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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古代相似的畫那麼多,為什麼沒人指控抄襲?

撰文/吳二棒

最近葉永青先生被指抄襲的事件鬧得沸沸揚揚。事件的來龍去脈,各網站的文章已經說了很多,我就不重複了。在展開「抄襲」還是「借鑒」的討論之前,我捋了捋關於「繪畫複製」的歷史,發現其中可能還有一些更深層次的、藏在中國畫史基因里的東西。


一、繪畫在中國藝術里曾是「弼馬溫」

中國的藝術史源遠流長,自然少不了抄襲or借鑒的公案。但我們看古人筆記小說就會發現一個問題:談起抄襲,題材往往都是士大夫的詩文,很少談及繪畫。這是為啥呢?

說來你不信,在古代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繪畫都是難登大雅之堂的。我們知道詩文和書法的載體是文字,在遠古時代是王和巫的特權,因此詩文和書法也連帶著散發聖光。我們現在去一些偏遠小廟,還能看到「敬惜字紙」的焚字爐。

山西武鄉縣的焚字爐

而繪畫的來源是什麼?在原始時代是彩陶上的條紋,在春秋戰國是漆器上的龍鳳。宋代「文人畫」的概念興起之前,繪畫最主要的功能就是裝飾,換言之,畫師撐死了也就是個匠人。那些在敦煌畫了千百佛菩薩的畫師,在當時的社會地位並不比木匠更高。當然,也有顧愷之吳道子這樣名垂青史的,但這畢竟是極少數,更何況他倆本身都做過官呢。

我們看古代畫譜就能明白。裡面的文字大多實用至上,比如膠怎麼配,顏料怎麼磨,顏色怎麼調和等,不像書論那樣很多形而上的理論。既然繪畫是「技術」,那自然就不存在「抄襲」一說了。張木匠做板凳,李木匠也做一樣的板凳,這能叫抄襲嗎?

我們看漢代的畫像石,同一個題材,如「孔子見老子」、「周公輔成王」等,天南海北的畫像石構圖往往非常相似。用現在的眼光來看它們當然藝術性很高,但在當時這就是一門混飯的手藝,和咱現在碑上雕的花花草草差不多。

漢代大同小異的「孔子見老子」

這種程式化創作在中國的繪畫史上催生出一種神器:粉本。所謂粉本,是在厚紙或羊皮上畫好白描稿,再用針沿著線條刺出密集的小孔。當需要畫壁畫時,就把這「粉本」釘在牆上,用粉末拍打,等到牆上出現完整的線條圖案,描線就省力多了。這種粉本畫出來是1:1的,另有一種縮放小樣不打孔,只是參考構圖用,也叫粉本。

莫高窟里發現過多件粉本的實物,與現存壁畫多可呼應。想來也是,當時的客戶需求量辣么大,你一個個原創的話還不吐血啊。再加上宗教畫本身有「墨守成規」的特性,所以粉本就用得超級多,最明顯的就是寺觀壁畫和做法事時掛起來的水陸畫。古代畫師看到一個好的作品,比如吳道子這樣的天才畫的神仙菩薩,就會將其做成粉本,重複重複再重複。

不說莫高窟的唐代壁畫了,就是清代壁畫,也有很多保留了「吳帶當風」的特點。北宋武宗元畫過一軸《朝元仙仗圖》,就是參考吳道子的《八十七神仙卷》。至於這軸畫後來出現在多少道觀的牆壁上,就不得而知了。

《八十七神仙卷》與《朝元仙仗圖》局部對比

再比如宋代李公麟(一說金代馬雲卿)有一幅《維摩演教圖》,元代王振鵬原樣臨摹過。如果這還能說是畫家練習的話,那麼清代丁觀鵬的《弘曆維摩演教圖》就基本上是今天「抄襲」的概念了。這幅畫的構圖與原版高度雷同,只是把維摩詰換成了乾隆皇帝的臉。你看這Cosplay搞的。

李公麟和丁觀鵬作品對比。原來橫卷改成立軸了

現代寺觀也有這種情況。還拿這幅《維摩詰演教圖》說,二棒今年春節去成都玩,發現青羊宮的壁畫上出現了圖中的散花天女。細節改動很多,但造型還是一致的。

眼睛也按照現代審美變成了歐式大雙。不要說什麼「人心不古」,粉本的實操就是這樣

「繪畫是技術,好東西大家分享,不寒磣。」這種創作思維方式,深刻影響了後來的中國畫。

張大千在莫高窟臨摹的粉本和最終成品


二、成也粉本,敗也粉本

除了宗教畫,中國畫其他題材也深受粉本思維的影響。複製一幅書畫的原因有很多:一是保存古畫面貌,如天水摹《虢國夫人游春圖》;二是宣揚教化,如《中興瑞應圖》;三是書畫家交際應酬,如《鵝群帖》;四是臨摹學習,如王翚《仿富春山居圖》;五是偽造牟利,如張大千意臨的石濤山水。

