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首頁 > 時尚 > 反傳銷先鋒:脫身女老闆的救贖

反傳銷先鋒:脫身女老闆的救贖

在傳銷進入中國的三十年里,這份「事業」的種子已經灑遍大江南北,如今幾經迭代,發展成「北派」、「南派」、新型傳銷、網路傳銷、區塊鏈傳銷等多種流派。而反傳銷這份事業也同樣在傳銷的母體里孕育、裂變,成為政府力量之外的另一種抗衡。他們多數從傳銷的泥淖中掙扎脫身,分散在各地,各尋掛靠、各設平台,把反傳銷當成一個職業,一方面以此糊口,一方面以此贖罪。我們採訪了一位在圈內備受推崇的女人:一個曾有著光輝業績的女老總、一個鋃鐺入獄而想到死的母親、一個如今以反傳銷而求得內心平靜的老人……

王玉玲

甘肅天水人,在上世紀90年代時活躍於當地官場、商場,過著上層階級的生活。被極偶然地騙入了傳銷窩,用自己的影響力把一批有身份的老鄉帶入局。在吃了四年官司後,立志反傳銷,為過去贖罪。

反洗腦

王玉玲一身黑色裝束,站在鏡子前,迅速地把嘴唇塗成正紅色,戴上雞蛋大小的仿蜜蠟掛件,和一根似塑料質地的金手鐲,等待即將到來的求助者。這家私人賓館的外面就是邢台市的主幹道,太陽從薄薄的霧霾里探出,灑在年前漸有紅色喜慶裝飾的大街上。過年、春運、回家這些概念對她來說是模糊的,她從來沒有提前買票的習慣,反傳銷這樁輾轉流離的「事業」,是做到哪天算哪天的。

為什麼要隆重地打扮?「這些人都被洗腦著,以為老總就是穿金戴銀,你要看起來像,她才會聽你。」鏡子里這張52歲的臉因為抹完粉而泛著青光,一雙炯炯的杏眼周圍布滿溝壑,勾人的眼神里始終沉澱著一段驚心動魄的廣西歲月,這位曾經在「體系」里風光無限的老總,即使提前顯露出老態,也難以掩蓋住由內至外的氣場,這種氣場的致命核心是「說服力」。

這是她干反傳銷的第四年,在圈子裡,同行都知道自己幹不了的、一聽就棘手的案子扔給王老師就可以了。這個圈子一直沒有嚴密的組織,每個人都在各地接活,能有個宣傳網站已不容易,王玉玲的網站叫做「反傳銷光明網」,平時疏於疏通和維護,在搜索引擎中漸漸往下沉,但僅是同行扔給她的活,都已經讓她沒有喘息的時間。

在以年富力強的小夥子為主的圈中,她有著無法複製的經歷:曾經十個月就「上總」,又坐過牢,兩樣疊加,說服力更強。畢竟,沒做過老總、沒坐過牢的同行,一開口氣場也弱一截。最初的反傳銷是直接去窩點撈人的,撈回家後進行勸說,王玉玲這麼十幾個人專攻「反洗腦」,趁受害者被家人按在家裡時,上門講理論、講模型、揭謊。重中之重是,要以一個「出局老總」的身份跟他接觸,讓對方放下警惕,引以為同道中人。

王玉玲精心地在邢台西大街上找了這家賓館,離受害人家裡不遠也不近,太遠了對方容易出現變數,太近了容易被懷疑是故意接近。一個女孩來到她的房間,拜求道,「王老師,你是我最後的救命稻草了」,她父母離異,母親被騙去桂林做一個叫「臨桂機會」的項目,這次回來準備發展鄰居。這個罕見地用半年時間練瑜伽練成魔鬼身材的女人,已經把近三萬家當,包括電飯煲、美容儀、壓面機帶到桂林。

前一天晚上,來了個醉醺醺的男人,以為這女人會跟王玉玲在一起,一見她不在便扭頭走了。王玉玲原本想讓他作為「引入人」,把她介紹給那女人。她萬萬不能暴露自己的反傳銷身份,否則被洗腦的人會立生抵觸,與窩點聯繫。從他們身邊的人「開刀」,扮作遠房親戚或朋友,自然而然地聊上,有意無意地問起對方的工作,再來個巧合自己曾是「出局老總」,對方一欣喜,她的反洗腦「電路圖」就接通了。

「你這乾爸太糟糕。」她對女孩抱怨,原本她是想扮作那男人的遠房親戚,確實經常有引入人太笨,配合不了她演戲。但女孩沒法做引入人,因為和受害者太熟悉,騙不過去。如何打響第一仗是很重要的,她的每單活都布滿棋局,「永遠不知道對方下一步什麼棋」,所以她永遠先布子。算人、算心,她臉上深淺的紋路告訴我這些年如何費盡思量,正如她曾經機關算盡地「拉人」。

那天,她想出一招,叫來女孩的丈夫——受害者的女婿,讓我扮作是他的大學同學,帶著姑媽來河北旅遊。「就說我這同學的姑媽好像去過廣西,還成功出局了,來邢台玩著,你要不去見見聊聊。」王玉玲想了套滴水不漏的說辭,反覆教著那個老實的男孩,「你寫在紙上,背下來」。

這男孩起著關鍵的作用,他必須順利地把丈母娘帶到賓館,而不能是王玉玲上門套近乎,一個成功出局的老總都是被求見的。要讓她在家裡吃了飯才能說這個事;避免她單獨去廚房,因為會打電話;要一口氣把她帶上車,如果路上打起電話給上線,要阻止她。「人家也是順路過來,你聽聽再說」。怕就怕廣西那邊嘴雜,萬一打聽起這位出局老總的名字……

