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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見過麻雀的屍體嗎?》

《你見過麻雀的屍體嗎?》

注意到痕迹,就注意到了人,注意到了人的本性。你會發現越來越多的痕迹。鞋印、痰跡、用過的衛生紙、嚼過的口香糖、玻璃板上的手痕、牆角高高的尿痕;氣味,各種各樣的氣味,屁臭、口臭、狐臭、汗臭、腳臭,還有醉酒後鼻息噴出的酒臭,居民樓的門縫下鑽出的每個家庭獨一無二的氣味。這些東西讓人無法忍受,正如人本身。

痕迹比別的東西更能暴露人的本質。人追求超越性,而痕迹毀滅超越性。後來我再也不直接拍攝人,而是拍攝暴露痕迹的空間。我力圖使照片有一種不動聲色的震驚,這些空間往往存在三個層面的場景:

  1. 這裡沒有人,也未曾有人來過
  2. 人在這兒時的樣子
  3. 人在這兒之後的樣子

這樣無人注意的角落有很多,只不過無人發現。實際上,城市並不屬於人。我刻意去觀察散落著啤酒瓶和廢報紙的天台、一堵牆和另一堵牆之間無人光顧的夾道、三十樓外無人觸及的半空。只要注意到這些你就會明白,人只是在想像中佔據了城市罷了。無人佔用的空間總讓人覺得放鬆,有一種萬人如海一身藏的愜意和自由。

我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我討厭人。確切地說,是討厭包括我在內的任何人。我厭惡手上的皮膚,厭惡呼呼作響的肺,厭惡脂肪和血紅蛋白,厭惡早晨毛孔里鑽出的胡茬。生物骯髒,就像捏死蜘蛛後流出來的熒綠色汁液。如果沒有生物,世界上將不會有醜惡。從小我就從動畫片里得出一個規律,肉體是精神性的,醜惡天生具備生命而不是相反。

連醫院走廊裡帶有嬰兒笑臉的張貼畫都會讓我厭惡。

無論外表還是內心,罪惡從毛孔里一點一滴地滲透出來。那些嬰兒是誰?說不定已經長大,犯下無數醜惡的勾當。也說不定早已成為平庸的普通人。一點一滴都是罪惡。誰能覺察呢?面對自己,人人都會大吃一驚。人們會想,這個人是誰?自己什麼時候發生了這麼大的變化?

《你見過麻雀的屍體嗎?》

少年時代開始,我就能感到自己的生長,精神性的那種,如同罪惡本身在蛻變——像褪掉一層又一層的軀殼。我恐怖地感覺到一件事情:原來的那個我再也回不來了。我再也不是他了。現在的這個我是以前無論如何也無法料想的。一直到幾年之前我仍然對未來抱有期望,會等待下一次蛻皮。

下一次往往會重複這一次的經歷:對失去的格外惋惜,對現有的格外困惑,對未來的格外希望。人總在變,或許也可以這麼看:雖然人在變,但這個認識本身從未改變。這個從未改變的,不停的反思的存在就是我。我思故我在。但沒過多久我厭倦這一切胡思亂想了。變不變都一樣。

我試圖盡量的守住自己,像一株大樹那樣。安分,不動聲色,對外界的一切默默接受。我總是把自己想像成一棵大樹。不,準確地說,是樹榦裡面那柔軟,白色,滲透著水分的樹肉。我把自己想像成那部分東西,或許每天都在生長,可生長出來的東西完全一樣,亦即完全沒有質的改變。

我盡量少和別人接觸,正如一棵樹不會知道旁邊的樹。它連自己都不知道。它什麼都不知道。它生長,白色地,柔軟地,而且毫不質變,如此而已。

在這個城市中,我能說的話越來越少了。我跟小賣部的老闆有不多的幾句交談,我需要煙。這幾乎就是全部了。這個城市已經自動化到不需要任何交談就能生活的地步。只要有手機,完全暢通無阻。我從自動提款機里提出鈔票,在超市裡購物,接過零錢。耳朵里永遠塞著耳機,連拉屎時都這樣,貝多芬第九交響曲圓號和小號音浪滾滾。從沒有人打擾到我。

剛開始,我的確遇到了一點困難,因為不得不討回照片稿費。有了微信後,漸漸好了起來。我試圖減少自己給別人留下的印象,像擦玻璃一樣把自己擦掉。我從來不在作品上屬我的真名。比方說,如果拍攝了一條馬路,那麼,這張照片的署名就是「窗戶」。因為從窗戶可以正好看到這條馬路。這樣就是窗戶在拍攝,而不是我在拍攝了。如果我拍攝了一扇窗戶,署名很可能是「路燈」。

