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了巴黎最躁的社會主義足球俱樂部
劉陽子
往售票機里塞進2歐元,取出找回的10分硬幣和一張車票,我走進了巴黎地鐵4號線。地鐵開往北郊,離終點越近,車廂里白人越少,每個空位上都有一片可疑液體的污漬,頭髮油得一絲不苟的阿拉伯兄弟和穿著修身運動服的非裔小哥一屁股坐下,誰也不看誰,開始劃手機。
今天我的目的地是法乙球隊巴黎紅星(Red Star FC)的主場鮑爾體育場(Stade Bauer),就在這條地鐵線的終點站外一公里處。
如果說歐洲是世界左派的大本營,那法國就是歐洲左派的大本營,而一個你能想像到的全世界最死硬的左派,無論他是什麼人種,只要他恰巧是一個足球迷並且住在巴黎,那麼他只可能走進我要去的這支球隊的主場,而絕不會是坐落在城市西郊的中產階級住宅和咖啡館中間、有著800平米官方商店和世界上最昂貴的聯名贊助球衣的巴黎王子公園球場。
而且,這支球隊的胸前廣告是我工作單位的 logo —— 這是 VICE 在全世界贊助的唯一一家足球俱樂部。
出發前,本地地接提醒我看好財物,「那邊有點亂,移民多。」
走出終點站的小廣場,隨著人流涌過亮著紅燈的人行橫道,我眼前是標準的城中村景象:黑哥們兒站在立交橋下定點兜售,一手拿著十個 Prada 墨鏡,另一手掛著十個 YSL 皮包;北非兄弟瞄你一眼,從懷裡掏出一隻 iPhone X 問要不要。
一條假冒服裝批發街道在我面前伸展,FILA、Champion 和加拿大鵝掛在每一個檔位上,環球同此涼熱。非裔喜歡的 ellesse 和大獅子大黑豹圖案T恤間或出現,巴黎聖日耳曼和 Air Jordan 的聯名球衣在這也受歡迎,儘管那些衣服上的飛人喬丹有些胖成了鯊魚奧尼爾,有些飛成了一字馬,彷彿奧運會上的李小雙。
這裡叫聖旺(Saint-Ouen),巴黎市區的邊緣,巴黎紅星就在這樣的社區中成長起來。它的創立者是在任時間最長的國際足聯主席雷米特(Jules Rimet) —— 大力神杯之前的世界盃金杯就以他的名字命名,並因為進入了那首 「football』s coming home」 的歌詞而被英格蘭人傳唱至今。紅星是法國第二年長的俱樂部,在這附近的一間咖啡館裡創立,那是1897年,雷米特24歲。
穿過了將近1公里的假冒服裝眼鏡名表大市集,街道陡然變得冷清,開闊得讓人心慌。「Stade Bauer」 的路牌指向左邊,我深吸了一口從北京帶來的黃鶴樓,走進一條無人街道。要裝個狠瓷也容易,一個沒背包、沒帶相機、穿著舊夾克皺著眉頭抽煙、獨自走路的中國臉龐,在哪都是不太好惹的。
沒走多久,我就看到了巴黎紅星的綠圈標誌,打在一個如破舊小公寓樓的建築上。這個建築就是 Stade Bauer 的一面看台,但一不注意你就會輕易地錯過這個路邊的體育場。以往去過的體育場大都能看到整個輪廓,像是一種兀然出現在街道中的巨型動物,但在 Stade Bauer,你只能看到一面滿是裂縫的陳舊牆面。
如果不提示,恐怕很難看出這張照片上哪有體育場
Stade Bauer 的主看台背面
畫著俱樂部 logo 的牌子下面開著大門。我走進門廳,彷彿走進了50年代的蘇式建築,旁邊是個傳達室般的窗口,前方正對著獎盃的陳列櫥窗 —— 這支球隊最光輝的國內戰績是法國杯冠軍,但最後一次獲得是1942年。