「我媽這個人太固執,她說反正你關是關不住我的。」20歲出頭的女兒聲音細弱,徹底無助的樣子。

「就怕你媽媽這樣的,單身多年,情感上沒有寄託,一叫就叫走。」王玉玲話中有話,她對我使了個眼色,提示道,傳銷人員通常在邀約時夾帶情感攻勢,一個女人如果八匹馬都拉不回來,「多數是那邊有了情感糾葛」。

「是嗎?還有這樣的?」女孩懵懂地應聲,「我媽說他們做的是國家支持的高度保密項目,我姐夫在公安局,說我姐夫層級不夠,查不到他們身份證的……她就是彎彎道道的也信。」

王玉玲打了個激靈,從床上坐起來。純資本運作、連鎖經營、商會商業制度、國家保密項目、合作經濟,這些辭彙彷彿海市蜃樓發出漫散的炫光,在廣西以南,南寧、防城港、北部灣、梧州的上空亂飛。她作為這海市蜃樓的締造者之一,那分熟稔是掛在嘴邊的。

為什麼要隆重地打扮?「這些人都被洗腦著,以為老總就是穿金戴銀,你要看起來像,她才會聽你。」王玉齡在梧州珠寶城買的首飾,五十來塊一串,用以忽悠下線。

老總落網

2008年的一天,王玉玲和其他6個老總電話約好在南寧的五象廣場碰頭,他們要做一件事,為這裡的建築賦予一些現象和意義,讓體系里的人知道,國家造這麼個廣場,是在暗指和激勵著這個偉大的保密項目。這在南派傳銷歷史上,可謂一筆新的粉墨,怎樣把這五頭大象構成的石群和傳銷里的規則掛上鉤?一個老總坐在鐵鏈子上,突然啟發了第一條,「連鎖連鎖、環環相扣」。於是眾人拾柴,七嘴八舌地想了一大推,就連大象鼻子包著嘴,耳朵向後張,都被勾聯成「這個行業要多聽少說」。

大多數時候,王玉玲單獨一個人,每天在南湖邊的椰林下散散步,健健身,穿越鬧市地帶能看見到處張貼的工商局廣告欄「『連鎖銷售』屬傳銷行為」,她是萬人如海一身藏。她有時候上頓米粉下頓刀削麵地吃,知道不能虧待自己,她總有種會被抓的不祥預感。

做老總的那三載歲月,雖然不長,但王玉玲站在了一般傳銷者無法跨越的彼岸,看遍了這個行業所有的風景。2006年的年底,她上了總,距離她初踏上梧州市蒼梧縣這個傳銷窟才十個月,把她迅速送上「平台」的,是她在老家甘肅天水市雄厚的人脈資源,和呼風喚雨的能力,做這一行沒別的,就是底下發展的人數。

上總後,她終於拿到一份「老總複製」書,也叫「平台老總管理規定」,老總要做那麼幾件事。「三萬塊包裝費一定要花掉,並在看得見的行頭上」、「必須單獨居住」、「不能再下去講工作」、「不能再在公共場所談論行業話題」……連電話卡和銀行卡都需重新辦理,這套嚴苛的生活紀律制度明擺著讓你隱遁。

王玉玲是超越了自己的推薦人上的總,屬於「開天闢地」的,以至於接見她的老總都不是自己體系里的。「月底的時候開車來接你,在大經理室里談,互相不認識,更沒什麼好隱瞞的了。人家很坦誠,這地方你是不能住了,電話號碼也要換,會給你一萬塊買一套行頭,接下來的自己弄……我是隔了幾代推薦人上去的,發什麼脾氣啊?已經到這個份上了,只是傻了,人家也是一步步適應過來的,都一樣。」

過來人後來都明白,這叫「揭謊」。賓士寶馬、穿金戴銀、每個月10到99萬的保底、給你買衣服,剎那間夢幻泡影。不過,她多少知道點貓膩,心裡還是有個底的。做申購大經理的時候,在單人辦公室里收申購單,都是一份份蓋了新人手印的申購合同,白紙黑字寫著是國家的「1040陽光工程」(南派傳銷的主要項目),上面卻指示她每天晚上必須燒掉,衝到馬桶里,不能留到第二天。行業旺季的時候,她每天確保在收到申購單的兩三個小時內把它燒了。

當上老總是隱匿、避世的開始,她的第一件事是得離開蒼梧,離開體系,獨自流離,「再也沒有人管你」。一同上總的是一個曾經的寧夏建工集團的總經理,兩人搬到梧州,也是各尋住所,老總間不能互知住所、互相串門,這是這個行業從第一天流傳到現在的規矩,不用質疑,其實是分散被抓的風險。底下的人只知道老總此時在市內某棟豪華別墅里做人上人,一個月偶爾下去閃一兩次面。

那段時日,她習慣了人前做人,鬼前做鬼,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在梧州租了間郊區的宿舍,裡面幾乎是毛坯,只有一張床和桌子,唯一的電器是熱水器,自己花了兩千塊去舊貨市場淘齊了冰箱、空調、洗衣機。下去慰問時,戴上從梧州珠寶城買來的南洋假珠寶,都是幾十塊錢的珍珠翡翠,一掛一掛的,發出沉沉的刮擦聲,再配上只500塊錢的卡地亞手錶。實際上回到市裡,就借酒消愁,連日到大紅鷹娛樂城買醉,一個人佔一個大卡座聽迪斯科,喝著漓泉啤酒。或者是逛到網吧去上門戶網站的聊天室,跟各種頭像背後的紅男綠女聊天,別人問她做什麼職業,她總是迴避,比較聊得來的,私信問她,「二奶吧?」