乾隆也愛畫畫。這是趙孟頫的《紅衣羅漢圖》和乾隆臨作對比。

比如宋人冊頁里有一幀人物圖,內容為一高士觀看自己的畫像,畫中畫,挺有創意。於是乎明代仇英臨摹了一幅,清宮也臨摹了一幅。當然,名字洗稿成《乾隆鑒古圖》,臉也變成乾隆大爺了,還是熟悉的味道。

宋人和清人兩畫對比

畫師繪製寺觀壁畫,往往是多個粉本一起上,這兒一個菩薩,那兒一個佛,穿插騰挪,怎麼錯落有致怎麼來,有點像翟天明寫論文。古代壁畫多是宗教畫,拼一個架空世界沒毛病;但現在壁畫多了很多歷史和現實題材,這就容易出現問題了。我下面拿洛陽明堂景區的《萬國來朝圖》舉個例子。

明堂是洛陽新建的仿唐建築,裡面有一幅巨大的《萬國來朝圖》,我前年看過,畫的中間是端坐的武則天,左右兩邊站滿了各國使臣,乍一看金碧輝煌,挺好。

洛陽明堂景區的《萬國來朝圖》

中國「天朝上國」的心態由來已久,所以很早就有了以各國使臣朝見為題材的「職貢圖」,從南北朝到清代層出不窮。明堂這幅《萬國來朝圖》是變相的職貢圖,也照搬了很多古代素材。比如這幾位出自章懷太子墓壁畫,或是閻立本的《步輦圖》和《王會圖》,這都是唐代的畫,沒毛病。

細節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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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細看,問題來了。

這幾位都出自蕭繹《職貢圖》,是南朝的作品,早了;

細節比對

這兩位是西夏回鶻供養人,出自榆林窟39窟和莫高窟409窟,晚了;

而且後者手持的是禮佛才用的行爐,怎麼能拿到朝堂上呢?我懷疑作者壓根不認識它

最厲害的是這幾位,出自莫高窟158窟,原是西域各族聽聞釋迦涅槃後悲痛欲絕,割耳挖心的場景。把刀和表情p掉,姿勢不變,竟然也是「來朝」了!武則天性格我不知道,反正我要是看見誰敢穿著喪服來覲見,我先斬了他。

細節比對

其他「洗稿」,哦不,「洗畫」的地方頗多,就不說了。這樣Ctrl C/V的結果,就是「萬國」的服飾東拼西湊,日本服飾甚至從彌生時代跨越到平安時代。如此,「萬國衣冠拜冕旒」豈不是句笑話?這幅畫是央美某教授的作品,但在我看來,它處處散發著粗製濫造的氣息。硬傷數不勝數,且筆墨趣味也跟臨摹素材相去甚遠。

類似的題材不是沒有好作品,關鍵看用不用心。比如國博有一幅《貞觀盛會》,裡面也有許多《萬國來朝圖》里出現過的素材,但這位作者就是化用而非照搬,衣冠上也沒有「穿越」的硬傷。至於具體出現了哪些古畫素材,歡迎大家來國博「找茬」。

《貞觀盛會》,孫景波、李丹、儲芸聲繪製

說到底,出現這種情況還是因為「匠人基因」的影響。如果你讀過《在人間》,那麼大概能記得高爾基對那流水線聖像作坊的描寫:「每個人對於畫聖像都不熱情,不知是哪位兇惡的聰明人把這個工作分成了一連串瑣細的、喪失了美的、不能引起愛好和興味的作業。」用技法來複制是匠人乾的活,藝術家本來就該往更高層面追求,能力越大,責任越重嘛。

說完了傳統繪畫的「匠人基因」,我們接著討論抄襲和借鑒的關係。


三、別用借鑒當抄襲的擋箭牌

我們看到兩幅高度相似的畫,如何認定後來那幅是抄襲還是借鑒呢?

