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個走幾步就出國的小鎮,人們怎麼克服混亂生活?
撰文/葉克飛
「咦,爸爸你看,這個餐廳的左邊是比利時,右邊是荷蘭耶」,伴隨著這樣的叫聲,我們一家人在滿地白線間跳來跳去,樂此不疲。所幸的是,路人們都沒把我們當瘋子,而是以一臉司空見慣的模樣向我們微笑致意,畢竟,他們一年會遇上不少像我們這樣的獵奇遊客吧。
雙腳踩在兩個國家
巴勒納紹,總面積僅僅76平方公里的小城鎮,人口不過6700人,卻是世界上最神奇的城鎮之一。
嚴格來說,巴勒納紹僅是小城的荷蘭部分,還有一部分屬於比利時,名叫巴勒海托赫。前者面積是後者的十倍。
最神奇的是,在這個小城中,國界線可不是只有一條,而是無處不在。荷蘭與比利時的領土完全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形態,巴勒海托赫有二十多塊飛地被巴勒納紹所包圍,同時巴勒納紹又有七塊土地被巴勒海托赫所包圍。
巴勒納紹的比荷國界圖,白色為荷蘭,黃色為比利時
所以,走在巴勒納紹的街道上,隨處可見腳下的白色國界線,左右總有字母標記,B代表比利時,NL代表荷蘭。連一些房子也被兩國「瓜分」,一邊屬於荷蘭,一邊屬於比利時。
這個神奇小鎮,背後有著複雜的歷史,同時又受益於歐洲一體化,將一場曠日持久的領土之爭變得無比有趣。
一匹布那麼長的混亂歷史
資料記載,巴勒納紹最初屬於布拉班特公國。這個13世紀的公國囊括了如今荷蘭北布拉班特省,比利時安特衛普、弗拉芒-布拉班特省、瓦隆-布拉班特省和布魯塞爾等地區。直到1430年,公國絕嗣,被勃艮第公國吞併,再後來被哈布斯堡王朝掌控。在這幾百年間,飛地問題也越來越嚴重。
之所以產生飛地,原因非常多。中世紀的長期土地爭議,各種條約,還有當時布拉班特公爵與布雷達一帶地主之間的土地轉售,都是重要原因。比如有一段時間,布拉班特公國佔有了全部農業用地,其他用地則被售予布雷達地區的地主們。
僅僅從17世紀以來,巴勒納紹一帶的歸屬就變成一團亂麻,史料的記載是這樣的——
1648年,《明斯特和約》簽訂,西班牙與荷蘭之間的戰爭結束,但這一地區的的歸屬仍然複雜,一部分歸屬北荷蘭,即巴勒納紹,一部分歸屬南荷蘭(今比利時),即巴勒海托赫。
簽署《明斯特和約》時的發誓儀式
1785年,這裡曾有望統一,將巴勒海托赫劃歸荷蘭,但因當地民眾抗議而告吹。
1830年,荷蘭改革行政區劃,巴勒納紹本想統一境內飛地,結果又遇上比利時起義爆發,計劃只能擱置,次年比利時獨立,擱置的計劃又成了泡影。
不過比利時宣布獨立時,它與荷蘭的國界劃分混亂無比,也因此紛爭不斷。到了1843年,荷蘭與比利時簽訂《馬斯特里赫特條約》,解決領土紛爭,但因為荷蘭不願割讓領土置換飛地,巴勒納紹的事情仍未解決。
直到1996年,荷蘭和比利時推行自治市結合行動,希望巴勒納紹和巴勒海托赫能藉此機會合併,但公投結果再次否定了兩國政府的願望。結果,巴勒納紹和巴勒海托赫就成了各自國家裡最小的自治市。
逛個街都出幾次國的城市,你該怎麼生活
每個到訪巴勒納紹的遊客,都免不了變成低頭族,一路追索那無處不在的邊境線。當然,參考門牌號碼也可以,荷蘭建築和比利時建築的門牌號碼字體有別,銘牌上還會附上該國國旗。許多住宅還會在自家窗檯或房頂懸掛國旗,宣布自家的歸屬。
當地民宅的門牌號上都有國家標誌和國旗顏色
可別以為這一切是為了旅遊業,不標記清楚,當地人自己估計也會糊裡糊塗。
如果摒棄遊客的看熱鬧心理,暫時忘掉在國境線上跳來跳去的有趣,設身處地將自己代入這座小城,你就會發現:如果一切都以我們熟知的常理(比如國別界限)來嚴肅對待的話,在這裡生活絕對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情——
