,這座在中國歷史上有著舉足輕重的城市,這座孕育了中國歷史上幾個盛世王朝的古都,曾創造了中國歷史上的一個個奇蹟。周武王定都於此,把中國的奴隸制文明推向頂峰;漢高祖定都於此,創造了中國封建史上的第一個盛世;後來的長安不是歷代封建王朝的首都,就是封建王朝的陪都,或者是歷代王朝控制西北的行政中心。歷經千年的滄桑,古都雖幾經戰火,曾滿目瘡痍,但她倍受歷代帝王的青睞,依然時時刻刻煥發出青春的容貌。所以杜甫也發出了這樣的感慨:「可憐六朝歌舞地,秦中自古帝王洲。」
唐代開元年間的長安城,歷經隋朝開皇、唐代貞觀兩代盛世的經營,又處在開元盛世的全盛時期,作為全國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她不僅吸引著全國各地士人的眼球,也為商人提供了無限商機,還是文人墨客聚集之地,更是全國各地乃至世界各地人民神往的地方。八世紀的中國文明猶如燈塔上的一顆明珠,閃耀著璀璨的光芒,照亮了整個東亞大陸,甚至連蒙昧的西歐也仰慕她的光輝。強盛的王朝以他包容開放、兼容並蓄的胸襟吸納著世界各地的文明,同時又把自己的先進文化灑遍世界各地,讓世人都有一種對天朝上國的仰慕、崇拜。這就註定了此時的長安不能太寂寞。
李光弼、哥舒耀二人經歷了幾天的長途跋涉,也飽覽了靈州至長安一帶途中的奇異風光。終於回到了養育自己的故土——京城長安,此時的哥舒耀再也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喜悅和激動,瞪大眼睛,昂首挺胸,張開雙臂,做出一個擁抱大自然的姿勢,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故土的氣息:「我回來了,我的故鄉!我回來了,雄偉的長安城!我回來了,我的母親!」幾年的軍旅生活磨掉了他那玩世不恭的紈絝子弟氣息,但深深地刻在骨子裡那份天真好動、率真直爽並非嚴酷的軍旅生活能改掉的。一回到長安城,哥舒耀似乎回到了少年時代,那種三五成群的同年人整日東遊西逛於繁華的長安街市,追鷹逐馬於長安郊外,那是何等氣派。沒想到,幾年的軍旅生活讓他與原來的那種貴族子弟的生活徹底告別。此時此刻,哥舒耀心中一種不可名狀的滄桑感油然而生,是對以前閑適生活的訣別而留下的遺憾;還是對青年時代的懷念;還是對自己走向成熟而感到的欣賞,他自己也說不清。面對眼前物是人非的場景,他的興奮、他的喜悅和他的激動早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惆悵。
他回頭望了望李光弼,發現李光弼的臉上並沒有一絲遊子回家的喜悅,反而隱隱約約的感到了一種難以形容的蒼涼。
此時的李光弼既沒有脫離那種殘酷訓練後的如釋重負的輕鬆,也沒有快回到父母懷抱時的喜悅。現在的他只覺得自己一個從前沿陣地上跑回來的逃兵,懷著一種無顏見江東父老的忐忑心情回到家中,準備接受軍法裁決一樣。在他腦海中有無數個「怎麼辦?」在敲打著他的心扉「假如父母問起回家的緣由,我該怎麼辦?假如王大人將此事通知了父親,我又該怎麼辦?假如安思順帶著他女兒到了長安城親自向父母提親,我又該怎麼辦?假如……」
「好酒!哈哈哈……」正當無數個「怎麼辦」在李光弼的腦海中轉悠的時候,一陣豪邁的笑聲打斷了他的思路。
「好酒!店家,再打酒來,把你那珍藏了幾十年的女兒紅統統給我搬出來,我今天不醉不歸!」
尋聲望去,只見在前方不遠處的「神仙醉」酒肆里,一位眉清目秀,仙風道骨的文人,右手捏著筷子,左手扶著酒罈,正飄飄欲仙的坐在酒桌座椅上,不時從嘴裡發出一陣爽朗的笑聲。
「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君不見高堂明鏡悲白髮,朝如青絲暮成雪,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烹羊宰牛且為樂,會須一飲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側耳聽,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願醒。古來聖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陳王昔日宴平樂,斗酒十千恣歡虐,主人何為言少錢,徑須沽取對君酌。五花馬,千金裘,呼兒將出換美酒,與爾同銷萬古愁。」
