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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陽明的那朵花,是花開見佛的花嗎?

最有格調的心學微刊

文章來源 | 大陰陽論

文 | 譚無稽

原標題 | 王陽明的那朵花,誰明白誰開悟

一、唯心所現,唯識所變

王陽明最有名的公案,大概就是他那朵與「薛定諤的貓」齊名的花了。然有名歸有名,熟悉歸熟悉,看懂的怕是寥寥無幾。禪宗屢屢稱這樣的人,叫「瞎漢」;屢屢稱這樣的情形,叫「當面錯過」。

王陽明與友人同游南鎮,一位友人大概是聽多了王陽明講「心即理」、「心外無物」等說法,也想必是深深懷疑而有些不以為然的,於是不失時機地指著岩中花樹問道:「天下無心外之物,如此花樹,在深山中自開自落,於我心亦何相關?」

很多人想必也是有著這樣的疑的,這樣的一問在他們看來也無異於致命一擊了,因為搬出了客觀來對抗主觀,如同唯物主義者攻擊所謂唯心主義者的心思。《大話西遊》中至尊寶說:「老天規定的最大嘛。」

王陽明則從容答曰:「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

在唯物主義者看來,這完完全全就是唯心主義的腔調:我看就有,我不看就無,宇宙間我沒看過的東西多了去了,難道都不存在嗎?有這樣做論證的嗎?在自以為是陽明信徒和追隨者的人看來,噢,原來先生說的是對於人來說,一切都不離於我的心而顯現,跟客觀世界沒有關係,而只是教導我們要回歸自己的心,本於自己的心、不離自己的心,才是修行的正途。聽著很有道理對不對?但這也活脫脫是小乘佛教「人空法有」的調調。

而大乘佛教的見地,就是「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就是一切都是「唯心所現,唯識所變」。對這見地,很多佛弟子也像陽明信徒一樣作了委屈調和的解讀,自以為「願解如來真實義」,卻不知還在門外晃蕩。而如果我說這就是實相,佛教和王陽明所說就是究竟的真相,你是不是要驚掉下巴、以為我痴人說夢?

所以佛陀一說甚深微妙法,就提醒人不要驚訝害怕,還安慰道這可是最了不起的人、有大善根大福德的人才會相信和去做的,甚至誘惑道如此下去必有無上大成就,雖是實話,卻也著實老婆心切。比如《金剛經》里說:「若復有人得聞是經,不驚、不怖、不畏,當知是人甚為希有。」比如《圓覺經》里說:「彼諸眾生聞是法門,信解受持不生驚畏……如是眾生已曾供養百千萬億恆河沙諸佛及大菩薩,植眾德本,佛說是人名為成就一切種智。」

但有一點是沒有說錯的,便是我說的,的確是「夢話」。而玄機,就在這裡面。

二、修心實質

讓我們回過頭來,還是從陽明友人質問他的「天下無心外之物」說起,還是以那朵花為對象。這朵花的存在之所以被人覺知,是因為經由眼睛的感官呈現在我的心裡,然後才被我覺知。外在的一切事物,來自其他感官的覺知,也無不是如此。至此倒還不難理解,正是一般陽明信徒和佛弟子所理會的那樣。這裡只是要明白,我們心中所呈現的並不是外在事物本身,而只是我們心中因為感官覺知而形成的對外在事物的光影。這些光影只在我們心中,是虛幻的,其消解也與外在事物沒有關係,只須在自心中不被這些光影所迷、將其消解掉即可。一切修心的實質,都是在這裡。

還有多少人,將這光影與外在事物的真實劃等號了?以為這光影就是真實?這就是所謂執幻為真,妄想執著的實質所在,故佛陀證道時感嘆:「眾生皆具如來智慧徳相,只因妄想執著故,不能證得。」這裡的關鍵詞,就是「幻」,對幻的認知和體會就是悟入佛道真正的入門;而以幻為真,就是《心經》所謂的「顛倒夢想」。故講佛自證究竟圓覺境界的《圓覺經》,開篇就講「離幻」,離一切幻而入的就叫做「如幻三昧」。《金剛經》蓋棺定論的主旨一句,所以是:「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原因,就是自心中的一切不過是《圓覺經》所謂的「緣影」,由因緣而來的光影,所謂「妄認四大為自身相,六塵緣影為自心相」;人之迷妄,皆來自於《楞嚴經》開篇就指出的「攀緣」,攀附因緣而以為真實,不知是兩回事,所謂「無始生死根本,則汝今者,與諸眾生,用攀緣心,為自性者」。

