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八婦女節，我們到底在紀念什麼
1935年3月8日，婦女節當天。
上海突然爆發了一場動亂，十萬市民自發組織上街，群情激憤，啕嚎大哭。
因為一代影星阮玲玉，去世了。
前一天晚上，她將三十片安眠藥放到一碗粥里，吞了下去。當時的阮玲玉才25歲，塑造了許多經典的銀幕角色，影迷眾多。
死後第二天，五個瘋狂的女粉絲就跟著自殺了。
出殯當天，十里洋場，哭聲一片，警察局不得不出動大批軍警來維持秩序。
電影[阮玲玉]劇照，阮玲玉去世
作為中國電影早期著名女影星。阮玲玉代表了中國無聲電影時期，表演的最高水平，在影壇的地位僅次於影后胡蝶。
國難當頭，她的死卻比混亂的政局更讓人震驚。
阮玲玉為什麼自殺？
為兩段感情的折磨，為巨大的流言紛擾，也為喪失希望的人生。
阮玲玉在[戀愛與義務]中的學生裝扮
在[神女]中飾演的妓女
去世前一天的聚會上，她還在朋友面前朗誦了一邊為「三八婦女節」準備的演講詞，沒想到當晚便香消玉殞。
在那個女性處於絕對弱勢的社會里，女明星實際的地位遠沒有看起來那麼高，她們的人生也遠沒有鎂光燈下展示的那麼燦爛。
01
一個世紀以來，有三樣東西改變了女性的生活：
選舉權、避孕藥和電影。
選舉權讓女人獲得政治上的平等，避孕藥讓女性可以主宰自己的身體，電影則為她們提供了另一種表達思想和情感的途徑。
最早的中國電影中是沒有女人參與的。
所有演職人員都是男性，沿用文明戲的拍攝傳統，即使是女性角色也由男人反串。
1913年，導演黎民偉拍攝了短故事片[莊子試妻]，其中一個丫鬟由其妻子嚴姍姍出演。開中國女性登上銀幕的先河，成為我國影史上第一個女演員。
在封建氣氛濃厚的當時，還是有不少衛道士對女人出演電影橫加指責，怒斥其不守婦道。不管如何，她的登台都有著劃時代的意義。
中國第一位女演員嚴姍姍
當嚴姍姍在短片中小露芳容，其他女性都還沒機會在華語銀幕上出現時。遠在大洋彼岸的美國，一位華裔女性卻自導自演了一部完整的影片。
雖只有驚鴻一瞥，卻十分亮眼。
她的名字叫做黃女娣。
20世紀初，美國法律嚴禁不同種族混婚，對華裔更是苛刻。沒辦法，黃女娣的父母只能帶他們三兄妹回中國相親。
適逢辛亥革命，進入中國社會的黃女娣深刻體會到了傳統與現代的衝突，以及東西方文化的差異，難以適應，一口回絕了媒人的介紹，未嫁返美。
關於第一位華裔女演員、導演黃女娣的報道
回到家後，她開始寫劇本，講述一個由東方社會包辦婚姻、一夫多妻制度引發的悲劇，並定名為[關武帝]。
除男主角由專業演員扮演外，女主角、女配角、老人兒童分別由嫂嫂紫羅蘭、黃女娣本人以及她的母親、侄女出演。布景、服裝均為中國式，成為美國第一部華人電影。
1917年7月《奧克蘭論壇報》發文稱讚：「這部影片是真正意義上的京華影畫」。
可惜的是，當時的美國不接受完全由華人出演的電影，片商反應冷漠，這部電影由此石沉大海。二十二歲的黃女娣認為嘗試失敗，再未涉足影壇，也中斷了她的光影夢。
電影[關武帝]劇照，片中演員均是黃女娣的親戚
回到上海這頭。
話說黎民偉帶著老婆拍完短片，試映效果頗佳，還輸往美國巡展，一時間聲名大噪。這下，同在上海的「電影愛好者」但杜宇坐不住了。
拽上自己的老婆殷明珠，拍了一部長片[海誓]。
畫師出身的單杜宇將鏡頭處理的十分細膩，構圖光線都唯美異常，成功捧紅了自家媳婦。殷明珠由此成為中國電影史上第一位真正的女主角。
中國第一位女主角，殷明珠
但並不是所有導演的老婆都會演戲。
明星公司的老闆張石川和鄭正秋就沒黎民偉和單杜宇的優勢。特別是黎民偉，還有倆老婆，都是頂級明星。