除此之外,只聽音樂,看本世紀以前的電影。我看大量的新聞。新聞給我靈感,別人的庸俗照片經常被我抓到足以成為天才之作的素材。我是一個二手的再加工藝術家。

這種情況不可能持久。我明白生活如此脆弱、不堪一擊,全靠過時的攝影技術維持。我的工具是一整套的佳能相機:支架,相機,大三元鏡頭。我的相機和科特茲的一樣紮實。我用這台相機拍攝各種各樣的圖片。我不想跟對象本身有什麼關係。拍攝是為了隔斷而不是建立聯繫。

我清楚地明白,照片是照片,事物是事物。兩者之間根本沒有任何關聯。我把這些照片寄到全國各地,靠電子郵件和編輯來往。每張照片的收入足夠一個星期的伙食。

有一次,我在路邊發現了一具麻雀的屍體。我突然想到了什麼。每天早晨,都會有一群麻雀在窗前嘰嘰喳喳。從我的窗子往外看,只能看到一堵紅磚砌成的圍牆。牆的另一面是一個菜園,絲瓜還是什麼藤蔓類植物從牆頭翻越了過來,垂下許多彎彎曲曲的綠絲。麻雀每天蹲在牆頭叫嚷,我有時候覺得很吵,有時候覺得很安靜。

實際上,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麻雀的屍體。小小的宛如破損標本的屍體已經乾枯,骨頭髮白,感覺像是餅乾。皺巴巴的眼睛黑乎乎的,羽毛完全沒有任何水分,爪子被壓扁成了片狀。我用腳踢了踢,它很輕,像一片枯葉。它散發出淡淡的腐臭味,很咸。

我站起來,俯身用鏡頭對準麻雀的屍體。花了五分鐘才找到令人滿意的角度,快門。一張,又是一張。我再次換了個角度。拍攝完畢後,我把它輕輕地放到了路邊的草叢裡。

晚上,我在電腦中再次觀察了這隻麻雀。我怎麼從來沒見過麻雀的屍體,除了早上見到的這一隻。只有這一隻而已。許多人如同這麻雀一樣,在眼皮底下正在改變,正在失去,正在成為過去。麻雀成了骨頭和羽毛,它們再也不是麻雀了。我覺得這妙極了。

上網之前,我看了手機,有兩條簡訊。其中一個是我的朋友。我們正商量著相約自殺的事情。我將簡訊刪除。另一條簡訊是繳費提醒。關機。查看早上澆過水的一大盆弔蘭。拉上窗帘。撕開一包咖啡。泡好。重新坐在電腦前面。

和以往一樣,網上找到的資料有很多重複,內容頗不一致。鳥綱,雀形目,文鳥科,麻雀屬。壽命的記載不完全相同,大致十年左右(真久,比我想像的久多了)。活動範圍二點五至三千米。每年至少繁殖兩窩。平均八隻雛鳥可以成活一隻,十五天即可自行尋食。體型,產地等等。

我注意到一條消息。2000 年,麻雀成為國家二類保護動物。天知道,2000 年那天(資料上是八月一號),我正巧在看新聞聯播,那時候我還很興奮、好動,喜歡把泡泡糖吹成一個氣球然後炸開。有一點讓我印象深刻:麻雀是一種群居動物。它們只有在快死的時候才會離開群落,找個不易發現的地方等死。大概是由於這個緣故,麻雀的屍體並不常見。也就是說,麻雀是群居的孤獨者。

沒錯,動物似乎都有感知自己死亡的本能。在死之前它們就預知了自己的死期,不聲不響地找到一處僻靜之所安身,就像人給自己找一個墳墓。換句話說,我就是一隻在尋找墳墓的麻雀。在眾人眼中我已經死亡。我希望的正是如此。

對於長眠不醒的人而言,床很重要。我想起了一處無人涉足的海灘。海灘是我發現的,位於福建省的某個角落。之所以選擇它,是因為它還沒有被谷歌地圖拍攝下來。一處沒有被現代化的場所,用來赴死最好不過。

上床之前,我給朋友回復了簡訊。簡訊中告訴了他海灘的地址。自殺的時間約定在明晚。入睡前,我注意到了窗外的雨。雨滴裝作有生命的樣子在玻璃上爬來爬去。那樣子讓我感到非常噁心。

醒來,早晨。我準備好行李,一樣都不少。相機和錢包都在。背包里裝著幾件衣服。出門前自己手繪的地圖。筆記本、手電筒、防風火機和半包香煙。下了車。地圖早就在心中背熟,所有的乘車線路也早已熟知。