我個人認為:畫為作品主體、作畫目的為「原創」則屬抄襲;畫非作品主體,作畫目的為「裝飾」則屬借鑒。

啥意思呢?比如國博去年的「中國當代工藝美術雙年展」有一件葫蘆雕刻,正反兩面的圖案是法海寺和克孜爾千佛洞的壁畫。這件作品主體在於雕刻,那麼這就是借鑒。同理,去年北京文博會上出現的這件布貼畫,雖然圖案是榆林窟的普賢菩薩,但也是借鑒。

細節比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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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比如這幅唐代的《明皇幸蜀圖》,同樣的山頭,出現在某畫家的個展上,為抄襲;出現在太原龍泉山寺的仿唐建築里,為借鑒。

原畫、某畫家個展作品與龍泉山寺壁畫。這位老兄只截取了左上角的山頭

當然,這種判斷方式只代表個人意見,而且前提是兩幅畫得高度相似。但在實戰中,很少有畫家會蠢到原樣照搬,招子稍微亮一點的,都會對摹作進行「微調」。比如下面這三幅某著名工筆畫家的作品,第一二參考了李公麟作品,第三個參考了敦煌壁畫。作者另起了標題,表示是原創,而且同一個造型的人物能畫許多張。這雖說不上抄襲吧,但總覺得不太得勁兒,反正我是更佩服劉繼卣王叔暉那種把古畫吃透了又能創造新造型的人。

又看到我們熟悉的維摩詰先生了。就問你這幅畫經不經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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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麼樣,是不是有點頭暈?

說起來,「複製」在近代畫家裡也挺常見的。比如溥心畲常讓弟子將珂羅版上的古畫打格子放大製成圖樣,再蒙上白紙作畫;再比如張大千的《水月觀音》取材於敦煌榆林窟的壁畫,畫了粉本後又拓畫了至少三本。一本藏四川博物院,一本由眾人融資計值百萬,藏於四川寶光寺。另一本則為私人收藏。

榆林窟水月觀音原畫、張大千粉本和最終成品對比

如果我們夠寬容的話,還是可以用「借鑒」解釋上述這些畫家的行為。畢竟張大千是大大方方說自己臨摹敦煌壁畫,沒藏著掖著。但對於葉永青先生而言(我們終於說到他了),他的作品似乎就是「借鑒」不能承受之重了:在網路不發達的九十年代,找到一名外國畫家的作品,再將其作品以大比例的相似度挪為己用……唔,你說這咋洗白?

當然,你不能用達利給《蒙娜麗莎》畫小鬍子,或者安迪·沃霍爾的湯罐頭來抬杠。人家那是現代藝術,在當時也是驚世駭俗的原創。而葉永青的畫,顯然還是應該放在傳統繪畫的範疇中來討論。況且,他的抄襲對象可不是壁畫這樣的「匠人畫」,而是個人風格極其強烈的作品。三十年可著一頭羊薅,整的跟葛優似的,誰看不出來啊?

葉永青與Silvain的畫作對比

中國畫有歷史悠久的「匠人基因」,古人認可複製,導致我們對於繪畫創新的熱情低於其他藝術門類。這種思維是褒為「尊重傳統」還是貶為「泥古不化」,本身可以討論。但是不論在古代還是現代的話語體系里,暗搓搓地剽竊別人作品都是絕對說不過去的。你看《儒林外史》里盜用牛布衣詩集的牛浦郎,最後不是被扔進糞池子里了嗎?

我們的社會分工是往細化明確的方向發展的。你是工匠,我們就尊重你數十年如一日的匠人精神;你是藝術家,我們就尊重你「苟日新又日新」的創新能力。齊白石之所以從木匠變成大師,不就是靠「衰年變法」嗎?

如果你要以現代意義上的畫家自居,並且想取得成就,那麼就應該努力克服歷史帶來的「匠人基因」,具體來說就是可以適當借鑒和複製,但最終的成果一定是原創更多。至於剽竊,那屬於道德層面的問題了,本該不用多言的。

搞藝術的朋友都知道,「原創」這兩個字對自己來說有多麼重要。有時靈光一現,妙手偶得,那感覺真跟通了靈差不多。所以我覺得,隨隨便便放棄這等快感而選擇完全抄襲的,大概真就是把藝術純粹當成生意在做了,這樣的人怎麼當得起大師的稱號呢?

這兩天四川美院正在核查葉永青被指抄襲的事件,這是個好的開始。當然,葉先生更應該自己站出來,對原創者克里斯蒂安·希爾文進行真誠的道歉。「我們都生活在陰溝里,但仍有人仰望天空。」對於那些仰望星空的藝術家,我們理應對他們保持尊重,不是嗎?

我也試試臨摹《維摩演教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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