她有三個保護人,各來自梧州市公安局安保隊、110支隊和經偵大隊,每個月各繳一萬塊維護著。保護人提醒過她不要總是去聊天室,萬一有工商局的人冒詐,她就聊得少了。這些保護人還給她提供警車服務,每趟付兩百塊錢,載她回一次蒼梧。她沒有駕照,就不能像有些老總去租車公司租寶馬和賓士開回去。

有時候王玉玲躺在床上發獃,賬戶上給打了10萬塊,體系里規定,來一個新人,老總拿10500塊,但有時候幾個月不開張。所以那所謂的「保底」如果要有,前提就是每個月要入新人,沒新人就沒一分錢。老總要有老總的樣子,她每個月給體系髮油米面,在市裡聯繫好糧油站,要他們在生產包裝環節打上「軍糧」、「特供」的標籤,那邊的老闆都懂,這樣的話每一件多賣五毛錢。這錢都是老總出的。

有人上了總後,一夜白了頭,王玉玲苦心包裝,撐了三年。直到 2009年6月1日,南寧正值一年以來最燠熱的黃梅天,她去南城百貨買了點菜,回到租住的手錶廠宿舍樓,在門外,突然探出兩個男人,「王總,我們來慰問你啦」。王玉玲一呆,終日縈繞心頭的結局還是來到了。

這兩個男人把她銬進了房間。一陣搜查後,她主動交上六張銀行卡,一部手機,跟著他們走了。「當時就是傻了,沒有特別的想法,腦子空白一片」。她已經預感這一天會來,那幾天旁線的一個老總進去了,她電話了某個保護人,此人同時是她和這個被抓老總的保護人,「沒事啦,跟你又沒有關係的」,那隊長一貫用懶懶的兩廣腔說話。果然,那老總供出了他們。

出租屋上世紀80年代造,兩室一廳,1500塊租金,鋪著素白的大理石地,清寒的日光燈打在幾乎是毛坯的牆上,熱水器、電線都裸露在外。除了銀行卡里200萬元存款,她幾乎沒有值錢的家當,最昂貴的首飾是戴在手上的一個9800塊的寸許寬的龍鳳白金手鐲。這隻手鐲像一層金光閃閃卻脆弱的殼,是她最有力的粉飾門面的武器。在警車上,一個警察盯著她手腕上的手鐲看,她自覺地脫了下來,就像卸掉戴了三年的面具,「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

王玉玲覺得,在傳銷里,每個人的心像是一個玲瓏剔透的童話公主的心,容易被一打上氣就滿足了,充滿殷切的幻夢,越來越玻璃心,不希望被打碎,情願永遠被夢裝飾。人可以天真到這地步,是她感懷的。

人上人

有關天水的回憶,如今只像一張模糊的記憶底片,上面印著些遙遠年代裡的父母的期許、婚後生活的艱難,後來是作為一名隨軍家屬縱橫天水官場的風光。王玉玲始終認為,做傳銷是因為自己對貧窮的害怕、對權力和財富的嚮往。她外祖父是黃埔軍校的文教官,在老家武威的金昌縣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1949年後,外祖父挾著一個上海的小妾逃去了台灣,後來側室在台灣開枝散葉,還培養了個哥倫比亞大學政經系博士出身的女兒,成為一個遠房的姨媽。但此岸,王玉玲是出生在一個黑五類的家庭,父母都為知識分子後代,卻帶著她在老家巷子里以打散工糊口。

出人頭地、光耀門楣的觀念是這個西北小城的落魄貴族之家的心結。王玉玲出嫁時,丈夫是當兵的,位列排長,辦不起酒席,就借著八一建軍節的光,買上點瓜子和糖在部隊里聯歡,對戰友說是在家辦過了,對父母說是在部隊辦過了。只是隨軍來到天水,丈夫調任天水武警支隊正處主任後,她才體會到青雲直上的滋味。

一張攝於上世紀90年代初的照片里,王玉玲略施粉黛,月盤般豐滿的臉,鼻子水蔥般秀挺,一抿櫻桃色的薄唇,眼裡發出一種生活無虞的富足和貴態。這種眼神讓我下意識勾連到當今落馬官員背後的一些極會周旋的女人——她有著說不清的迷人的氣場,精明能幹,彷彿天生就該是官場上的女活動家。丈夫是個文弱、內斂的人,「說真的,我家那個沒有我就沒有今天,我每年提著東西跑蘭州,武警總隊幹部處處長是我老鄉」。如今雖然過了五旬,但懾人的眼神仍然不輸。

照片里,她和三個英姿勃發的閨蜜站成一排,穿一身上好呢料的定製套裝,這些閨蜜的丈夫個個位處高層,在天水絕對是人上人。王玉玲那時有三套房子,但為了生活方便,她還是租住著軍隊家屬院,門口有哨兵把守,小戰士每天幫她接送上幼兒園的女兒。

天高皇帝遠,小城盤踞在黃土山坡的圍抱里,唯有一個秦城區漸漸吹起市場化改革的春風,摩登事物悄悄吹渡,周圍儘是黃土山坡。每年的伏羲文化節是其最隆重的節日,王玉玲坐著警車,喊上閨蜜們,直開上武警駐守的綠色通道,免票坐在舞台的前面,看著李谷一、董文華一一上場。