這就是「天下無心外之物」的第一層內涵。至此還是沒有觸及那個根本的問題:這跟外在的真實有什麼關係?外在還是真實的啊,還是需要應對考慮的啊。那麼我問你:你說外在畢竟是真實,這是什麼?這是你的一個觀念啊,只是你心中生起的一念啊,還是你自心中的東西啊。你可能又起別的疑問,而任你如何起,都是你自心中生起的觀念和念想啊。如此,且找出一個心外的所謂真實看看?且找出一個心外之物看看?一切皆是你自心的幻化,記住是「一切」,沒有任何例外,連例外的一念亦在內,所謂「天下無心外之物」。那個要害的迷執,正是在這裡,是與第一層幻一脈相承,卻一直未被自知的東西。所以禪宗悟道,屢屢提到一個詞,「迴光返照」,因為這就是實現自知唯一的路。所以我在大陰陽社說,人最大的盲點,是自己;黑暗難除,「燈下黑」則是難上加難;大徹之前,來自這個盲點的困擾也將始終如影隨影,因為這就是禪宗所謂最難破除解脫的「家親作祟」。

以此推理去、體會去,你將會感受到一切如夢如幻,自己有如活在一場夢中,一切都是假的,《圓覺經》所謂:「如夢中人,夢時非無,及至於醒,了無所得。」何謂「唯心所現,唯識所變」?何謂「三界唯心,萬法唯識」?只這是,本無半點委屈調和的可能。馬祖大師所謂「凡所見色,即是見心」,你見的一切都只是見的你的心,你逃不開的,連逃的一念都是心中的。凡不如此,正是佛家所謂的「法執」,那在佛家次第里需要先破我執後才能真正觸及的東西。若你真用心體會了,這裡必只有理屈詞窮的夢幻感。但我也知道你是不死心的,畢竟以為真實的觀念已經根深蒂固,慣性難移,天地宇宙萬物畢竟與人不同的執念糾結難化。那麼就進而再說一句:既然人的一切皆是心識所變現的夢幻,那麼那些讓你不死心的所謂外在事物,你怎麼知道不是天地宇宙之真性靈、人之所謂神佛者,他們的心識所變現的呢?不是說「人心小宇宙,天地大宇宙」嗎?又如西方科幻所講,人如同網路遊戲里的角色,生存在遊戲的場景里,自以為真實無疑,玩遊戲的人卻知道這是夢幻。而這玩遊戲的人,又安知不是在另一個遊戲里?以此類推,終是一場夢幻。不要再幻想了,幻想,始終是幻想。

王陽明的那朵花,如同流出禪宗正法眼藏、涅槃妙心之法脈的「佛祖拈花,迦葉微笑」,真相就是在這裡。圭峰宗密大師言:「皆如夢幻,都無所有。」「諸法如夢,諸聖同說。」這是一切聖人所共入之境,儒家佛家之外,道家莊子最愛說的,也是個「夢」字。莊子親筆的內七篇里,最難解最深邃的是《齊物論》,《齊物論》最後行將收尾而全然打開道眼時,著重發揮的就是這個夢字:

麗姬要嫁入晉國時,泣涕沾襟,哭濕了衣裳。等到入了王宮,與晉王一起綾羅綢緞、山珍海味地享受時,便後悔當初的哭泣了。那麼怎麼知道死了之後,不會後悔當初的戀生呢?夢見飲酒作樂的人,醒來後可能遭遇的是哭泣;夢見哭泣的人,醒來後可能發生的是打獵尋歡的快活。「方其夢也,不知其夢也。夢之中又占其夢焉,覺而後知其夢也。」夢中不知夢,夢中又有夢,不到醒來不知道是夢,即使醒來也可能是在另一場夢裡。只有大覺之人,才知道一切都是一場大夢,那些自以為聰明、自以為知道很多道理的人卻自以為覺醒了,而自得不已,不過也是黃粱一夢。「丘也與汝,皆夢也。予謂汝夢,亦夢也。」世間種種,王侯將相,紅塵繁華,皆是做夢;我說你在做夢,我也是在說夢話。「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萬世之後而一遇大聖,知其解者,是旦暮遇之也。」這個道理,真是最最奇怪的了,也許只有等萬世之後出世一大聖人,才能真正瞭然,於剎那間豁然頓悟,與我「相視一笑,莫逆於心」。《齊物論》說這些時,就要結束了,最後結束時,則就是那個著名的莊周夢蝶。

這段話,極深極深。自此以後,千古文人,皆循著莊子的路,去體悟生命的真味。李太白道,「浮生若夢,為歡幾何?」白居易道,「夜深忽夢少年事,夢啼妝淚紅闌干。」杜牧道,「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韋莊道,「江雨霏霏江草齊,六朝如夢鳥空啼。」李後主道,「夢裡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歐陽修道,「風月無情人暗換,舊遊如夢空腸斷。」蘇東坡道,「人生如夢,一樽還酹江月。」……終歸,還是東坡的,「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

