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蠡西施泛舟是美好的童話,他們也許只是被沉江淹死
今天說到「四大美女」,大家都知道是西施(沉魚)、王昭君(落雁)、貂蟬(閉月)、楊貴妃(羞花)四位古代女性。不過這種說法來源很晚,清代《白雪遺音》才正式提到她們是「四大美女」。這也很好理解,畢竟其中之一的貂蟬,就並非是真實存在的人物,而是經過戲劇平話的演繹,通過《三國演義》才名揚天下的。可見「四大美女」未必都是歷史人物,其中也有文學人物,但在大眾心中區別並不大。
四大美女畫像
一、西施在東漢才進入吳越史事
歷史學家李開元先生在《秦謎》中提到「第一歷史(史實)」「第二歷史(史料)」「第三歷史(史書)」「第N歷史(演繹作品)」的概念。一方面,演繹作品離歷史真相是越來越遠的;但另一方面,演繹作品卻又是最為大眾所熟知的。所以,考證歷史真相的這一過程,實際上如同探案的抽絲剝繭一般。當然,歷史真相是不可能完全還原的,但我們可以無限接近史實。用這種思路去重讀「四大美女」的西施故事,發現可能掩蓋著一個鮮血淋漓的真相。
我們先從「第二歷史」中的西施開始談起。我們熟悉的說法是,西施出生在春秋時期越國,後來被越王勾踐嫁給吳王夫差,之後吳國滅亡後又和范蠡隱居太湖。那麼要了解西施的原始事迹,資料自然應該是越早越好。但很遺憾的是,記錄春秋歷史最詳盡的史書《左傳》里並無西施其人的記載;新出清華簡《越公其事》說的是吳越史事,但同樣沒有提到西施其人;更晚的國別體史書《國語》,其中有《吳語》《越語上》《越語下》三篇,依然沒有西施出現!
那麼,最早記錄西施的是哪裡呢?其實在戰國時代就有記載了。記錄了西施的有《墨子》《管子》《莊子》《荀子》《韓非子》《戰國策》《楚辭》等,都以西施作為美女的標誌,或者以毛嬙、西施齊名。「西子捧心」「東施效顰」的典故,就是《莊子·天運》中最早記載的,不過她的鄰居那時還不叫東施,而僅僅是「其里之醜人」,也就是住在西施鄉里的鄰居。這些史料同時也都沒提到西施與吳越史事有關聯。
值得注意的是《墨子·親士》,裡面說「比干之殪,其抗也;孟賁之死,其勇也;西施之沉,其美也;吳起之裂,其事也」。比干之死是因為抗爭,孟賁之死是因為勇武,吳起之死是因為事業,這些都是我們相對熟悉的故事。而這個並列的「西施之沉,其美也」,很明顯說的是西施因為美貌而沉水淹死,而不是後人說的西施之美沉魚。但西施具體是怎麼死的,為什麼死,史料也沒有具體說。我們只知道西施大致是戰國之前的知名美女,因為美貌而淹死。
西施劇照
那麼,西施是什麼時候進入吳越史事的呢?西漢時期仍然有不少人以西施為美女象徵,如《新書》《淮南子》《鹽鐵論》《說苑》等也都有提到,但同樣沒有涉及西施具體事迹。連最喜歡搜集奇聞異事的太史公,《吳太伯世家》和《越王勾踐世家》兩篇中也均無西施其人。可見即使到西漢,我們依然不知道西施的太多信息。直到東漢,《越絕書》和《吳越春秋》兩部書才正式把西施寫入吳越史事,這也正是後世西施故事的淵源。
《越絕書》和《吳越春秋》,是東漢越地人寫的兩部野史,史料價值雖然不高,但其中保留不少越地傳說。其中就提到,公元前485年,越王勾踐被吳王夫差釋放回國後,物色到苧蘿山上的賣柴女西施和鄭旦,將他們梳妝打扮、教導禮儀後送給夫差。在今本《越絕書》《吳越春秋》里,西施又沒有其它記載了;然而柳暗花明又一村,後人輯錄的佚文卻提供了西施的下落信息。
唐人《吳地記》引《越絕書》說:「西施亡吳國後,復歸范蠡,同泛五湖而去。」這段話說得很清楚,西施和范蠡是在吳國滅亡後泛舟太湖而去的。同時《繹史》引《修文御覽》引《吳越春秋》也說:「吳亡後,越浮西施於江,令隨鴟夷以終。」後一段史料初看和前一段沒有區別,「鴟夷」不就是范蠡的外號嗎?然而,「鴟夷」本義是一種馬革皮囊。吳國大夫伍子胥被夫差賜死後用鴟夷沉江,因此伍子胥也被稱「鴟夷」。
那麼結合《墨子》的話,《吳越春秋》佚文同樣可以這樣理解:吳國滅亡後,越王用鴟夷包裹了西施,沉入江中淹死;或者說,吳國滅亡後,越王把西施沉入江中淹死,讓她為伍子胥殉葬。清人褚人獲在《堅瓠丁集》中就是這樣理解的。按照他的說法,《吳越春秋》與《墨子》說的都是吳國滅亡,西施被殺。「隨鴟夷者,子胥之譖死,西施有力焉。胥死盛以鴟夷。今沉西施,所以報子胥之忠,故云隨鴟夷以終。」