世紀之交,她加盟了一家叫「紅柳廣告」的公司,成為其在天水的老總,七八個業務員在外招商,每周定期出刊,風光一時。「有些事情辦不下來,比如掛靠公司,工商局推到出版社,出版社推到日報社,我們家屬院里有轉業到市委的戰友,我就托到市政府去。」沒有權和錢辦不到的事,她低聲說道,「就因為啥都能擺平,助長了我的氣焰。」

2005年,一場在豪華酒店舉辦的酒類招商會為她的命運埋下伏筆。當時主辦方看中她的軍中資源,給她十張入場券希望能來些士兵,王玉玲帶著三個武警過來,她不認生,又每天逛酒場,上了飯桌就是明星。被灌了很多五糧液,幾個戰士都擋不住了,結果上來一個陌生男人,遞上名片,王總長王總短地給她擋酒。這個叫宋家福(音)的人一表人材,面相沉穩,似經過大世面,自稱是酒泉健力寶的代理商。王玉玲對大生意人、成功人士總是特別留意,都是潛在客戶。

宋家福跟她通了幾次電話,都是寒暄,告訴他之後就不在酒泉了,而是南下廣州開了個光碟廠,忙得不可開交。「他是有鋪墊的」,最後一通電話,對方說南方用工成本高,公司缺一個廣告總監,「招自己的人才放心」。承諾給她年薪10萬,包兩次回來的機票。彼時,王玉玲的廣告公司很多合同都帶實物折返,琳琅滿目放了一倉庫,都要自己消化,一年賺到手就七八萬。她壓力太大,比如每年五六萬的月餅票,又不能當飯吃,得在各個機關的辦公室主任那裡活動,人脈都不夠用,過期了就得折價拋。而廣州那個聽似輕鬆點。

「我過來能行嗎?」對方說,「能行啊,你就過來看一看嘛」。在天水那個圈子,沒有一個豐衣足食的官員太太會想到南下找機會,但王玉玲能跨出這一步。她的兩個小叔子還在武威農村,而自己的弟弟因為老公的勢能當了兵,她一直想干出一番事業,平衡對夫家的虧欠。酒場、官場、商場,撞上西北人的勇莽血液,賦予了她大女子主義。

2006年,剛過正月十五的一個晚上,她躺在床上心裡翻江倒海,丈夫溫和的勸阻絲毫不能奏效,重要的家務事都是她來決斷。當夜,她還是起身出門,穿了件羊毛絨外套,踏著高跟皮靴,絲毫不覺寒冷,坐上開往廣州的夜車。她以為30小時後,宋家福會開著車在站上候她。

在站上接到宋的來電,「路上太堵了,你去對面流花車站買個到梧州的票,自己過來吧。」他在電話里說,王玉玲有點想法卻不便說,跑到汽車站對著售票口說買一張去廣東梧州的,「廣東哪兒有梧州,廣西的。」她更憋氣了,再打他電話,「小王,你可能對地理不熟悉,梧州本來是廣東的,現在划到廣西了……」

同時,她還打電話給丈夫在廣州的一個戰友請教,對方卻極力勸她不要去了,梧州那地方儘是傳銷窩。「我當時想,傳銷還傳得到我頭上嗎,我來都來了,就看看你有什麼貓膩。」她不以為然,卻一步步接近著風暴眼、招魂術、迷魂陣……

南下

宋家福和一個叫楊采芹(音)的女人打著的來接她,把她帶進梧州大酒店,招待了一桌海鮮。這麼一桌青口、海參、鮑魚在天水怎麼也得兩千塊,她後來再請新人,才知在當地只不過四五百塊錢,只是後來無數次,她吃不慣海鮮,面子上請了客,回去自己下挂面。席上來了十來個戴大金戒指、暴發戶模樣的人,拿出茅台一杯杯敬她,就是不談光碟廠……這都是萬變不離的套路,邀約、請客、招待,花一兩千塊,是她的推薦人宋家福必掏的。第一晚住在酒店裡,所造成的印象是南方畢竟比北方富裕。

第二天就被接到蒼梧縣城了,紅的白的磚砌自建房都有五六層,宋家福說,「帶你去老鄉家聊聊天」。在一棟幾乎是毛坯的大白牆房子里,她只見一張隨地而鋪的床墊,一隻茶几,上面放著一杯白開水,老鄉曾在武威做會計,跟她介紹了一番蒼梧的經濟面貌,樓房怎樣密集,農民怎樣致富……講了十來分鐘,王玉玲終於拍桌子起身,對宋家福怨道,「你說這房子多不多跟我又沒關係,我又不是這裡的人,你馬上帶我去看廠,要不你呆著,我走了。」

這時,宋家福不再吱聲,楊采芹主動冒了出來,前後安撫,在這個過程中,宋慢慢迴避了。那晚,她開始住楊采芹的住處,在一棟自建房裡佔據一層,軟裝卻豪華氣派得多。她感覺像72家房客,每一層都有五湖四海的新人,圍繞著不同的主人,有組織地串門,家家屋裡很熱鬧。「連鎖經營」、「純資本運作」,她懵懂地聽著這些在天水不曾接觸的辭彙——一直在西北的小圈子裡做雞頭鳳尾,確實不需關心國家政策、宏觀經濟。

「今天來一個烏魯木齊的大學生開口就跟你說3800塊能掙380萬,明天來一個日本回來的留學生跟你說『我們沒有漂亮的臉蛋,只能緊跟國家形勢』,再一天來一個公安局局長、黨校校長,我就迷糊了。」身份對王玉玲來說是最具殺傷力和說服力的,確實還來過12個新疆空軍地勤部轉業的團級幹部,住在對面樓里進進出出,照樣串門,聽老鄉們講「1040」這個國家秘密工程,只是某一天他們集體失蹤了,也許是瞬間夢醒了。

