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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武帝「獨尊儒術」的真實目的

文 | 諶旭彬

「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是漢武帝的一個重要歷史標籤。

他尊崇儒學的核心動機有三:

(1)藉助儒學,將體制外知識分子納入統治集團。

拜劉邦「白馬之盟」的後遺症所賜,從中央到地方,西漢帝國各級政府遍布「官二代」、「官三代」。

漢哀帝時代的京兆尹王嘉,曾回顧漢文帝時代官員的任用問題:

「孝文時,吏居官者或長子孫,以官為氏,倉氏、庫氏則倉庫吏之後也。其二千石長吏亦安官樂職。」(《漢書·王嘉傳》)

大意是說:文帝時代的官吏,都是終身制和世襲制,最後,管倉庫的乾脆讓自家姓倉姓庫,這種情況,在兩千石以上的地方大員里也很常見。

光武帝時代的儒生朱浮,也有類似的批評:

「大漢之興,亦累功效,吏皆積久,養老於官,至名子孫,因為氏姓。」(《後漢書·朱浮傳》)

大意是:西漢初年,官吏長期久任不換,在某個職位上做到老死的人不在少數;很多職位父子相繼,官職名稱成了他們家族的姓氏。

這些「官二代」、「官三代」,將眾多體制外知識分子排斥在了統治集團之外。

這些體制外知識分子,遂搖身成為「游士(俠)」,縱橫捭闔於漢代各諸侯王和公卿大臣們中間。他們的流動性和煽動性,給帝國的穩定帶來了極大的挑戰。漢武帝尊崇儒學,下詔徵求賢良方正,既是針對「官二代」霸佔官僚體系,也是為了消除久盛不衰的「遊俠(士)之風」。

(2)藉助儒學,打擊外戚,鞏固皇權。

這方面的典型動作,是漢武帝聽從儒家知識分子的建議,決定在長安建設明堂。

明堂是周天子接見諸侯朝拜之地。修建明堂,顯然有針對諸侯王勢力的用意。

此外,就朝廷禮制而言,黃老師法殷禮,儒家師法周禮;殷禮重視母權舅權;周禮重視父權。明堂是典型的周禮。修築明堂,相當於儒家之禮壓倒了黃老之禮,映射到現實政治,相當於標誌著「漢武帝說了算」取代了「竇太后說了算」。

所以,與明堂事件的發生大略同期,漢武帝所支持的儒家出身的御史大夫趙綰,曾以周禮為理論依據,提請竇太后不要再干預朝政,結果是竇太后強勢反擊,趙綰等人下獄自殺。這當中的利害關係,如武帝之母王太后所言:

「汝(指劉徹)新即位,大臣未服。先為明堂,太皇太后已怒。」

也就是說,漢武帝尊儒,並不表示他信奉儒家的政治理念。其動機不過是以儒學為政斗工具。

(3)給漢帝國尋找一種新的統治合法性。

竇太后在公元前135年去世,劉徹告別蟄伏,起而全面掌控朝廷大權。如何為漢帝國尋找到一種「普世的意識形態合法性」,是他亟需解決的一個政治命題。

這是西漢之前歷代皇帝未曾面臨過的問題。

在劉邦時代,漢帝國的合法性,來源於推翻暴秦、消滅項羽的戰功。其統治基礎源自一場規模浩大的「按功分贓」——劉邦的登基稱帝詔書,說得很明白,功最大者為帝,次者為王為侯,最末梢的戰士,可以分到屬於自己的一畝三分田地。這個龐大的軍功受益階層,構成了西漢帝國的早期的統治基礎。

到了漢武帝時代,軍功受益階層已在歷次政治運動中被皇權消磨殆盡,為漢帝國尋找新的統治基礎,成了劉徹亟需解決的問題。

圖:初中歷史教科書中的漢武帝像

公元前134年,年過四十的董仲舒,趕上了歷史進程。

他響應朝廷徵召賢良的詔書,寫了一篇名叫《天人三策》的政論文,得到了漢武帝的激賞。

《天人三策》談了三個重要問題。

第一個問題是「天命」,也就是王朝合法性。大意是:誰獲得天下,存在著「天命」。災異是天與人之間的一種對話。國家無道,上天就降下災害來譴責皇帝和政府;屢次譴責警告無效,上天就會改變初衷,把天下交給其他人。反之,國家有道,上天也會降下祥瑞來表彰皇帝和政府。