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這個鴟夷確實是范蠡,然而范蠡和西施一樣被越王沉殺。相對於西施,范蠡存在的可靠性似乎要高很多;然而同樣是迷霧重重。
《吳越春秋》書影
二、范蠡並非陶朱公和鴟夷子皮
范蠡其人,在《左傳》和清華簡《越公其事》中同樣沒有記載;最早同樣是在《墨子》里出現,和文種同樣作為勾踐的近臣。之後在《韓非子》《呂氏春秋》也都有提到,但是都沒有交代結局。到《國語》的《吳語》《越語下》也有出場,其中《越語下》提到范蠡在吳國滅亡後沒有返回越國,而是給勾踐留下信就泛舟五湖而去,不知所蹤。《國語》一書是西漢後期劉向編纂,顧頡剛先生認為《吳語》《越語》取材於原本《吳語》和越事傳說。
《國語》的內容應該介於《越公其事》和《史記》之間,也就是形成於戰國後期到西漢前期。但與此同時,諸子史料中卻流行著范蠡的另一種結局:被淹死。
《呂氏春秋·悔過》說:「所不至,說者雖辯,為道雖精,不能見矣。箕子窮與商,范蠡流乎江。」也就是說,智慧到不到,即使說的人能言善辯,說的道理精深入微,也不能被他人接受。所以箕子就被商紂囚禁,而范蠡卻「流」於長江。如果只看這句的話,很可能得出「流亡」的結論。但在《呂氏春秋·離謂》里,卻說「比干萇弘以此死,箕子商容以此窮,周公召公以此疑,范蠡子胥以此流」,看來,范蠡和伍子胥的結局是一樣的。
《左傳》說伍子胥被吳王夫差賜死,但上博簡《鬼神之明》說伍子胥「鴟夷而死」,《戰國策》也說「賜之鴟夷而浮之江」,《吳語》則稱夫差將其屍體裹於鴟夷併流於江上。可見,伍子胥是被殺死沉於江的,但也可能是沉殺而死,總之屍體最後是流於江了。那麼,范蠡的結局是否也是這樣?「流」除了理解為流亡、流放,說是流殺也未嘗不可。流殺的概念至晚在西漢初期就有,如張家山漢簡《二年律令》提到「船人渡人而流殺人」,即是沉殺的意思。
可以佐證的是,西漢初年賈誼的《新書》說伍子胥「何籠而自投水」「身鴟夷而浮江」,接著又說「范蠡附石而蹈五湖」,可見,在《新書》里,范蠡和伍子胥都是淹死的。另外,在《史記·韓信盧綰列傳》里,韓王信寫給柴將軍的信里也提到「夫種、蠡無一罪,身死亡」。那麼范蠡與文種、伍子胥一樣,都是有功而被殺死。那麼,為什麼這種說法沒有流傳下來,我們所熟知的都是《越語》的說法呢?
吳越爭霸地圖
因為太史公在《史記·越王勾踐世家》里,基本認可了《越語》的說法。稍有不同的是,《越語》說范蠡拋棄妻子輕舟五湖,而《越王勾踐世家》卻說范蠡帶著私屬流亡海上。可見,《越王勾踐世家》應該另有所本。不過,根據《越王勾踐世家》的說法,范蠡之後到齊國改名鴟夷子皮,又到宋國陶邑自號陶朱公。陶邑在中原樞紐位置,范蠡利用交通之變,做起了生意,結果很快就富可敵國,也因此被後世稱為「商聖」。
但是《越王勾踐世家》的說法漏洞很大。第一是范蠡到齊國改名鴟夷子皮,《墨子》《韓非子》《淮南子》《說苑》都有記載鴟夷子皮這個人。公元前481年,齊國大夫田常殺死齊簡公,獨攬大權,他的重要幫手就是鴟夷子皮。而且鴟夷子皮這個人,還是孔子安插在齊國的。而吳國滅亡在公元前473年,范蠡如果在吳國滅亡後才去齊國,那麼他就不可能是這個鴟夷子皮;孔子於公元前479年去世,范蠡也見不到孔子。
第二個是說范蠡到宋國改名陶朱公,賈誼《新書》曾提到陶朱公:「梁嘗有疑獄,半以為當罪,半以為不當。梁王曰:陶朱之叟,以布衣而富侔國,是必有奇智。乃召朱公而問之。」魏惠王遷都大梁後,魏國又稱梁國。戰國史專家楊寬先生考證此年是公元前361年,而魏公稱王更在此之後。所以梁王見陶朱公的時間不會早於前361年,距離吳國滅亡已經過了一百多年,這個陶朱公明顯又不是范蠡了。
范蠡與其他傳奇人物的雜糅,在後世仍然存在。比如東漢《風俗通義》說:「東方朔、太白星精,黃帝時為風後,堯時為務成子,周時為老聃,在越為范蠡,在齊為鴟夷子皮,言其神聖能興王霸之業,變化無常。」北朝《齊民要術》引《陶朱公養魚經》記載威王對陶朱公說:「聞公在湖為漁父,在齊為鴟夷子皮,在西戎為赤精子,在越為范蠡。」《養魚經》應該是託名陶朱公的著作,威王可能是齊威王或楚威王,但也都是戰國時人。
所以,《越王勾踐世家》對於范蠡下落的記載完全不可靠,那麼范蠡確實有可能如同《韓信盧綰列傳》所說的被殺。至於被殺的方式,當然就是《呂氏春秋》《新書》所說的流殺。至於范蠡和西施泛舟太湖,前文已經提到,是唐人《吳地記》引《越絕書》的說法,已經是東漢以後的野史傳說了。至此,我們經過對史料的對比和分析,可以得出一個相對可靠的結論,那就是:范蠡、西施雙雙被淹殺而死!