「酒瘋子!」哥舒耀輕蔑地罵了一句。
「不對!不對!」李光弼搖了搖頭,「喝酒喝出了這樣的水平,也已經是一般人難以到達的境界了!」
「哼!這種喝到這種程度的人,不是瘋子,難道還是神仙!」哥舒耀不以為然的答道。
「神仙!神仙!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李光弼恍然大悟,「對!普天之下,誰還會這樣洒脫;普天之下,誰還能有如此才華;普天之下,還有誰能將詩酒結合的如此融洽!是他!一定是他!」他欣喜若狂,三步並作兩步似的向前飛奔而去。
「李兄,不過是一個酒瘋子,值得你如此激動嗎?」哥舒耀疑惑的問道。
「賢弟,他可不是一般的人,他乃當今詩壇上最耀眼的奇才,李太白是也!」
「何以見得?」
「你見過誰如此愛酒!你又見過誰在酒醉後如此洒脫!你又見過誰能寫出如此豪邁之作!當今世上,除了他李長庚之外,普天之下恐怕難以找第二位!」
他們說著說著,就已經走到了「神仙醉」的門前,一陣濃烈而醇厚的酒香撲鼻而來,讓這兩位幾年滴酒未沾的年輕人也陶醉其中。
「難怪李太白會對此流連忘返,原來此家的釀酒技術確實高人一籌,天上的神仙喝了都不能清醒,更何況是一位謫仙人呢?」聞到酒香,李光弼由衷的發出了感慨。
「謫仙人怎麼了,難道還有哪位神仙比此時此刻的我更逍遙嗎?是誰又在貶低我了?」那位眉清目秀,仙風道骨的「酒鬼」還有點不服氣。
李光弼、哥舒耀,相視一笑,不禁莞爾「天下竟有如此奇人!酒量奇、詩奇,人更奇!難怪被稱為「謫仙人」啊!看來今日有緣相會,乃是三生有幸了,不能結識這位詩壇泰斗,說不定就會遺憾終身。於是二人快步上前,對那位「酒鬼」抱拳道「在下李光弼(哥舒耀)久仰詩仙李太白大名,今日一見,乃三生有幸,還望李先生不吝賜教!」
「李光弼!」李太白一聽,酒也醒了三分。他還清楚地記得三年前遊歷西北時,曾在王忠嗣軍中受到熱情款待。二人談及天下英雄之時,特別是青年才俊之時,王忠嗣可是對李光弼讚不絕口。老王歷來眼光頗高,能讓他看上眼的人物沒幾個,但偏偏說了一句:「他日能代我領兵者,非此子莫屬!」如果說王忠嗣是伯樂的話,那李光弼就是一匹不折不扣的千里馬。他微微睜開自己那雙惺忪的醉眼,仔細打量了一番站在自己面前的兩位年輕人,只見那瘦高的年輕人寬大的額頭下躺著兩條濃密的黑眉毛,在那黑眉毛大掩飾下,一雙炯炯有神的眼球散發出一道道逼人的英氣,高高的鼻樑更給這張英俊的瓜子臉增添了幾分霸氣,那張嘴除了具有吃飯的功能以外,就好像是擺設一樣,幾乎都處於罷工狀態中,但它一上班就往往如洪鐘大呂,給人一種威嚴的感覺。
「是個人才!」李太白不禁嘆道!「李郡王之世子、王大帥之高足果然是個人物,老夫今日一見,可謂大快平生了!」
「晚生李光弼,久仰詩仙大名,無緣拜會,今日有緣相見,此乃三生有幸,還望李先生不念晚生愚鈍,不吝賜教!」
「豈敢!豈敢!老夫行走江湖,都靠朋友賞識,才通行無阻,又受各界人士抬愛,才有今日之小成!能讓李公子謬讚,老夫愧不敢當啊!李公子出身名門,又得到王大帥親自調教,他日出將入相,拜相封侯也是指日可待啊!老夫只是一介儒生,唯有一張嘴值得一提,又豈敢在公子面前賣弄呢?」
「家父曾對晚生寄予厚望,希望晚生多讀詩書,以博取功名,光耀門楣!此次晚生回京,就是想了卻他老人家的這番心愿,可惜晚生才疏學淺,恐怕會讓他老人家失望,今日既遇先生,就請先生對晚生加以指點,幫助晚生,晚生不勝感激!」
「哎!」李太白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你的天賦在於疆場,又何苦緣木求魚呢?縱古觀今,又有多少舞文弄墨的文人能成就大業呢?」
「可是,現下太平盛世,朝廷需要的是治國良相啊!一介武夫又怎能充分體現其價值呢?考科舉,求功名才是大多數士人的出路啊!」在一旁沉默許久的哥舒耀突然冒出了這一句話。
「這位是?」李白指著哥舒耀向李光弼問道。
「他是當今右金吾大將軍哥舒翰之子哥舒耀,與我一道在王大人麾下效力!」李光弼深表歉意的向李白鞠了一躬。
「哥舒耀!」李白點了點頭「你父親深諳兵法,又將你送上軍旅之程,為什麼沒將他那一套本事傳授於你?年輕人,太平盛世,也許現在還算是吧!」李白幽幽地嘆道!