城市全都一樣。第七個小時,我到了。這是一座小小的海濱城市,幾乎所有的商店都關了門,安靜得像電影片場。道路上一個人都沒有,偶爾有車輛急匆匆駛過。路燈的影子讓人想起排列整齊的巨大廊柱。

我猜測這和天氣有關。還在火車上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逐漸陰沉下來的天空。烏雲濃重而黑,像垃圾場里的垃圾一樣堆積得越來越多。風把棕櫚樹往一個方向使勁兒拽,像男人的手拽住了女人的頭髮,然後有點瘋狂地扯動著。沒有公交車,我沿著街道頂著風往前走。

在路上,我看到了海。它是黑色的,夾在民居之間,像一片墳場。我的四周,風莽撞地穿行,看不到任何行人,所有的人都好像消失了。開始下雨了,伴隨著轟隆的雷聲。道路在風雨中變得模糊起來。我聽到了遠處的玻璃碎裂了,一些廣告牌搖搖欲墜起來。

竟遇到了這種天氣。我走到海邊時,風已經非常大了。海浪一浪高過一浪,不停地往岸上推,伴隨著轟鳴無盡地砸出大團的泡沫。夜光錶顯示的時間是晚上七點,天就要黑了。天氣讓我有些意外。我本以為大海是平靜的,碩大的月亮掛在深藍色的天空里。然後我就可以一點點往海的中間走去,越走越深,越走越平靜。

計劃中我並沒有安排住宿。這天晚上,我將住在海灘無疑。別的地方無處可去。我待的地方不屬於任何浴場或者小區,整個沙灘都空空蕩蕩。左側的山坡上有一個雜木叢生的樹林,右側的山坡迎著風浪,岩石黑而堅硬。沙灘不過三四百米長而已,後面的沙地上生長著灌木叢。海面上吹來的風寒冷刺骨,但這裡並非只有我一個人。

大路已經到了。他正對著大海抽煙。海風把煙頭都快吹滅了。他低頭看了看錶,說還有時間,我們再等一會兒吧。我一年沒見過他了,他看起來還是很瘦。他根本沒有看我。

「颱風要來了。」他說。

「我早該想到的。」我對他說。我洞徹了我們的任務:颱風和我們無關,我們要不留下任何痕迹地死去。

我和大路的相遇完全來自於我們的天才。

幾年之前,我在一所大學拍攝照片。有什麼異樣的東西出現在了鏡頭中,讓我的心臟震顫起來。我抬起眼睛,沒有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校門外人來人往。三三兩兩的學生正在合影留念,有些路人駐足欣賞古樸的校門。我拍攝的對象是大門兩側兩棵碩大無比的石楠。時值花季,盛開的的石楠散發出飽滿的精液的氣息,漂浮在慵懶的暮色里。很多人對這種氣味一無所知,甚至湊上去嗅這種腐敗的味道。他們的臉上浮現出了不可思議的笑容。

讓我震顫的肯定不是精液的氣味。

一個正在上計程車的男人朝我走了過來。隔著五米,我知道我為什麼震撼了。他的額頭和耳朵和我一模一樣。他的臉上帶著略微的震驚和困惑。他的眉毛、鼻子、眼睛和嘴巴和我一模一樣。他站在我面前,有那麼一會兒,我不知道說什麼好。因為從他胸腔下面的心跳傳遞到了我的胸腔。

「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他對我說。

我們面面相覷,忍受著這種異樣的古怪感。我彷彿看到了另一個自己從相片里走了出來。我們身旁路過的一個女孩也似乎注意到了什麼,驚訝地叫了一聲雙胞胎啊。為了避免引起混亂,我們離開了,留下了聯繫方式。我是在回到家之後才明白髮生了什麼事的。

他瘦得要命,像一具骷髏,穿一件松垮垮的大衣。那樣的大衣是我夢寐以求的,因為我是個胖子,而且腿短,穿這樣的衣服只會引人發笑。在他身上,大衣很合適。他瘦削的面龐很像我的靈魂。我太胖了。他彷彿是從脂肪堆里打撈出來的另一個我。

大路是一個房東。這也是我夢寐以求的職業。他生活在一個縣城。如果從高空俯視,縣城的造型看上去很像是一枚碩大的銅錢。方方的城池,四面圍著一條圓形的護城河。在這座有著近千年歷史的小城,他靠父親名下的幾套房子過日子。房租不多,但在小城足夠了。可笑的是,我的生活是大路的夢想。他一直想擺脫縣城,去大城市生活。我們還有一個共同點,都想過自殺。