假設你是一個荷蘭人,生活在這座小城裡,愛上了旁邊街道的一個比利時女孩,想寄給她一封情書。然而比利時與荷蘭兩國互不相讓,堅持在這座小城裡走國際慣例的郵政程序。那麼,你就得先把信投遞到本地的荷蘭郵局,荷蘭郵局又會將信送到荷蘭的國際郵件分配處,再以國際信件的方式送往比利時國際郵件分配處,再寄到那個女孩家裡。郵費其實是小事,但路上耽擱了幾天,可能已經有另一個男生捷足先登了。你的愛情,很可能被隔開一條馬路的國境線所毀掉。
當然,荷蘭人和比利時人解決了這個問題,這兩個自治市實現了郵政互通。有意思的是,如果巴勒海托赫人想寄信到自己的首都布魯塞爾,還得經過荷蘭。
假設你是一個荷蘭巧手主婦,今晚烹制了大餐,正想叫家人準備吃飯,結果轉頭一看,自家娃又跑到鄰街比利時同學家去玩了。你拿起電話,想把他叫回家,可是一撥號,就發現自己打了個國際長途。好在荷蘭比利時都是高福利的發達國家,不在乎這點電話費,不然很可能一到晚上,滿街都是媽媽扯著嗓子叫「XXX,你媽叫你回家吃飯了!」
荷蘭人和比利時人也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的通訊網路也是互通的。
假設比利時與荷蘭各自還使用本國貨幣,那你在這座小城裡吃個飯喝杯咖啡或者去酒吧喝杯酒,也許都會有麻煩。比如你在酒吧里喝了杯啤酒,要買單時,你是把侍應叫過來呢,還是自己走去吧台把錢丟下就走呢?叫侍應過來,侍應可能就從荷蘭到了比利時,你自己走過去,可能就從比利時走去了荷蘭。且不說出入境問題了,關鍵是,不管是侍應過來還是你走過去,這杯酒是用比利時的貨幣買單,還是該用荷蘭的錢?
巴勒納紹的比荷國界,NL處為荷蘭,B處為比利時
這個問題當然更容易解決,因為荷蘭和比利時都是歐洲一體化的急先鋒,是歐共體乃至歐盟的創始國,是申根協定的創始國,也是首批加入歐元區的國家。
按照許多傳統中國人對「衙門」的看重,「官府在哪裡,主權就在哪裡」的思維,巴勒納紹的市政廳絕對是個大麻煩。你要知道,這裡的居民都是私有產權,在這個巴掌大的地方,你想找塊空地搞個拆遷蓋座政府大樓可不容易,只能蓋個小小的市政廳。
尤其是地方狹小還七零八落的巴勒海托赫,比利時人怎麼選址也無法迴避國界線。所以,比利時人要想有個衙門,還得找荷蘭人協商。可是這個被國界線一分為二的市政廳建好了,又有使用問題。比如那個被國界線一分為二的會議室,坐在右邊這排的人還在比利時本國,坐在左邊的就已身在荷蘭,變成了跨國會議。萬一荷蘭人來搶會議室怎麼辦?當然,這個問題也得到了解決,荷蘭人允許比利時人在自己境內修建並使用市政廳。
巴勒海托赫的舊市政廳
開個車也是麻煩,在小城裡開上一圈,沒走幾公里,出入境次數就已經數不清。停車又怎麼辦?你一眼看到一個空車位,但你是比利時的車,車位是荷蘭地頭,你停不停?就算你停,可比利時今天停車免費,荷蘭還得收費,在停車費和車位之間,你選哪個?
最麻煩的是基礎建設,因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飛地太多,修路修地下管道都無法迴避國界線問題。比如鋪路,荷蘭人鋪了十幾米就鋪到了比利時人的地頭,你要不要繼續鋪下去?想繞道,這座小城也沒地方給你繞。地下管道更是錯綜複雜,荷蘭人的地頭下面,很可能埋著一堆比利時人的管道,你給不給他鋪?再就是路燈之類的公共資源,一條街被荷蘭和比利時分成了七八截,荷蘭人是不是只在自己的幾段建路燈?再說,比利時人站在自己的國界線上,也能享受荷蘭路燈的燈光,荷蘭人要不要較真?