每當她有問題,楊采芹就用「你再往下聽聽」來打發,她隱約覺得這是個和政治掛鉤的賺錢項目。「國家把這個秘密大計悄悄放在廣西,是為解放台灣。因為廣西曾是白崇禧、李宗仁等桂系的天下,他們的後裔在台灣執政,把廣西建設好了,台灣人就願意回歸了」、「國家只讓一部分人參與這個項目,不然鍊鋼的不鍊鋼的,開飛機的不開飛機了」、「電視里放的做1040被判刑,那是假的,國家在『宏觀調控』,為了控制行業人數,過幾天被抓的都會回來」……行業內定,「見新人」需要八天時間,每天除了推薦人單獨「做工作」,早晚各兩次串門,以集體的溫暖強化洗腦,用最粗鄙的被王玉玲說成「像耍猴」的套話淘洗掉新人最後的常識認知。

雖然她把身份證藏在鞋墊底下,想隨時撤離,但一次次想著再觀望下,反正身上也沒多少現金可被騙。八天結束,最後一攻讓她徹底折服,來了三輛紅旗牌轎車,牌號「00001」,「00004」,「00006」,下來的四個拿了1040萬並「成功出局」的老總,提著水果。這在行業里就叫「見總」、「臨門一腳」、「促成」,十幾分鐘的慰問,主要是為讓她看見車,王玉玲還問著,「這真的是國家項目嗎?」

「你好好乾就知道啦,我們又不是傻子,不是的話那麼長時間我們能這樣呆著嗎?」……這句幾乎每個老總複製過的說辭,王玉玲後來說過成千上百遍,加上更具殺傷力的「將來賺了錢,讓我們的子女出國留學,都沒問題。」

那三輛紅旗開走後,一條走上「第二平台」進入政界的康庄大道向她敞開,她覺得多年的心愿可以了了,就是讓自己的弟弟和兩個小叔子都從政,她對婆家的虧欠就清了。這臨門一腳讓她終於決心回到天水,把公司賣了,徹底來廣西發展。

公司貶價賣了五萬,民間貸了五萬,還退了一份保險,老公已經懶得跟她說話,女兒本來就常說「見你比見總理還難」。她又來到了蒼梧,申購了兩份「高起點」,起步資金各69800塊,其中一份是幫弟弟投的,想給他掙上點。一開始,她確實以為把老家的人引進來,是幫他們一把。很快,她成功帶入了嫡親的弟弟和妹妹,一個表妹、兩個小叔子、大姑子姐的兩個兒子、一個在保險公司做客戶經理的閨蜜……

這個閨蜜曾經以為她被傳銷洗腦了,偷偷致電她母親,以至於母親扣下了她的一張銀行卡不讓帶去。但很快,閨蜜也來了廣西。王玉玲有一個原則,每家只能來一個人,正在念書的孩子絕對不能來,雖然體系里常有一家三口的,但「還是要讓讀書的讀書、走仕途的走仕途,錢我們來賺就行」,她當時就有這麼個保守的執念。上總以後,旁系裡有個淄博農業局辭職來做的老局長,自己還是新人,把兒子也引進來做,他們老總很是支持,「辭啊,辭了專心做呀,別人一看你們全家都做了,也容易留人……」

王玉玲很心痛,只能在電話里勸,「他說賺了錢以後到國外去上,我說祝局長,千萬不行啊,孩子過了該上學的年齡,接觸了社會,就沒法再讀書了……人往前走的路是黑的,你知道也有『宏觀調控』(指被抓),萬一來一個調控……」她以為在暗示,但對方就是不聽,對旁系裡的人也只能點到為止。

沒來多久,宋家福和楊采芹就和上面的老總鬧翻了,準備單線出局,去湖南韶山落地生根,畢竟,只要你會「複製」,哪怕一個人,傳銷都能像罌粟種子植下每片土壤。王玉玲的下線正在開枝散葉,要不跟著走,要不嫁接到旁系,她想去看看湖南是一片怎樣的土壤。剛下長沙火車站,就見到一群人圍觀著一對母女,母親指著罵女孩參與了傳銷,圍觀群眾就幫著母親把這個女孩捆綁起來,她一看苗頭不對,「到底是毛主席的故鄉」,又紅又專。

再下到寧鄉,看了兩天鄉親們的晨會,相當一部分層次非常低、見識愚昧、有缺胳膊少腿的農民在唾沫橫飛地說著土話,直覺告訴她不能紮根此地,「連話都說不清楚,這種資源根本留不下人」。王玉玲毅然回到蒼梧,「平移」到旁系一個上海人的下面,這個叫黃旭舟(音)的三十剛出頭的男人非常與眾不同,他是上海交大畢業的大學生,但下面根系薄弱,在上海根本拉不動人。

王玉玲甘願嫁接予他,是看中他的思路、才華和邏輯力,他說起收復台灣、改革開放、資本運作時,同一套版本加上點個人的歷史觀,引人入勝,洗腦是一流的。老人做新人的工作,一被問到軟肋就「三抖」,手抖、腿抖、心抖,無法回答只能悄悄電話上線,但黃旭舟不用,他的邏輯沒有破綻,總能自圓其說。也是這個如虎添翼的人,把她拱上老總的寶座,也加速了幻夢的破滅。