大路自殺過兩次,都沒有成功。我能理解他,對於過分敏感的人而言,死也會變得格外漫長。因為在死之前,必須先感受死的含義,就像品味一種味道很苦的東西一樣。自殺是對於死的思考而不是僅僅死掉。經歷了幾次自殺之後,我們還是沒有體會到死亡的味道。

海浪越來越大,砸出大團的泡沫。風用肉眼可見的速度衝刺。大路還是那件大衣,緊緊地裹在身上。他瘦高的身材很適合風衣,這種衣服穿在我身上只會變得好笑,就像豬脖子上綁了一件披風。

他偶爾會說起他父親的事情,那是個疾病纏身的酒鬼。大路的瘦弱就是因為遺傳了父親的疾病。有一次大路說打算賣掉父親的房子,搬到我所在的城市生活。後來這件事又逐漸沒了下文。每次見他,他都是老樣子,好像從來不會蛻皮。認識兩年之後,我們的話慢慢變少了。語言成了多餘的東西。過了好一會兒,我又問他父親的事情。

「走之前跟他喝酒了。」他說。

我沒有繼續往下問。

就在這時,風裡傳來了不一樣的聲音。發動機的聲音。我轉過頭,海灘上漆黑一片。遠處,兩束光芒一下子跳了出來,隱約看到一台越野車的輪廓。那情形就像從黑暗之中竄出了一頭野獸,怒吼著往前跑。它很快跑到了我們不遠的地方,吭哧吭哧地喘氣。

車上下來了四五個人。在遠光燈的照射下,我隱約看到有三男兩女。他們在狂風中發出了興奮的呼喊,隨後開始脫衣服。在單薄的外套下面露出來早就穿好的泳衣。泳衣都是連身的,魚皮一樣從脖子包裹到腳踝。隨後,他們從車頂卸下了幾塊長長的東西。從形狀上看,是衝浪板。

沒有人發現我們。我和大路在離他們幾步遠的黑暗裡。

他們開始在沙灘上跑步,那模樣像是在熱身。風太大了,他們說話時不得不扯著嗓子。偶爾有殘破的話被風送到我們這裡。我聽到他們說,「今天這浪可以。」大路一動不動,只是看著他們。我覺得他們的出現擾亂了我們的計劃,本來,我們打算在空無一人的情況下去死。我對大路說,「怎麼辦?」。他回答說不知道。

我看著他們跑向了黑色的大海。

他們的衝浪板好像會發光,變成了遠處不停閃滅的幾個光點。除此之外,我們只能聽到風聲和海聲。這就是颱風吧。風太大了。我們很快支撐不住,在沙地上縮成一團。我第一次見到這麼大的風,風聲像許多匹馬在狂奔。雨水在空中被風擊打得粉碎,變得堅硬,敲打在身上一次比一次沉重。四下一片漆黑,唯有越野車的兩束大燈射入黑暗盡頭,那模樣像蹲在門前的獅子,目光炯炯地守著崗位。大路在大衣裡面蜷縮著,我聽到了他牙齒打顫的聲音。

他說:「等會兒,等他們結束。」

他們根本沒有結束的樣子。風越來越大。海浪發出潮湧的巨大聲音。漸漸地,人的聲音被徹底衝散了。只有海浪一次又一次不知疲倦地衝擊著海岸。我渾身都濕透了,雨水順著領口淌進了身體。除了嘴裡殘存的口水,我幾乎感覺不到自己的體溫了。他們該不會死了吧。我腦子裡突然想。

「我最近買了一套相機。」大路突然說,「我也想搞攝影了。」

「那麼,你還來這幹什麼?」我問他。

「你知道麻雀嗎?」他問我。

「麻雀?」

「對。我在老家的時候,聽別人講過這樣的事情。我們那裡到處都是麻雀,以前,人們都打麻雀來吃。在路邊隨處可見油炸麻雀的小攤。我小時候就打過麻雀,用自己做的彈弓。後來,我想你已經知道了,麻雀成了國家保護動物,數量多了起來。除此之外,麻雀是一種群居動物,它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在臨死之前,它們會自己找一個地方,靜悄悄地死去……你以為你為什麼會想死?」

「看來你都知道。」

「對。我知道,你也知道我知道。我們雖然人是兩個,但幾乎一模一樣。那天,從計程車上下來,我就明白你是另一個我。所以,如果我要自殺,你也不能活著。我就拉上了你。我知道你也一樣。」