左邊門虛掩著,推開進入,是一個更有社會主義風格的走廊。
我拐了個彎,發現一道貼著古早法國足協標誌的對開門後有強烈的亮光,原來這就是通往場地的球員通道了。
我按下門把手,走進通道,盡頭是綠色的草坪。
穿過通道,我已經站在了這座球場的草坪上,就在一方球門之後,身後的上方是最高的看台,左邊是觀眾看台,右邊是主席台,正對面沒有看台,只有一座圍牆和它外面的斜頂居民樓。
一張全景照片,手機可以點圖片看。
雖然現在的草皮是人工草,但 Stade Bauer 曾經是一個主要體育場,它的正式名稱是「巴黎體育場」(Stade de Paris),甚至承辦過1998世界盃前的國際A級熱身賽,巴西在這裡用安道爾做最後練兵,盡遣主力,R9 羅納爾多、里瓦爾多、貝貝托、卡洛斯全數上場。進球的是吉奧瓦尼、里瓦爾多和卡夫,其中前兩粒進球,就在我剛剛走出來的球員通道前的球門打進。
1998年6月3日,貝貝托、羅納爾多、里瓦爾多的這粒三角連線就發生在我腳下的地面上。
球面後面的三角形出入口仍然沒變
1998年6月3日,吉奧瓦尼打進巴西的第一球
作為背景的斜頂公寓樓也沒變
場上有幾個球員,是青年隊的,我能認出其中兩個,因為他們曾出現在球隊網站的宣傳照上。巴黎紅星的網站和社交媒體的設計非常有型,比起大俱樂部千篇一律的商務照片來,這支平民球隊要酷出五個數量級。這不是因為 VICE 投入了贊助,而是要歸功於球隊在2016年任命的創意總監大衛·貝里昂(David Bellion),他不是個經驗豐富的經理人,而是前職業球員,曾經效力曼聯的射手,他在貝克漢姆離隊那一年被弗格森買去,也不幸成為了弗蘭、馬切達、董方卓等一系列曾被寄予 「後92班」 希望,但在魯尼和C羅的光輝中泯然沉寂的長長名單中的一個。
貝里昂在紅星退役,這個不太成功的職業球員說:「紅星是個地下、浪漫、受人喜愛,也完全沒有社會地位的足球俱樂部,人們愛它,是因為它仍然保存著 old school 的足球氛圍。這支俱樂部不只是為了贏球而成立,它更是自由和創造的重要象徵,能夠這樣擁有人們信任的俱樂部並不多。」
在貝里昂上任之後,巴黎紅星開始了和 VICE 法國的合作。他還一手打造了紅星與本地音樂人、藝術家合作,為社區里有藝術天賦又缺乏教育機會的孩子們進行培訓的項目。
巴黎紅星的官網上有著這幾個青年隊小夥子的照片
紅星隊的 Instagram 主頁
在社交媒體發布的具有左派報紙風格的比賽預告圖
宣傳照,照片上出現的不同性別、不同種族體現了紅星希望為這個移民社區帶來的凝聚力
那件印著 VICE 胸前廣告的球衣自然也出現在了嬉皮風格的 lookbook 和美國、日本的潮店裡。隊服在官網售價70歐元,這經常會成為嘲諷巴黎紅星 「社會主義球隊」 標籤的把柄,批評者不屑地說,「平民球隊?社會主義球隊?球衣70歐元?呵呵。」
聽起來嘲諷得很有道理,但北朝鮮人民也會在北京開45塊錢一碗的冷麵館子不是?
日頭下沉,我走上看台,整個體育場都是被歲月侵蝕的痕迹。
並發現,他們也不是很在乎贊助商 —— VICE 的廣告牌被扔在一堆建築垃圾里。好樣的,果然是左派球隊!正當我為扔在地上的我司物料而心情複雜時,場上有個哥們兒沖我喊,說他們要走了,你也走吧!