開枝散葉

那段日子,可謂強強聯手,體系里要學歷有學歷,要身份有身份。老家的來客都是有頭有臉的,在傳銷里也是人以群分,她拉來了一個部隊轉業到供熱公司的人王懷榮,他雖是僱傭兵,還病退了,但人脈雄厚,打著她的旗號,一通電話就能把人邀約來。王玉玲2006年年底上總時底下有29人,2009年夏被抓時達400人,「400人已經很牛了,現在再400人,判死你。」她說。

那時的王玉玲梳著小卷髷的長髮,垂下幾綹劉海,微喇的西裝褲配上貼身的綢質襯衣,來到會場上用不快卻帶著韻的聲調做工作,循循善誘,底下一片眾志成城。節日里,她總精心策劃些增加凝聚力的遊戲,在會場的中央放一溜高低不等的凳子,中間隔著很多空塑料盆,男男女女前後拉著手,蒙著眼,被大經理扶上凳子。

「注意啊,前面是河,你就踩到面盆里『趟水』,這叫摸著石頭過河,前面又有溝坎,你就再上個凳子。這就叫『左扶右幫』、『上拉下推』」,一圈下來,「上平台啦」,眾人拿下眼罩,已經是在光芒四射的舞台上,眼前一亮,原來一路是如此艱辛,這時《從頭再來》或《感恩的心》響起,在大音響的轟鳴下,情緒和熱淚匯流成河,行業的精髓,及發展的整個歷程又鞏固了遍。

沒人知道,此刻的王總已如獨行俠,偶爾潛回蒼梧,要先跟經理約好哪幢樓、哪個時間,好做工作,「有時我會把說好的時間地點換了」,一切都為了安全起見,一定要機警,要有情報人員的素質。遊戲做完後體系里很和諧,王玉玲知道「氛圍留人」,尤其是農村來的,人家跟你沒一毛錢關係,卻扶著你上,自然容易被感染。新人一來,總巴望能見到拿上「10到99萬保底」的王總,見總如見領導人,能跟你吃頓飯都是榮耀。

曾經有一個剛退休的天水市計委主任,王玉玲來「促成」,要「對症下藥」,找准對方的軟肋,就像曾經自己看到的是紅旗牌轎車,而不是賓士寶馬。她會舉這麼個例子,「以前跟咱們的永生家電老總和電視台台長吃飯,台長強行灌我酒,跟我說你信不信,我自己開個廣告公司就能擠掉你,家電老總說了一句讓我永生難忘的話,他說,台長,就這麼點兒你都看得上……」以此來強化對金錢的慾望,對傳統行業的不滿足,「咱們退休了,是不是要發揮些餘熱,其他投資還要銷售產品,國家在這裡放了個項目,投資少,還短平快……」

對於老家人,王玉玲是心慈手軟的,上總後知道一切騙局,也知道為什麼在生活經營管理20條里明確規定「一級只能知道一級的事」,除了體系里三個大經理,任何人都不準知道老總的手機號和住址,哪怕是親生骨肉在下面。本以為這是有板有眼地參照了軍事化管理,後來才知翳障是經過幾代人精心的編織,才能讓成千上萬人只看到皇帝的新衣。

她再發展親朋好友,便都是自己掏錢墊付,比如她做保險經理的閨蜜就沒出錢,但她看中她的客戶。那新人八天學習里的財務模型已是一本亂賬,沒有哪個人的數理能力能好到重建數模。一般來說,總是一開始覺得自己不會做,跟自己沒關係,就沒仔細聽,等你興趣上來了,推薦人打馬虎眼,「一個人傻難道都傻嗎,你擔心的問題過來人都考察過啦」。甚至你只用說,這是國家保密項目,一定級別才能知道這錢繳多少稅,國家給多少分紅……

其實,出不出錢已不重要,「我說你申購了你就申購了,反正合同都是燒掉的,我上了總我就是制定規則的人,那時候,誰都想撈回一點是一點,把自己親人的賬補上,這叫撈本。」

一個案例起碼做三天,第一天要準備,接頭「引入人」,第二天講,第三天留著怕有變數,被洗腦者情況各有不同,她覺得腦子不夠使。十二年來生活在跟傳銷有關的一切里,洗腦要演戲,反洗腦也要演戲,練足了戲份,她已經不會幹別的事。

重生

2009年6月的蒼梧縣看守所,王玉玲絕食了三天,什麼都不想,只想一死了之,五臟六腑如發酵和腐爛般發出異味,她能感受到從內而外散發出來。在人生的至暗時刻,擊垮她的也許不是囹圄本身,而是身份、地位、顏面、在老家的名譽和威信——這些被視作生存根本的東西都灰飛煙滅。她被判了四年,2012年年底提前釋放。

我在邢台見到王玉玲的時候,她整日咳得不行,講兩句話喝一口水,不時需要用保暖杯接水,她的健康在監獄裡垮了。腿病也犯了,路走不快,膝關節總覺得無力,在監獄裡當過保紀員,三班倒巡邏,整宿來回走路,以至於腿上靜脈曲張。雪上加霜的是,2014年父親在老家去世,她在討債人的拳打腳踢下跪了半天。

喪禮完畢的招待飯上,王懷榮出現了,帶著三四個下線把她叫到門外。在大街上,王懷榮眼淚鼻涕直下,說她讓他丟了人了。王玉玲何嘗不是丟了人,但她已經無所謂了,幾個人對她動手,扯壞了她的棉服,把她踹下地,她都懶得還手,就跪了下去。天寒地凍中,幾個人在她的膝蓋下潑了一盆水,讓她一個個字重複,「將來有錢了一定還上,否則女兒出門被車撞死」。這個毒誓讓她的心像被剜了塊肉。