拼家室是沒戲了，於是倆人想了一招更絕的，以公司名義招募演員，集中造星，這大概是最早的」偶像練習生「雛形了。
王漢倫、張織雲、胡蝶都是明星公司培養出來的影后級演員。
於是，繼1913年嚴姍姍成為中國第一位女演員的10年後，在電影[孤兒救祖記]中，飾演悲情兒媳的女演員王漢倫，成為中國首個電影明星。
被觀眾稱為「悲旦皇后」。
「悲旦皇后」王漢倫
1926年，另一位自美國回滬發展的華裔演員楊愛立，應邀加入當時的長城影片公司，拍攝了[苦樂鴛鴦]、[火焰山]等影片。
憑藉俏麗的容貌，不俗的演技，成為繼默片女星王漢倫之後的又一名角。
作風大膽的女演員，楊愛立
20世紀30年代，日軍侵華加劇，中國電影界先後掀起了「左翼電影」和「國防電影」運動。
羅明佑的聯合黎民偉等人，合力開辦的聯華影業，提出「復興國片，挽救影業」的主張。麾下集中了張瑜、蔡楚生、卜萬蒼等進步導演，拍攝了一系列優質先進的影片。
阮玲玉就是在此時大放異彩。
電影[阮玲玉]劇照，片中聯華影業人員合影
1930年，阮玲玉一改往常妖嬈魅惑的形象，在孫瑜的電影[野草閑花]中飾演一個帶著孩子逃荒的母親，順利轉型，從純粹的花瓶轉變為實力派演員。
一躍成為聯華的台柱子，四年內拍了13部戲。
1934年初，她受蔡楚生之邀，出演電影[新女性]中的女作家韋明一角。片中細緻刻畫了自力更生的女作家被無良老闆和小報記者聯手逼死的慘劇。
極力控訴了當時那個吃人的男權和輿論社會。
阮玲玉更是演得真情流露，感人至深。片尾一場含淚覺醒、掙扎的戲，簡直逼真的不能再逼真了，看得觀眾聲淚俱下。
然而這樣一部佳作，在上映後卻引來一片指責。
當時的上海新聞工會認為，這部影片有意抹黑記者的職業形象，不僅逼著蔡楚生剪掉所有「不合時宜」的片段，還鋪天蓋地撰文，批判電影內涵不佳。
電影[新女性]劇照，阮玲玉飾演的韋明
可能這樣還不解氣，無孔不入的小報記者便將槍口對準了女主角阮玲玉。
挖到她和張達民、唐季珊的感情問題，各大報紙，用聳人聽聞的標題，連篇累牘的刊登消息：《阮玲玉通姦案發》、《張達民將控阮玲玉通姦》等等。
揭露阮的私生活很不好，有桃色新聞，還多次出演妓女、娼婦等下九流角色，這樣的人怎麼可以演新時代女性...
煽風點火、造謠生事、揭人隱私、淫穢揶揄，無所不用其極。每人丟一塊石頭，終於將一個風華正茂的女性，砸上了絕路。
戲裡戲外，雙重悲劇。
電影[新女性]中，報紙報道韋明自殺的畫面
02
回顧那個時代，看起來耀眼的女星們，似乎都難有美好平順的結局。
阮玲玉不是第一個自殺的，也不是最後一個。
走在她之前的那個，名叫艾霞。
不僅是一位極具潛力的演員還是個文筆頗佳作家和編劇，更是電影[新女性]中韋明的原型。
在明星公司期間，她自編自演了電影[現代一女性]，上映後，得報界撰文讚揚：
自任編劇兼主演，集二者於一身的女演員，在中國影史上，恐以艾霞為發端。
可惜，這樣一位滿腹才情的女子卻遇人不淑，在兩段感情中接連被騙，不但失去了所有的積蓄，還被很多黃色小報當做花邊新聞的主角，捕風捉影，大肆宣傳，鬧得滿城風雨。
人言可畏。
最終，精神病崩潰的艾霞在一個深夜吞煙自盡。
女演員兼編劇作家，艾霞
除了上面兩位，同時代的「悲旦明星」王漢倫、首位影后張織雲、電影皇后胡蝶等人，也難倖免，都有著十分坎坷悲苦的人生。
結局好點的如胡蝶，苦盡甘來，勉強有個安穩的晚年。結局不好的如張織雲，賣身為生，死於街頭。
王漢倫在自傳中曾說：
我中國舊時風俗與習慣，女子是依靠男子過活，並且往往受家庭中之痛苦，無法自解...從影后，常常被許多小報侮罵，我實在萬分痛恨。每想退齣電影界，最後想想，既然已犧牲了，決不能半途自廢，必要努力上進...也可替我中國女界吐一口氣。