所有問題的解決,都無法用爭吵乃至動武之類的方式解決,唯有坐下來協商。而協商,恰恰是荷蘭人和比利時人的特長,以商立國的荷蘭人,還有與荷蘭一直「難捨難分」的比利時人,幾百年前就是談判的好手。
協商加幽默感,談出一個美好社會
協商有多重要?巴勒納紹近幾十年的發展告訴了你。甚至連以色列總理內塔尼亞胡都曾專程拜訪此地,看看不同族群如何在協商中共存。
建築跨國界線?那好,從外牆到內部,都畫上國界線。所以,據說連巴勒納紹旅館的房間里都能見到國界線,分分鐘睡在荷蘭,早上起來去比利時洗臉刷牙拉尿。那麼,如何判斷建築的歸屬?也好辦,一棟樓弄兩個門牌號,兩個地址就行。
基礎建設難辦?那就坐下來好好分工。資料顯示,巴勒納紹城中心的電力由比利時供應,市郊則由荷蘭負責,有線電視同樣如此。荷蘭人口更多,地域更廣,包了全城的燃氣和水。通訊、治安由兩國共同負責,垃圾車各出一輛……
至於當地民眾,都擁有了荷蘭和比利時兩國的護照。何況根據申根協定,他們在這片土地上漫步、駕車乃至工作,都已無國界限制。融合也帶來了更多自由,比如商店營業時間會遵循更寬鬆的一方,因此往往能在其他地區商店多半不開門的周日吸引周邊城市民眾前來購物。
巴勒納紹
哪怕是昔日鑽空子的行為,在如今的巴勒納紹也以一種有趣的方式呈現。
早年的巴勒納紹,罕有居民不鑽空子。最「臭名昭著」的當屬一家被國界線一分為二的銀行,只要有一國的稅務人員來查賬,銀行人員就會將賬本移到另一國。也有一些商店為了避稅,選擇站在稅收較低的一邊賣東西。
民宅同樣如此,在巴勒納紹街上行走,你會發現許多民宅都不止一個門口。你會說這有什麼奇怪,別墅有前門也有後門啊。可巴勒納紹的民宅,除了前後門,還有側門,甚至還有雙前門的奇怪配置。說到底都是歷史遺留問題,因為一直以來,比利時的規劃法比荷蘭寬鬆得多,荷蘭人想改建房子,往往無法得到荷蘭市政廳的許可。按照當地規定,住宅正門開在哪裡,戶主就去哪國辦理房屋事宜,所以,許多人會在比利時一側再開一個正門,然後去比利時辦理改建審批。
在當時,這些鑽空子的行為當然會給兩國的市政廳帶來困擾。但現在回頭看,只會感覺有趣。時至今日,由於比利時和荷蘭政府的一次次協商,兩個自治市已完美共存,昔日各種障礙早已不存,鑽空子反而成了一種無傷大雅的樂子。
當我們在一家咖啡館坐下來休息時,侍應為我們端上飲品,見我們饒有興緻地打量地上的國界線,就開始了他的表演:只見他先看看手錶,然後擺出一臉驚嚇狀,立刻將旁邊的空桌子和空椅子從荷蘭這邊推到了比利時那邊,然後再看看手錶,擺出一臉輕鬆狀。
他想告訴我們的是,荷蘭和比利時的餐飲業規定營業時間不同,前者更早,所以時間一到,餐館就會將桌椅推到比利時一側繼續營業。
別看餐廳的桌椅現在在荷蘭這邊,晚上營業時間一過,他們就會移動到比利時一側
其實對於餐飲業來說,移動桌椅可不僅僅是為了延長營業時間,還為了稅率——荷蘭和比利時的商業稅率有所不同,所以餐館常常移動桌椅,選擇更有利的稅率。
結語
在漫長的人類歷史中,領土之爭往往意味著你死我活,無數戰爭因此而起。二戰後,曾是世界中心的西歐痛定思痛,開始尋求另一種生存模式。
這個模式說起來很簡單,就是不管有什麼事,坐下來好好談。正是在這個過程中,推動了歐洲一體化,歐盟、歐元和申根區都成為現實。儘管有所反覆,但終究是人類的偉大嘗試。
離開巴勒納紹時,我們經過了聖母永助教堂。這座建於1877年的新哥特式教堂,是小城的制高點。與其他城市的教堂一樣,它的院落里還有一片墓地,是當地人的安息之所。這些墓碑之下,有荷蘭人,也有比利時人。在這座寧靜小城裡,他們已無分彼此。
小城墓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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