48歲的王玉玲面型臃腫,眼周皺紋和法令紋如同帘子掛在臉上,全然失去往昔的光彩。那時她已經幹了一年反傳,不計報酬,一個月在外不歸,只是想拉出一個是一個,「我當時拉進去多少人,我就要拉回來多少人」。作為家中的禍水,她再也沒有定居過天水,討債人屢次上門催逼,已經讓她的母親像條件反射一樣,一見到那些臉就發抖。她和老公辦了離婚,獨自來到天津,因為女兒在天津成了家。

眾所周知,天津仍是一個傳銷窟,王玉玲有時覺得這像命運的諷刺。早在2013年,她就耳聞了權健,還聽了它位於武清總部的一個演講。那時,表妹從天水過來,說是要過去,讓她帶個路。這位表妹曾是她體系下的一員,她後來知道,她服刑時,宋家福回蒼梧找過這個四分五裂的體系,想帶幾個人去昆明學習權健的中醫理療,她表妹中專即學的抓藥醫師,就跟了去。

她再也沒有打聽宋這個人,這是個如鯁在喉的名字。大難臨頭各自飛,但有些人飛不出那個林子,比如她表妹。王玉玲當時跟著她去權健,會場上千人聽著束昱輝穿著大校服講權健的發家史,沒有口號,很勵志,很平靜,都是些有病纏身的人,似乎來求藥方。但一件事讓她覺得苗頭不對。

一個叫左姐的女人始終陪著她,「她說你弄了一輩子啥都沒撈到,要是踏踏實實弄一份事業,我們現在可以一個月掙幾十萬,再也不要干違法的事了」。當時她瞬間自卑,原來表妹已經把她的底透給了對方,帶路是別有用意的。「左姐就是個五大三粗的老太太,還用氣場壓我,我哪能服這種人。」她不理對方後,回到家表妹就給她電話,說「左姐說你是爛泥扶不上牆」。

她一直規勸表妹不要做權健,就是說不通,人家已是皇冠經理級別。每次在微信里爭執一番,對方說「你的是傳銷,我的是直銷,你的沒牌照」,王玉玲看來,直銷就是多了產品這麼一個遮羞布而已,本質上還是洗腦,但畢竟自己沒做過,反傳也反不到直銷頭上,不對路。於是這兩年每次有權健的負面她都轉發表妹,對方很有意見,轉而跟王母抱怨。

更諷刺的是,她小叔子的大學生兒子也入了傳銷窩,本在錦州讀大學,跟著同學去了北海。小叔子哭哭啼啼給她電話時,她也痛心疾首,於是再下廣西。在海城區派出所,她一個電話打到侄子手機上,「你這個傻子,你不知道你爸爸、舅舅和大媽都進去過嗎?我們呆過的地方你怎麼又來?」他們的確刻意迴避了對孩子講廣西的事,但侄子卻知道王玉玲是做反傳銷的,提前給同夥說了。

那裡嚴陣以待的樣子,孩子一口咬定不在北海,幾次把電話掛了又不接,「可能就在商量著」。這孩子為了引開她,習慣性捉迷藏,故意算好當晚從北海到南寧的最後一班車,讓她到南寧去找他……結果他提早出現在南寧。這是體系里慣用的伎倆,為了不暴露窩點。孩子在火車站邊的賓館裡躺著,王玉玲就在他耳邊苦口婆心到凌晨三點,「他一下子坐了起來,醒了」。

侄子硬是要把自己的推薦人拉出來,推薦人是他的同學,主要是這個同學的女朋友全家都進了體系。王玉玲光明正大地帶著他回到北海那個回遷房雲集的窩點,正是「串門」、「走工作」的時分,小區里一雙雙異樣的眼光對她看過來。找到那同學後,就在窩點裡做通了工作,上面高度緊張,給他侄子發了條信息,「你們走就走,再不走,叫你大媽橫著出去。」

王玉玲覺得,在傳銷里,每個人的心像是一個玲瓏剔透的童話公主的心,容易被一打上氣就滿足了,充滿殷切的幻夢,越來越玻璃心,不希望被打碎,情願永遠被夢裝飾。人可以天真到這地步,是她感懷的。去年,她在燕郊「反洗腦教育中心」做了三個月幫手,每天小樓里來一茬一茬的新被抓的,她上午和下午各「集體反洗」兩次,在講台上講真正的國家宏觀政策,下面坐著黑壓壓的50到100人。那些人像孩子,有的在走廊里哭得稀里嘩啦,悔不當初,有的比她還理直氣壯,「我們這是宣揚紅色文化有錯嗎,你看現在的國民素質有多差……」

她總想拜一個佛教法師,贖掉點罪孽,也是機緣巧合,去年春天,一個太原慈航凈院的大法師來北京大紅門這兒講法會,燕郊打傳辦的同行拉著她去拜會,但兩個人醉翁之意不在酒——這個師傅參與了雲聯惠這麼個網路傳銷,正在到處的法會上夾帶私貨。

4月,師傅下榻大紅門某個酒店,他們為得一見,打通很多侍者和居士的關節,開著車連闖紅燈到北京,就為了粘上去。「這些人就像明星,你就像狗仔」。在飯店休息室里,王玉玲一心虔敬樣,跪在師傅面前給他磕了一個頭,在茶几上放了2700塊錢,就算皈依了。吃飯時,她坐在師傅旁邊,師傅果然講到雲聯惠,講它的理論基礎是著名經濟學家陳瑜的《消費資本論》,「雲聯惠就是黨引導各種經濟成分共存的一種體現,是國家工商局發了營業執照的,為什麼有人說它違法?」桌上一圈「當開」齊齊應聲道「對」。