從這個角度看，在那個女性處於絕對弱勢的社會裡，艾霞和阮玲玉的死，是偶然也是必然。輿論的攻擊和情感的受挫，只是壓死她們的最後一根稻草。
作為作家和編劇，艾霞身上有著文人常見的敏感和脆弱，這樣的細膩情感，常常讓她感受到生活里的苦悶和社會的不公。
她困惑於女人的處境，不管你如何優秀輝煌，似乎都難以逃出依附於男人生存的尷尬局面。
電影[阮玲玉]劇照，阮玲玉面對人們的謾罵痛哭
侯曜導演曾拍過一部批判現實的電影，名叫[棄婦]。
講得是一個豪門太太不堪丈夫的虐待，帶著女僕到社會上工作謀生的故事。眼看有所成就，卻被丈夫和地痞流氓聯手打壓，最終破產人亡。
她們渴望做新女性,最終還是無法逃脫舊式女性不幸的命運。哪怕在電影中的角色，都要依照男人的興趣而設置才能獲得發展。
或溫柔的賢妻良母，或妖嬈的性感尤物。
是附屬、是點綴、是性符號，唯獨不是獨立的女性。
電影[棄婦]劇照，外出工作的少奶奶
03
1960年代，女性主義思潮興起。
女性主義電影理論家勞拉·穆爾維在著作《視覺快感與敘事性電影》中提出：傳統電影對女性的「窺淫性」，成為後來眾多女性電影理論基礎。
從這以後，電影才真正意義上開始了「男女平等」的征程。
女性主義電影評論家勞拉·穆爾維
影史百年，女星影人逐漸學會了用自己的影像對抗主流，為男人鏡頭下，性別符號似的女性角色尋找自我、尊嚴。
一如只拍過一部影片的黃女娣，在電影中大膽的諷刺著傳統對女人的束縛；一如阮玲玉和艾霞，用生命反抗社會帶給她們的不公。
草灰蛇線間，形成了百年影史長長的、從未間斷的女性影人脈絡。
早期女導演尹海靈曾說：
（我）拍攝影片，既不為名也不為利，實在是要創造國防的影片，為中華民族建立一條精神的陣線。
這種民族大義和遠見，絲毫不輸男子，令人欽佩。
巧合的是，戰亂年代，尹海靈籌劃許久都沒能拍成的「東江游擊隊」的故事，2017年由香港女導演許鞍華完成，這也算是一種歷史的延續和傳承吧。
許鞍華2017年電影[明月幾時有]，講述一段香港抗戰史
如今，隨著女性意識的提升，現在很多中國女演員不僅在演藝行業有口皆碑，在生活中也可以拋開以往的明星包袱，率性地過自己的日子。
國際影后章子怡，在《妻子的旅行》中一改銀幕上的強勢，完全展露了生活的一面：隨和啰嗦，母愛爆棚，時不時還和老公一起撒兩把狗糧。
當初大眾都不看好他倆這段感情，各種八卦黑料滿天飛。
偏偏章子怡不顧眾人阻攔，堅持自己認定的人，這才收穫了這份甜到眉梢的愛情。
章子怡汪峰大型虐狗現場
精靈一般存在的「周公子」周迅，向來是圈內真我女子的代表。
率性洒脫，敢愛敢恨。喜歡一個人，可以拋下一切。投入工作又能認真到不眠不休。
年初，周迅的影像回憶錄《自在人間》出版。沒有應招和寫真，只有她最真實、放鬆、瑣碎的瞬間。充分展現了她自由隨性、無拘無束的人生狀態。
她和楊愛立有些相似，卻比楊愛立幸運，生在一個對女性寬容度更高的時代。
拒絕迎合觀眾和千篇一律，就這樣頂著一張未婚妻的臉，成為眾多女星中最獨特的存在。
鬼馬精靈周迅
面對輿論抨擊，更多女星不再是人人揉捏的逆來順受，而是選擇維護自己權益，強悍硬氣。
文能舌戰黑粉，武能手撕渣男。
去年「張雨綺暴打前夫事件」一度鬧得沸沸揚揚，先不管她演技如何，人設如何，單說這種敢站起來，懟回去的勇氣和強大的內心，是值得肯定的。
畢竟我們都希望，阮玲玉們的女性悲劇，只停留在歷史中。
張雨綺參加吐槽大會
電影[阮玲玉]片尾，阮玲玉在席間大聲朗誦著自己為「三八婦女節「準備的演講稿：
各位女同學，我們今天要慶祝三八婦女節，到底是要慶祝什麼呢？是要慶祝我們女人從五千年的男人歷史中站起來。
前人走過的每一步都和著血淚。
我們是該慶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