「為什麼這麼說呢?李先生!」李光弼疑惑的問道。
「盛極而衰,月滿則虧的道理你總該懂吧!當今天子確實創造了前無古人的功績,也確實創造了一個駭世驚人的輝煌!但是,最近的種種跡象表明,當今聖上怕是又在重複著太宗晚年的歷史啊!昔日姚崇拜相之時,曾向聖上提出十大建議,其中就有「不貪邊功」這一條,而眼下,當今朝廷自恃國力強盛,積極拓邊,把疆域推至西域縱深數千里之外,弄得回夷皆驚,太宗時期「天可汗」的「恩撫回蠻」、「夷夏共主」的局面恐怕再也不能重現了。另外,也正是由於當今聖上的積極拓邊,原有的府兵早已不夠調用。早在開元七年,燕國公張說就上書改革府兵制,亦開創了史無前例的「募兵制」,並招募了大量的「長征健兒」去戍邊,為我朝的國防提供了兵源,但這種職業兵卻隱隱讓人感到擔憂……聖上為了便於加強對各地軍政的管理,在全國設置了范陽、平盧、河東、朔方、安西、北庭、隴右、劍南九個節度使和一個嶺南王府經略使。各鎮節度使原來只是統兵大將,但後來為了更好的開拓疆土,解決後勤給養問題,便允許他們屯田養兵,自給自足,這就導致了該鎮節度使控制了當地的財政大權,更有甚者,由於拓邊需要,各鎮將帥有權培植自己的幕府勢力,恐怕其親信也全都成了食朝廷俸祿而俯首聽命於鎮帥的幕府集團了。這樣,各鎮節度使就既控制了當地的軍政,也控制了財政,而且當今各鎮節度使的兵力總和達到了四十九萬之多,並且多數人還是能將貫戰之士,而朝廷能直接控制的彍騎只有八萬而已,並多為兩京之地的紈絝子弟,其戰鬥力可想而知,倘若哪天哪位節度使懷有不臣之心的話,恐怕朝廷也難以控制局面啊!」
「李先生高瞻遠矚,以深邃的眼光洞悉天下大勢,晚生佩服!李先生那顆身在草澤而心懷天下蒼生的悲憫之心,更是讓學生敬佩!晚生在軍中虛度七年,對天下局勢還無半點見解,先生一席話,讓學生如撥雲霧而見青天,若先生不棄,晚生願拜先生為師,早晚追隨先生左右,聆聽先生教誨,以待將來為朝廷略盡綿薄之力。」李光弼起身向李白深深的鞠了一躬。
「李將軍這一拜可折殺老朽了,李某隻是一個酒鬼,哪有什麼學問敢當李將軍的老師啊!像將軍這樣只有短短几年的軍旅生活就練就了一身好本事的青年才俊,放眼天下,可都是難尋一二呀!王帥也曾斷言『他日代我者,必光弼也!』看來李將軍他日必為朝廷棟樑,老夫有豈敢指手畫腳呢?」
「哈!哈!哈!李先生所言非虛啊!李光弼少年英才,確實是世所罕見,王大帥也是慧眼識英雄,李將軍封侯拜相那也是遲早之事,完美之玉又豈能再事雕琢,只是還想煩勞李先生將李將軍旁邊這位不懂事的毛頭小子給調教調教啊!」門外忽然傳來了一陣爽朗的笑聲,一位滿臉鬍鬚的關西大漢笑著走了進來。
「爹!」哥舒耀驚叫了一聲「你怎麼來了?」
「哥舒叔叔!」李光弼也深鞠一躬。
「可不敢當啊!李將軍,你我二人師從王大帥,你應該叫我師兄才是!」那位大漢轉向李光弼抱拳道。
「久仰哥舒將軍豪氣雲天,今日一見,真讓老酒鬼大開眼界啊!」李白笑道。
原來來人正是哥舒耀的父親,當今左金吾將軍哥舒翰,他昔日也曾在王忠嗣幕府中任職,被王忠嗣看中後,連升幾級,後被調回京師,擔任左金吾大將軍。哥舒翰後來也曾感慨『自己少年光陰虛度了,若非王帥的提拔,恐怕也難有今天的自己呀!』「能得詩仙的一句讚美,老夫受寵若驚,久仰李太白大名,更幕先生那股傲氣,今日有緣得見,我哥舒翰三生有幸啊!還望先生不棄,對我父子二人多加點撥,我哥舒家上下老幼均感激不盡!」聽到李白的讚美,哥舒翰也不禁俗套起來,臉上洋溢著燦爛的春色,對李白可是越發的尊重了。