這位師傅在不久前洛陽的法華論壇上,當著千人的面說雲聯惠有利於資本主義和計劃經濟的共融,一起奔向共產主義,一個工商局人士站起來發言道「拿了工商執照並不能證明它沒有違法」,師傅氣急敗壞地打斷,「我不管你能不能證明,它登記了沒有?登記了就是國家的責任,我們跟著國家走」,現場信眾高喊「是」。

王玉玲不能再讓它繼續,一拍桌子站起來,「對什麼對?營業執照有什麼用?你們出家人不是四大皆空嗎,念佛就可以了,幹嘛想賺錢的事?」師傅也怕她攪了場,草草結束飯局,把她帶去通州的精舍單獨「探討」。王玉玲就問了他一句「從佛教的角度,您對傳銷怎麼看?」師傅說,「傳銷只要是國家反對的事情就不能做,大乘佛法沒有什麼好和壞,而是論心……大乘佛法是允許的,但根據我們的國情,不合法的還是不能幹,我們合法的都干不完為什麼還要干非法的?」師傅沒有再在第二天的大法會上提到雲聯惠。一個月後,這家公司在廣州,以「涉嫌組織領導傳銷」被調查。

後半生

她是從內蒙的多倫縣直接來邢台的,那邊一個女人才難搞,她是個做門窗生意的老闆娘,兒女都成家,被騙到了北海,就是這種無牽無掛的人最難勸回。王玉玲找了她的小姑子做引入人,想扮成是小姑子的朋友,可就教不會,把王玉玲扔在她面前說,「你們聊聊吧」。「起碼你提一句我是從廣西來的,我都能切入,那人笨得喲」王玉玲說。確實,有的求助者理解不了這九曲迴腸的用意。

結果,跟那位大姐打太極,問對方是做什麼職業的,她說沒做什麼,反而問起王玉玲是做什麼的。

「現在不做什麼,前幾年在廣西做著,早一點倒是可以給你帶進去。」

「在廣西做什麼呀?聽說那裡很亂的。」

「資本運作,不亂呀,之前也賺到些錢了。」

「沒聽說過。」

「沒事,沒聽說過的我們就不講,聽說過的我們才講一講……」就這樣把對方的胃口吊起來,追著要她講一講,她繼續賣關子,「這種事只有去過的才會心心相通,你不搭理我就不給你提,你有興趣的話才給你複製一下,什麼都是內行人賺錢,外行人賠錢的。」

「那你給我複製一下。」

王玉玲還是不罷休,「你如果了解過了我才給你複製。」

就這樣繞了半個小時,才將對方引蛇出洞。王玉玲做工作如圖窮匕現,先扮作內行人,講如何走捷徑,給對方複製一遍,接著講財務模型,這賬是怎麼對不上的,「你們都說這是等腰梯形,不是金字塔,傳銷才是金字塔,你現在聽下來是不是覺得它還是金字塔?」她一般會這麼進入正題,開始強攻,連放好幾個網上的打擊視頻,讓對方慢慢繞出來,「這可不是宏觀調控,這是真正在監獄裡的,我不是等著你掏錢,好的壞的我都會跟你講……」

這種感化過程必須春風細雨,就像引導個牙牙學語的孩子,從常識上無法一步到位,要一點點地給他「反洗腦」出來。新人的學習經過了八天,但王玉玲的反洗只有一天,控制節奏就很關鍵。最後要表明,「你做不做都跟我沒關係,沒人給你掌舵,但看到這些視頻,我們能阻止孩子不去報警,不為我們擔心嗎?」

這位大姐後來開悟了,憤慨地表示要把錢討回來。這是最讓王玉玲擔心的結局,她太了解,錢在體系里是怎樣被一級級瓜分的,分得你都看不清它的去向,不通過強力是要不回來的。她的宗旨是讓對方表明不會再去了,但這位大姐執意要去討錢,就很難說不會再攪入盤絲洞。反傳銷這個事業的勸說成功與否沒有個行業標準,本來就是一盤散沙,也無機構統攝。事實上,那位大姐的女兒除了支付她食宿成本,再沒有繼續給她打錢。這些對她,也不重要。

王玉玲現在經常覺得氣短、健忘,講話的邏輯不如以前,會短路,隨時掉鏈子。我和她聊,她經常想到哪說到哪,指代不明,讓你反覆確認。一個案例起碼做三天,第一天要準備,接頭「引入人」,第二天講,第三天留著怕有變數,被洗腦者情況各有不同,她覺得腦子不夠使。十二年來生活在跟傳銷有關的一切里,洗腦要演戲,反洗腦也要演戲,練足了戲份,她已經不會幹別的事。

回到租住在天津郊區的回遷房,頂樓的房子,她一個人住。她習慣整天窩在床上,吃喝、上網,即使煌煌的陽光把半個客廳灑滿,都不出來。那天坐在沙發上,眼神空洞著,低聲說,「我成功地把自己活成孤家寡人……不過,像我坐了牢還能再起來的……女人……幾乎沒有」。

撰文 王丹陽

攝影 王曉東

編輯 beornot


喜歡這篇文章嗎?立刻分享出去讓更多人知道吧!

本站內容充實豐富,博大精深,小編精選每日熱門資訊,隨時更新,點擊「搶先收到最新資訊」瀏覽吧!


請您繼續閱讀更多來自 ELLEMEN睿士 的精彩文章:

酸了酸了酸了酸了酸了……

TAG:ELLEMEN睿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