我沒有說話。

「後來,我們都發現,我們可以感受到對方的感覺。你看,你厭惡你的精神,而我厭惡我的身體。父親瘦弱的身體也讓我軟弱。如果我們換換位置,將會變得完美……你能知道我是怎麼想的嗎?」

大路看著我。在黑暗中,他的眼睛像鐵釘一樣冷而堅硬。我的呼吸急促起來。漸漸地我覺得這不是我的呼吸了。我的眼睛像磁鐵,緊緊地被他的眼睛吸住了。我感覺很冷。寒冷裹挾了我,朝我的胸口伸出十根長而冰涼的手指,穿過前胸一直插到後背,拽住了我的肋骨,佔據了我的全部身體。血以雙倍的速度在血管里流動。肺用兩倍的力量呼吸。我看到面前的身體站立起來,朝那片黑暗的地方走去。那是我的身體。他正在緩慢地往前走。

我感受到大海已經在我的腳下了。不,那已經是他了。衝浪的年輕人在他的旁邊。他們的衝浪板周裝飾著一圈兒閃爍的射燈。光線可以照亮衝浪板周圍的一小塊海域,海水像滾開了似的。他們光溜溜的身體在海浪上打著盤旋,忽上忽下。我聽了一會兒,聽到了斷斷續續的呼喊聲。我知道他不會回頭了。他怔怔地走向了大海,彷彿夢遊一般。海浪洶湧而至,不會給他思考的時間,一切都在計劃之內。苦澀的海水嘴對嘴嘔吐一般灌入了他的口腔和肺部,彷彿灌入了我的口腔和我的肺部。我目送那具身體被大海捲入黑暗的深處,那個令我作嘔的瘦弱的身體。我第一次然而絕不會是最後一次體味到死亡的味道。

我知道他已經去了。沒有人發現這一切,包括衝浪的年輕人。現在他們在黑暗中差不多耗盡了精力,沒了勁頭。這些人技術不錯,海水把他們沖洗得很乾凈。當他們把衝浪板夾在身體一側往海灘上走的時候,已經離我非常近了。發光的衝浪板像許多大睜的眼睛,在黑暗裡緩緩移動著。

這傢伙是誰?我聽到他們發出了充滿驚奇的聲音。我看清了他們的面孔。他們的臉被凍得發青。冰涼的海水讓他們渾身上下每寸皮膚都緊繃著。頭髮縮得很細小。這些被凍僵的臉看上去全都一樣,分不出誰是誰,甚至分不出男女。他們的手觸及在我肩膀上時,我確確實實感覺到那手觸碰到了自己身上。對我而言,這是一個嶄新的身體。

「我是個攝影師。」我聽到自己說,「我叫大路。」

我從沙灘上站起來,感受到自己肥胖的身體像酒桶一樣有著輕微的晃動。脂肪讓我感到溫暖,我非常滿意。現在我已經知道什麼是死亡了。死亡是苦澀的,充滿了生命的鹹味兒。我向他們借了一塊衝浪板,朝大海走去。他們問我風快停了,你去幹什麼?我告訴他們,我剛學會了蛻皮,現在是時候洗個澡了。

關於作者甄明哲

甄明哲,90 後,河南人,在《青年文學》《大家》《西湖》《山西文學》《作品》《牡丹》《大觀》等刊發表短篇小說二十餘萬字,短篇小說《京城大蛾》轉載於《小說選刊》2017 年第 6 期,入選人民文學出版社《2017 青春文選》,短篇小說《池中金龍》入選「《作品》90 後文學大系?小說卷」《近似無止境的徒步》。

一些解讀

這篇小說的特色所在並不是它的故事——兩個人互換身體,這類故事多少有些老套,而在於對主人公所作的心理刻畫。他對自我、他人和死亡的思考方式,以及隨之而來的種種困擾,會讓我們想到《地下室手記《厭惡》《局外人》《人間失格》這一系的小說。其中不乏奇詭的比喻,比如將自己想像為「樹肉」。

小說中使用了許多有力的短句,情節推進、景物描寫都表現得乾淨利落。麻雀的屍體作為一個懾住主人公心靈的意象,在故事中有點突兀,如果是更純粹的心理小說,也許能獲得更充分的挖掘。但是,我們也可以設想,兩人互換身體這件事也是一個心理事件,死掉的是主人公的另一個自我,一個抽象的人格。而那些被壓抑、被抹殺,或者通過升華消解掉的「自我」,就像是他人看不到的「麻雀的屍體」。(特約編輯:朱岳)

題圖原圖來自:Evgeny Karasevon iStoc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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