第二個問題是到漢帝國的國策路線,也就是要黃老還是要儒學。董仲舒立場鮮明地支持儒學。

第三個問題是教育與選舉,也就是打通體制外知識分子進入統治集團的渠道。董仲舒攻擊了現行的三種官員選拔體制——(1)郎選,皇帝近衛侍臣,任期到了可以升遷為官;(2)任子,二千石及以上高幹們有資格推薦自己的子弟為官;(3)資選,也就是花錢買官。董仲舒認為,這三種辦法選出來的官僚,「未必賢也!」,他主張建議一個正規的官員選拔機制,由地方每年推薦人才給長安,由長安量才授官。

總結起來,董仲舒一共提出了五條實質性建議:

(1)建立明堂禮制,約束貴族(尤其是諸侯);

(2)建立太學培養官僚,從民間選賢良,為體制外知識分子開闢進入仕途的通道;

(3)以天人之說來重塑漢帝國的合法性。

(4)限制豪民占田,節制土地兼并;

(5)以儒家經典統一思想,建立官方意識形態。

前兩條,漢武帝早就在做。第四條,打擊兼并土地的「官二代」、「官三代」,與漢武帝著手打造新的統治基礎——變軍功階層為官僚系統——直接相關。第三條和第五條,漢武帝只喜歡其中的「君權天授」,其餘的內容,比如董仲舒試圖給皇權套上韁繩(將民意等同於天意,天降災異即意味著現實政治違背民意,出了問題),這是漢武帝拒絕接受的。

董仲舒最終未獲漢武帝重用,也與他試圖給皇權套上韁繩有關。當漢高祖廟發生火災時,董仲舒在文稿中說,火災之所以發生,是由於皇帝不修德,導致田蚡、劉安等權貴橫行。主父偃盜取了董的文稿,漢武帝閱後大怒,以妄言誹謗之罪將董扔進了監獄。

「君權天授」是一把雙刃劍。講「君權天授」,必然得講「天人感應」;講「天人感應」,就得承認天既會降祥瑞,也會降災異。如此,褒貶現實政治的權力,就不可避免被下放到了知識分子手中。所以,不論漢武帝如何有選擇地取用董仲舒的理論,它看起來都很像是一場「政治交易」——漢帝國在意識形態上獲得了合法性,知識分子則擁有了「合法」批評時政的手段(災異)。

圖:董仲舒像

事實上,漢武帝從來不是儒學的擁躉。一方面,他建設太學、明堂,徵召賢良方正;另一方面,維繫朝政運作的,始終是刑名法術。他在意識形態領域操弄儒學,主要是為了通過儒學來證成一個命題:劉家人得天下,是因為劉家人擁有天命、得民心;劉家人擁有天命、得民心的直接證據,是天降祥瑞。

這種玩法,是存在後遺症的。

圍繞著「君權天授」,開啟了新的政治遊戲。自此往後,由漢武至王莽,在帝國是否仍舊合法這個問題上,皇權與知識分子將長期處於一種緊張狀態。

公元前87年,漢武帝去世,長期的政治高壓隨之消失,隨後就出現了知識分子請求皇帝禪位的呼聲。

漢昭帝元鳳三年正月,泰山突然立起來一塊巨石;長安上林苑一棵枯卧多年的老柳樹也忽然活過來發出新芽。符節令睦弘是董仲舒的學生,他跑去跟昭帝說:

「石頭與柳樹,都是草民的象徵。泰山則是皇室受禪祭天的地方。如今大石自立、枯柳復生,非人力所為,這昭示著必將有匹夫成為天子。先師董仲舒曾經說過,即便是明君,也不可妨礙聖人接受天命。陛下應該昭告天下,搜求賢人,承順天命,把帝位禪讓給他,然後像殷、周的後代一樣,退位為百里之國的諸侯。」(《漢書.睦弘傳》)

睦弘口中的匹夫,指的是流落民間的戾太子後人。

朝廷以「妖言惑眾」之罪,誅殺了睦弘,但無法消滅類似的聲音。

漢宣帝時代,崇刑法而輕儒學,又有名儒蓋寬饒上奏說:

「如今聖道陵遲,儒學衰敗,陛下把刑餘之人當成周公與召公,拿法、律代替《詩》《書》。《易傳》裡面說過,五帝三王擁有天下,就像四季的運轉一樣,到時候了必須更換。不符合天命的人,不能強行佔據帝位。」(《漢書.蓋寬饒傳》)