「承蒙哥舒將軍謬讚,老酒鬼受之有愧,如若將軍不棄,老夫願效犬馬之勞,與小將軍共同切磋,只是老夫現仍供職翰林院,恐怕機會不多啊!」
「先生不必客氣!小兒將早晚陪伴先生左右,聆聽先生教誨!」
「哎!長安城,看來老夫又要多待一些時日了!」李白喃喃自語道,他的臉上閃過一絲憂鬱和凄涼。
自從他高唱「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而告別眾友人,來到這繁華的長安城,準備將自己的一腔才學展現於世人,準備將自己的凌雲壯志上達天聽時,他昔日的同窗賀知章用了一個「謫仙人」的稱呼讓他得到了唐玄宗的重視,從此,翰林院多了一位李學士,長安城裡也多了一個酒醉鬼。他率真,幾乎是有酒則喝,而且頗有「造飲輒盡,期在必醉」的風度;他洒脫,每次醉酒之後總有一堆說不完的話,寫不完的詩;他豪邁,視名利如雲煙,視權貴如糞土;在長安城的各大酒家中,隨時都可聽見他那朗朗上口的聲音;在長亭邊,在路橋下,也都能隨時可見他那瀟洒的身姿。因為他的博學,才有了唐明皇在朝堂上痛斥吐蕃使者時的擲地有聲;因為他的清新飄逸,張旭的狂草才會張揚其個性;因為他的狂傲不羈,才會有楊國忠在朝廷上為其研墨,高力士為其脫鞋的典故。但是,李太白的詩才,他的放蕩不羈,他的才華橫溢,讓的他的個性與整個官場格格不入,也正是因為他詩詞的優秀,所以唐玄宗認為有必要將他籠絡過來裝點門面,但他的才華也使得他成為了別人嫉妒的目標,他的放蕩不羈讓他率真的個性顯得鋒芒畢露,所以,才有了「可憐飛燕倚新妝」的詩句,也表現出了「天子呼來不上船,自稱臣是酒中仙!」的氣質。
可是,氣質歸氣質,率真、耿直、才華橫溢的他畢竟只是一個時代的點綴,只是盛世王朝的門面,唐玄宗讓他供職翰林院,只是為了向世人昭示其對人才的重視。他不可能像諸葛孔明那樣能有一番驚天動地的君臣機遇,也不可能將自己的滿腔抱負付諸實踐。所以,異常鬱悶的他只好混跡於市井,把自己那股說不出、道不明,也不敢說,不敢道的愁緒,寄托在酒壺中,過著那種「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生活,或者,同賀知章、李琎、李適之、崔宗之、蘇晉、張旭、焦遂七人在長安市上的酒家中談酒論詩,過著神仙般的日子。
他們的相聚,給後人留下了一幅著名的《八仙圖》,他們的相聚,為本來就繁華的長安城更添熱鬧;他們的相聚,也為中華文明留下了燦爛的一筆。但是,「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銷愁愁更愁。」酒精的麻醉使這群失意的人能夠在精神上得到短暫的安寧,那酒醒之後呢?魂將依何方呢?
清醒時分的李白時時刻刻都在質問自己:「為什麼要自我麻痹呢?為什麼要自甘墮落呢?為什麼和這群人的相聚總在醉酒時分呢?如果他們相聚在一起時籌劃的是江山社稷與天下蒼生的事情,那又將如何呢?他們的醉,是否也代表了聖上也醉了呢?天下百姓也都醉了嗎?整個世界都醉了嗎?如果是,那這個繁華盛世又將走向何方呢?」
※他葉東在現代過的舒舒服服,舒舒適適的好日子,卻莫名其妙被什麼未來還是過去的自己給拖到了神秘世界
※幻想歷史小說:三國小侯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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