范蠡雕像
三、西施和范蠡可能只是傳說人物
也有學者看法更加保守,甚至對西施、范蠡的存在性表示質疑。晉人司馬彪就曾指出:「西施,夏姬。」認為西施不是別人,正是春秋傳奇女子夏姬。馬敘倫先生也贊同這個說法,認為「西、夏,姬、施,音近通假。」顧頡剛先生則認為,西施確實是吳國王妃,但西施姓施,所以更可能來自魯國有施氏。當時魯國臣服吳國,西施被送給夫差。越國滅吳後,因為西施並不是越國人,所以被越王淹死,也就是所謂的「越浮西施於江上,令隨鴟夷而終」。
2011年7月20日在中央十台播出綜藝片《回望勾吳》,則認為西施是真實存在的越國女子。證據是上海博物館的一件青銅器「吳王夫差盉」,銘文是:「吳王夫差吳金鑄女子之器,吉。」這個「女子」的稱呼比較奇特,因為這種形式的青銅禮器,一般系父親為女兒準備的嫁妝,或者是丈夫為妻子製造的禮物。其中女性都會以姓氏相稱以表身份,而這位女性居然不稱姓氏,那麼似乎不是出身貴族,比較合理的解釋就是夫差為西施鑄造的溫酒壺了。
吳王夫差盉
電視台本對這篇銘文的解讀也挺有意思:
「不管是占卜師心領神會,還是夫差有意暗示,或者真是聽天由命,反正問話的結果是:吉。於是夫差就滿心歡喜地把這一上天的昭示記錄在銘文的最後。如果我們拋棄在諸多籠罩在這一樁從一開始就潛伏著陰謀的愛情身上的政治因素,也許我們可以在這件跨越了兩千五百年時光的青銅器上,看到一個男子對一個女子的一片痴情。」
民俗學家郭必恆則認為,范蠡很可能也是編造的人物;因為范蠡這個傳奇人物,在《左傳》里居然沒有記載。越國最重要的文臣是文種,而且也沒有記載文種賜死;但之後卻有了范蠡走而文種死的說法。所以文種之死當是比照伍子胥編造的,而范蠡被製造是為了與文種形成對比,來說明功高蓋主和功成身退的道理。《越王勾踐世家》中教勾踐「計然七策」的是文種,然而《史記·貨殖列傳》說范蠡以「計然七策」經商,可見范蠡為文種分化之形象。
可見,因為「第二歷史」太稀缺的緣故,所以對於「第一歷史」的結論眾說紛紜。個人也只是基於「第二歷史」提出一種可能性。那就是在戰國漢初史料中,西施和范蠡應該是沉江而死,但西施和范蠡未曾建立關係。到《史記》里,則以《國語·越語下》的范蠡泛舟為基礎,再把鴟夷子皮、陶朱公的傳說拼湊成新故事,此時西施與范蠡仍未建立關係。直到東漢的《越絕書》《吳越春秋》甚至更後,才說西施范蠡一起泛舟而去,英雄美人的童話故事至此形成。
今天的江浙一帶,有不少西施范蠡有關的景點。比如諸暨有浣沙溪,據說是西施故里;紹興有西施山,據說是西施、鄭旦在越國學藝的場所;蘇州有靈岩山,據說有夫差為西施建造的姑蘇台、館娃宮;無錫有蠡湖,據說是范蠡和西施最後歸隱的地方。這些景點反應的未必是歷史事實,但卻是人民群眾共同描繪的歷史。從這個角度說,它們不能被認為是假冒景點,而自有其文化內涵所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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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必恆:《史記民俗學探索與發現》
李守奎:《〈越公其事〉與句踐滅吳的歷史事實及故事流傳》
(日)西山尚志:《上博楚簡〈鬼神之明〉中的「伍子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