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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偉大的生活意義,也離不開腸胃和肉體

撰文/盧小波

多年前,在晚報值班時,總是催著同事,往醫院急診科跑。原因無它,那裡出新聞。不料,從某天起,我也成了急診室的常客。

當時情況是,腸子挨了一刀,術後發生腸梗阻。那個梗阻,叫不完全性腸梗阻。如同一根水管,堵了大半,有時暢通有時堵塞。

X光下的腸梗阻

對付這種情形,沒什麼辦法,就是食物要盡量精細。纖維粗長的蔬菜,絕對不能下咽。你想啊,如果空心菜、芹菜、韭菜、春筍之類,一旦吞進肚裡,纖維纏在一起,在半堵塞的腸管里,就是災難。

人對禁忌食物的熱愛,跟偷情差不多。越是不讓吃,嘴越饞。麻煩在於,如果這些菜蔬是毒藥,一吃就倒,斷無下嘴之理。往往十次八次二十次,都無問題,一出事故,就如捉姦在床,動靜大矣。

也想了不少辦法,比如,把芹菜切得短一點,指望腸子能夠通過;或者實在太饞,只把芹菜嚼一嚼,再吐出來。這種吃法,就像家養鸕鶿在餐桌上捕魚,還每每被太太喝止。

古人說:「嚼得菜根,百事可做。」從醫學原理上講,這更加對。再偉大的生活的意義,也離不開腸胃和肉體。我的人生意義,梗在腸子里了。

百禁忌,萬小心,還是不斷出狀況。事故程序如下:

一、晚飯後兩三個小時,肚子鼓起雞蛋大小的一坨,沿著腸子來回遊走。病人只好不停以手相撫,希望它消退。這個行為,有助於我了解大腸走向,頗有科普價值。十有二三次,它真能消散於無形。

二、那一坨東西堅持不散,後半夜開始疼,輾轉難眠,也許清早服上幾大勺橄欖油花生油,就能一泄而快。

三、繼續在疼痛中等待,老婆照常上班,丫頭照常上學。誰知道一根又鏽蝕又半堵的水管,什麼時候能通呢。也許水壓突然增大,就霍然而通了。

四、整個白天,在床上打熬,撫肚翻滾,反思到底昨天吃了什麼。此前,太太已經幫助回憶過,甚至已經爭吵過了:「你為什麼偏要吃它!」「我沒有吃!」很多時候,確實是原因不明,破水管說堵就堵啊。

接近傍晚,疼痛達到峰值,於是對著空氣叫罵,反正一人在家,想罵什麼就罵什麼,權當分散注意力。

掌燈時分,大門咔噠一聲,聽見太太在門口疲憊地問:「怎麼樣啦?」我知道,她希望卧室里有輕快地回答:「沒事了。」可惜,經常不能如願。我當然內疚,也能猜到她瞬間的黯淡。

雜物在出口堵塞,必定要溢出來。極度疼痛之外,又加一層噁心欲嘔。煎熬至晚上十點十一點,大家嘆氣:「那,還是去醫院吧。」

那段日子,腸梗阻反覆發作,好在住家離醫院僅四站車程。當然,公交是無力爬上去的。那陣子,是化療一周期,休息一周期。急症發作時,都是非住院時間。化療時,有朋友每天清晨上班前,開車送我上醫院。夜裡,有時叫的士,更急時就請附近朋友開車。

到了醫院,一般是拍個X光片子。醫生會指著片子的幾處白影,說,這裡!還有這裡!都是「液平面」!所謂「液平面」,就像地震之後堰塞湖的湖面。河道被堵,水流無法下泄,救災人員所觀察的水面高度,就相當於我腸子里堵塞後的積液平面。

我的不完全梗阻,救災難度在於,無法靠挖掘疏通,或者乾脆炸掉堤壩。急診的第一步,是止疼。然後,48小時滴水不可進,只能靠自體吸收,慢慢消耗那些堵塞物。維持營養就靠輸液。

記得有一次,那位車技極佳的朋友(他喜歡這麼自誇),又載著我穿行在冬夜裡。上車前我說,請開得慢一點。可是,司機與病人的感受,怎麼可能絲絲入扣?短短一程,路上吐了兩次。車子稍一頓,我就拍他的肩,邊吐邊聽他一路嘆息:「唉,不好意思,哎,又,又……我車技還是不好哇。」

急診室里,還是滿滿當當。在人叢里,我身子疼成了一隻大蝦米,直不起腰。只聽見太太央求說,能不能先止痛?有醫生回答說,先排隊等叫號。我努力直起身,正想說句什麼,門外進來一位中年男醫生,迎面看了我一眼:「你姓盧?」來不及問緣由,我趕緊訴說病情。

急診室

他說了一句「你等著」,回身推了一張急救床過來:「躺下。」嘩嘩地又把我推進電梯,上了二樓大廳,那一層全是留觀輸液床位。病人加陪護家屬,人頭更是烏泱烏泱多。

略略止住了疼,拿了開塞露,就舉著吊瓶找衛生間。不記得那個大廳的廁所,是否分男女,只記得男的女的都擁在裡面。每個廁位門外,都有人守著。進去後,不斷聽到有人向里呼喚:「怎麼樣了?沒事吧?」門裡聲音是虛弱的:「還好」「可以的」。過了不久,我也聽到太太的聲音:「還沒好嗎,可以了嗎?」

一應一答,此起彼伏。人與人的關切,在污穢的空氣中自然流動。道在屎溺,情生此處,也是沒有辦法啊。

到了深夜,隔壁床送來一個老太太。床邊圍了六七個家人,聽到有女人在埋怨:「大半夜的,你為什麼總起來擦地板,這下好,把腿摔斷了……」老太太辯解:「我是願意摔斷的嗎,睡不著嘛。下次不擦了。」大家笑:「啊,下次,你還有下次!」

最遠處,有個姑娘,一人在那兒輸液,無人陪護。她倚在床頭,叼著一支沒點的煙,眼睜眼閉,旁若無人,跟這個熱鬧大廳特別不搭調。

那位推來擔架床的醫生,正巧跟我有一面之緣。仰賴於他的超強記性,我的痛苦得以迅速解除。此後多年,居然沒有再遇見過他。真是一個古怪的福星啊。

《好奇心日報》有個問卷:「你都會在什麼時候思考人生問題?」列了12個讓人投票選項,比如,失眠的夜裡,一覺醒來太陽快落山的傍晚,從電影院里剛出來的一刻,洗澡的時候,一人在家吃外賣的時候,啪啪啪剛結束的時候……

很有意思,這些人生思考的情景設定,都很文藝,而且處於身心相對舒服的狀態。一讀之下,覺得矯情。以我的體會,這個設定還是合理的。所謂痛不欲生,不僅是指精神狀態。身體處於最惡劣的境地,怎麼可能思考人生的意義。

人大概一懂事,就會思考意義了。記得四五歲時,我每晚都害怕睡覺,擔心自己醒不過來,擔心醒來以後會有什麼變故。孩子從來以為,他就是世界的中心。他認為,自己就是這個世界的意義。十二三歲時,我對生命的展望只到25歲。如今,站在疾病的門坎上,覺得那幾個自己,已經是回憶錄里的人物。每個人的每段生活,並不都是無縫銜接的。這個自己和那個自己,還是有隔膜的。意義只有在回頭想時,才有意義。

那天清晨,我帶著滿身污穢走出了大廳。醫院門口早餐攤位上,親切地冒著煙火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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