等我回到出口,他們已經離開。合著整個體育場最後還是我鎖的門。
售票窗口同時有一個小紀念碑,紀念的是Rino Della Negra,1940年代巴黎紅星隊的球員,一位在法國被德國納粹佔領期間表現英勇的反抗組織成員,一位共產主義者。Rino Della Negra 在1944年被德國人逮捕後槍決,槍決前他給他的弟弟寫了封信,信中對紅星隊致以 「Hello and Goodbye」,從此他成為了紅星隊的精神圖騰。Rino Della Negra 的忌日是2月21日,剛過不久,人們放在這裡的鮮花還未凋謝。
俱樂部關門了,但我還不太想走,對面有個酒吧,外面掛著紅星的海報和老照片。我徑直走進去,是個典型的社區酒吧,右邊的桌子正在看著阿森納對曼聯的英超直播。像那些 Air Jordan 和 Canada Goose 一樣,金元英超同樣是這個社區的消費品。
來自各個兄弟單位的交換貼紙,主題是 「紅星牛逼」 和反種族主義。
兩個黑人小孩推著滑板車進來,也就五六歲的樣子,酒保假裝嚴厲逗著他們,兩個孩子根本不理。孩子後面扶住門是個穿著貝雷帽和舊夾克的法國老人,飛快地掃了我一眼,有些狐疑,但也沒說什麼,和酒保握了握手,就在吧台里找了一角,和別人聊起天來。
像所有的酒吧一樣,牆上貼著世界各國的錢幣,沒看到人民幣,但最下面的那張是個中國產的理應被燒掉的冥幣,有點太躁了。它是怎麼漂洋過海被貼到這的?
喝完啤酒,無論如何也該走了,站在馬路對面又看了這座社會主義感的 Stade Bauer 一眼,避過陰影里站著的小黑哥,向地鐵站走回。
假冒服裝市場正在撤攤兒,人們把衣服搬上擠停在空地的白色大眾麵包車,它們如同村裡拉貨的五菱宏光,唯一的區別是這裡車上有更多塗鴉。一家名叫 「Paristanbul」 的餐廳招牌點亮,土耳其人在屋外抽起了阿拉伯水煙,屬於移民的巴黎入夜了。
我來了趟這裡,是在尋求什麼?是在尋求那個在網上也不太好買的70歐元的球衣嗎?來這之前,這支 「咱們贊助的球隊」 在同事的口中實際上是獵奇般的存在,我曾經開玩笑地用 @vice.com 的郵箱跟他們套磁,看看他們會不會寄一件給我。但真實的 Stade Bauer 竟然沒有門店,無論 fancy 的或破舊的,都沒有,紀念品櫃檯,沒有,吉祥物,沒有,價簽根本無處可覓。而我的第二重心理,是想驗證一下這支擁有風格十足的網路形象,擁有讓全世界酷孩子想立馬掏錢的潮衣服的球隊,我想要穿過所有的 public image,看看他們的標籤是否名可副實,看看這支球隊是一個 faker 還是個真貨。
裂縫的混凝土看台里長出來的草、Della Negro 紀念碑下的鮮花、門口酒吧里的黑人小孩已經給出了答案。
回到住處,電視台播放法乙集錦,正好看到巴黎紅星輸掉這輪比賽的畫面。原來因為 Stade Bauer 不能滿足法國足協對乙級聯賽場地的規定,自從巴黎紅星上賽季從第三級別聯賽升入乙級後,巴黎紅星一隊就不得不離開他們自己的家,借用再往北80公里的皮埃爾·布里森體育場(Stade Pierre Brisson)。只剩下巴黎紅星青年隊以 Stade Bauer 作為主場。
現在他們的一隊在法乙聯賽排名第20,倒數第一,下個賽季,他們很可能會回到這片養育他們的聖旺,而這裡的球迷,又能回到這樣趴在自己住的公寓里免費看球的生活了。
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對一個2019年的足球俱樂部,沒有任何好處,但對巴黎紅星俱樂部和它代表的社區來說,這可能是他們最希望的事 —— 是的,他們不屬於無聊、冷血、殘酷的21世紀。
※我是一個出生在村鎮的同性戀男青年,想聊聊自己的性啟蒙小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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