所以我說,我說的都是「夢話」。吾有偈云:

夢人說夢話,又有夢人聽。

夢說夢中醒,還於一夢中。

乃至諸佛諸聖言語,皆是夢幻,了不可得。夢幻之說,你若有理會和領悟,也一樣是夢幻。

那麼,一切是幻,什麼又是真?至此,方能觸及這終極一問。幻,這是真相;真,則是真諦。真諦亦幻,幻中藏真。故《圓覺經》云:「以幻修幻」。莊子說大覺和大聖,他們知一物。《金剛經》說「應無所住而生其心」,一切皆幻的底下,還有一物。佛陀付囑迦葉時雲「第一義諦」,指向一物。雖這一物亦不可得,可得皆幻,然,畢竟是個什麼東西?

《楞嚴經》開宗明義說「二種根本」,第一種根本就是前面說的「無始生死根本」,即攀緣心,讓人深陷輪迴之苦、流轉不息的東西。第二種根本就是真諦所在,稱為「無始菩提涅槃元清凈體」,為「則汝今者識精元明,能生諸緣,緣所遺者。由諸眾生,遺此本明,雖終日行,而不自覺,枉入諸趣。」它就是「識精元明」,一切都是心識所變現的幻夢,心識之精元本明處,就是那個東西,即妄即真。這個東西能生諸緣,卻是「緣所遺者」,佛家講一切皆緣起,把這些因緣全部剝離,最後剩下的,就是這個東西。譬如,《楞嚴經》隨後講「八還辨見」,簡單說來就是你能看見一個東西,有所見之物、光線之明、眼睛的通道、心識的辨別等種種「緣」,把這些都剝離,最後剩下的真正能見的,便是所謂「見性」,就是那個東西。「見見之時,見非是見;見猶離見,見不能及」,若說是眼能見,死人睜著眼睛能見嗎?若說是心能見,你睡著了睜著眼,心還在,怎麼不見?心只是辨別則有、不辨則無,只是辨識的工具而已,知辨別的是什麼、到底是什麼能見?「皮膚脫落盡」,才能「唯有一真實。」

說白了:一切皆幻,而最終能「知」一切皆幻的,就是那個真實。這個知不是知解,知解是觀念、概念,前面說了,依舊是自心中的幻相。背後明明還有個「知知」的,如果你能找到這個知知的,還是不是,有「是」皆幻,哪怕是「空」,背後必定還有知「知知」的。圭峰云:「設有一法,勝過涅槃,我說亦如夢幻。」唐代龐蘊大居士臨終時叮囑:「但願空諸所有,慎勿實諸所無。好住,世間皆如影響。」只有剝落到最後,真正「一切」皆幻了,才是。到這裡一真一切真,故華嚴圓教稱為「一真法界」,禪宗叫做「觸類是道,立處皆真」。到底是個什麼?是便不是,不是卻是,這明明是個悖論,你又如何理會?

三、花中開悟之人

秉燭夜遊,不盡茫茫無所至,恍然天明。一場夢遊,身內身外終是假,忽然夢醒。

若能參得,決定開悟,沒有疑問的。楞嚴即是「開悟的楞嚴」,楞嚴法門即是先須開悟才得起修。所以王陽明的那朵花,是花開見佛的花,誰明白這朵花誰開悟。從花中開悟的人,也已經有過了。

唐末五代靈雲志勤禪師,一日經行,見桃花灼灼,忽然大悟,平生疑處,一時消歇。而作偈云:

三十年來尋劍客,幾回落葉又抽枝。

自從一見桃花後,直到如今更不疑。

元代江南梅花尼為悟道遍為參訪,一無所得。及至歸來,見院中梅花綻放,當下悟道,得大自在。而作偈云:

終日尋春不見春,芒鞋踏破嶺頭雲。

歸來笑捻梅花嗅,春在枝頭已十分。

唐代有個無名僧,有一次誦《法華經》,誦到「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一句時,忽生疑問,久思不決。於是放下經書,用心參究,行住坐卧心心念念,卻始終一無所得。

很久以後一個春天的晚上,窗外月光皎潔,正在參房用功的無名僧,忽然聽到窗外的黃鶯啼叫,心中疑團一下脫落,豁然大悟。而作偈云:

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

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

「諸法從本來,常自寂滅相」,這不就是「你未看此花時,此花與汝心同歸於寂」嗎?

「春至百花開,黃鶯啼柳上」,這不就是「你來看此花時,則此花顏色一時明白起來」嗎?

「便知此花不在你的心外」,那麼究竟悟了個什麼?

春天到了。

— 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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