蓋寬饒的上奏,與其說是勸諫,不如說更像是警告與威脅。他的結局,是被逼自殺。

到了漢成帝年間,有名為甘忠可者,創作了一部《天官曆.包元太平經》,書的主旨是:

「漢家逢天地之大終,當更受命於天,天帝使真人赤精子,下教我此道。」

這是在公然宣揚漢帝國的天命已經走到了盡頭。

史載,甘忠可當時擁有很多信徒,有在野平民,也有在朝顯貴。甘本人被皇權打擊,入獄病死,但《包元太平經》仍在民間流傳,經信徒們不斷增補擴充,到漢順帝時,已集成一百七十卷的《太平經青領書》(東漢末年的「黃巾」,也與之有關)。

圖:今存《太平經》截圖

甘忠可並不孤單。與他大略同時代的名儒谷永,也曾這樣對漢成帝說過:

「天意從來不會獨鍾一姓,因為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某個人的天下。陛下即位以來,忤逆天意,倒行逆施,導致災難叢生,萬物夭傷。臣要提醒陛下,若不悔改,惡政依舊,天意將會拋棄漢室,另擇有德之君!」(《漢書.谷永傳》)

儘管皇權不遺餘力打擊這些「大逆不道」的言論,但隨著時間的推移,皇權自己也慢慢失掉了自信,開始懷疑乃至默認劉家人的「天命」確實已經走到了盡頭。

漢哀帝就是那個一度徹底喪失了「天命自信」的人。

公元前7年,19歲的漢哀帝劉欣繼承帝位。他留在史書中最顯眼的標籤是「斷袖之癖」,但他其實也是一位頗具野心的青年,漢帝國的長期衰敗,讓他非常焦慮。

公元前6年夏,一個叫做夏賀良的人跑來告訴漢哀帝:

「漢朝氣數已盡,改朝換代在所難免。劉氏要想繼續做皇帝,必須再接受一次天命。必須改紀元、換國號,才能逃過此劫。」

夏賀良自稱是甘忠可的弟子。他還警告哀帝:

「以前成帝不肯接受現實,不願重新受命,還殺害了我的老師,後來他就絕了後。如今,陛下年紀輕輕,一直疾病纏身,這正是上天對陛下的警告。只有更改紀年,重定國號,改朝換代,才能讓陛下延年益壽,早育皇子。」

哀帝被說服了。很快,漢帝國的民眾就看到了這樣一份詔書:

「漢朝建國二百餘年,氣數已盡。皇天庇佑,又給了我們劉氏一次再受天命的機會。朕無德無能,豈敢抗拒!現在宣布改元更號。建平二年改做太初元年,朕自此成為『陳聖劉太平皇帝』。」(《漢書.哀帝紀》)

漢哀帝自己把自己給「推翻」了。

顯然,哀帝並不十分清楚這份詔書可能會帶來怎樣的嚴重後果——這是漢帝國最高統治者,首次主動承認自己氣數已盡。隨後,圍繞著「陳聖劉太平」,出現了各種各樣的流言,比如有人說:陳國是舜帝後代,劉氏是堯帝後裔,堯傳位給舜,而外戚王氏正是陳國人後裔(王莽後來被推上帝位,與這些流言多少有些關係)。

到了這年八月,民間對詔書議論紛紛,夏賀良承諾的「嘉應」,也就是祥瑞,卻遲遲沒有出現。天災此起彼伏,哀帝的病也不見好轉。為了卸責,夏賀良將問題歸咎於朝廷沒有更換新的大臣,並向哀帝推薦了自己的幾位心腹,建議由他們接任丞相、御史大夫。醒悟過來的哀帝,用一道新詔書取消了「陳聖劉太平」王朝,處決了夏賀良。

在接下來的一年多時間裡,哀帝忙得手忙腳亂。他要把全國被廢棄的700多座劉氏神祠重建起來。為了求得先祖的原諒,他還要在這一年裡,對著上蒼和神祠禱告37000多次。

但事情為時已晚。當王莽以儒學信徒的面目登上政治舞台,開始一輪又一輪的政治秀時,知識分子們確信漢帝國已經氣數將盡,也確信已經找到了負有天命取代劉氏的新皇帝。

公元8年,在知識分子近乎一致的歡呼聲中,新莽政權取代了西漢帝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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