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家和談應對黑格爾的挑戰
【核心提示】對於歷史教訓人們有自己的選擇自由,這話的確不錯;有人面對歷史教訓採取不接受的態度,這樣的事例在中外歷史上確實太多了。但中國人從很早就堅信:以民為本從而得民心者得天下,殘民以逞從而失民心者失天下。這就是一條很重要的歷史教訓。
劉家和先生是北京師範大學歷史學院的資深教授,長期從事世界古代及中世紀史的教學與科研工作。他自青年時代起,就喜歡閱讀中國諸子百家的著作以及史學名著。他具有中國傳統文化和西方文化的修養,不僅喜歡史學,也喜歡探討哲學問題,更善於對中西方文化進行比較思考。
劉先生曾經多次說過他對「以史為鑒」的問題總有一種「放心不下」的情結。西方的歷史文化使他的思考常常面臨一種挑戰。他很難忘記德國古典哲學家黑格爾所說的一段對「以史為鑒」最具有直接挑戰意義的話。
早在1959年,劉家和先生就閱讀了黑格爾的名著《歷史哲學》。在這本劉先生當年讀過的書中,有這樣一段用紅筆畫出的話:「人們慣以歷史經驗的教訓,特別介紹給各君主、各政治家、各民族國家。但是經驗和歷史所昭示我們的,卻是各民族和各政府沒有從歷史方面學到什麼,也沒有依據歷史上演繹出來的法則行事。」他覺得黑格爾這一段話雖然說得機警鋒利,但是仔細分析是有問題的。黑格爾說,歷史的經驗可以給予人們以教訓,但又說從來沒有人從中得到過任何教訓。這句話看起來好像談得很深刻,但實際上它本身就是一個悖論。如果肯定前面的主句,那就是說歷史經驗是給了我們教訓的,而且他也承認學到了;這樣,斷言從來就沒有人從中學到任何教訓的後一句就不能成立了。反過來說,如果副句的判斷成立,那麼主句就又不能成立了。這是一種自我矛盾。
這裡黑格爾強調各君主、各政治家們沒有「學到什麼」,也就是沒有學到「歷史經驗的教訓」。劉先生覺得這個觀點與我們習慣的「以史為鑒」的思想是對立的。這裡有兩個問題:一是歷史有沒有教訓?黑格爾說「沒有從歷史方面學到什麼」。那麼歷史有沒有經驗教訓呢?歷史告訴我們,歷史是有教訓的。而他的意思是說誰也沒有得到教訓,誰也沒有按照歷史的法則辦事,原話是說「沒有依據歷史上演繹出來的法則行事」。劉先生懷疑是不是翻譯的問題造成的,於是就找英文版的《歷史哲學》來對照。1960年前後又看了黑格爾的《小邏輯》,後來又讀了黑格爾的哲學史,但有些問題還是不懂。
20世紀80年代中期以後,劉先生開始重新考慮史學理論問題。於是,他就複印了《歷史哲學》的英文版,發現英文版中他所懷疑的那句話和當時的中文譯本是一致的。對此他還是放心不下,覺得這裡還是有問題。到90年代時,劉先生就下決心找德文版來看一看。他根據德文版的文字來校對英文版的這句話,發現英文版有的地方譯錯了。為什麼說譯錯了呢?英文版說「也沒有依據歷史上演繹出來的法則行事」,而在德文版中,黑格爾是用虛擬的語氣說:就算是有演繹出來的規律,也沒有按照其行事。他反覆地對照了幾遍,還把這句話放到他的書的整個一章來看,以及《小邏輯》提供的思想背景來看這個問題,發現黑格爾認為歷史規律沒有邏輯規律那麼嚴格。比如A大於B,B大於C,則A大於C。這是永遠正確的。但歷史有沒有這種規律?歷史的規律永遠是歷史的。
劉先生認為,對於歷史教訓人們有自己的選擇自由,這話的確不錯;有人面對歷史教訓採取不接受的態度,這樣的事例在中外歷史上確實太多了。但中國人從很早就堅信:以民為本從而得民心者得天下,殘民以逞從而失民心者失天下。這就是一條很重要的歷史教訓。可是在商的末世、秦朝的末世、隋朝的末世都拒不接受這個教訓。那麼有沒有肯接受歷史經驗教訓的人呢?既然承認人們對於歷史經驗教訓是有接受與否的自由的,那麼人們選擇接受歷史經驗教訓在邏輯上就是不能被排除的。
對於同一個歷史經驗教訓,商、秦、隋與周、漢、唐就採取了截然對立的選擇。商、秦、隋等王朝採取拒不接受歷史教訓的態度,而周、漢、唐等王朝卻採取了樂於接受歷史教訓的態度。為什麼會有這樣對立的選擇呢?這是因為他們的現實利益本身是對立的。他們各自處於不同的歷史前提條件下,而歷史的前提條件對於他們來說就不是可以自由選擇的了,這些條件是既定的。商、秦、隋之所以亡而周、漢、唐之所以興的事例,恰好證明了這樣的道理:人們對於歷史經驗教訓的取捨是有選擇的自由的;可是,人們對這一自由選擇的結果,就不再有選擇的自由了。所以,我們看到商、秦、隋先後都因拒不接受歷史的教訓而「無可奈何花落去」;而周、漢、唐等王朝,卻因為能夠虛心地接受歷史教訓而勃然興起,並在中國歷史長河中熠熠生輝。因此,我們承認黑格爾所說的,人們對歷史經驗教訓是有取捨選擇的自由,但是不能因此就看輕歷史經驗教訓的存在與意義。
劉先生對黑格爾關於「以史為鑒」問題的觀點早就有自己的看法,就是還沒有找到回應的機會,對此他一直耿耿於懷。到了2010年,劉先生對於這個問題的思考已經經過了五十年,於是他在這一年的《北京師範大學學報》上發表了一篇《關於「以史為鑒」的對話》的長篇文章,對黑格爾的挑戰進行了回應。以後他又兩次接受訪談,重申了上述他的一些觀點。2016年,他在《中國史研究動態》第3期上發表《再談挑戰》一文時,已經是88歲高齡的老人了。筆者正是在2016年聆聽並記錄了劉先生的這些談話。
當時我問,回應黑格爾的這個挑戰究竟有多大意義呢?劉先生說,如果不回應,「以史為鑒」的理論就會徹底被顛覆,我們中華民族幾千年的文明史也就這樣被顛覆了。回應這個挑戰應該是我們中國史學工作者擔負的神聖使命!當然了,黑格爾本人早已去世,他不可能自己來回應。現在我提出來可以讓大家來評評理,如果我問錯了,你也可以代表黑格爾來反駁我呀!我要問的問題是:即使是充分表現了鮮明的邏輯理性特徵的黑格爾哲學,難道不是以康德的哲學為鑒才產生的嗎?而康德的哲學難道不是以萊布尼茲和休謨的哲學為鑒才產生的嗎?因此,黑格爾的哲學也應該是產生於歷史之中,它的價值也在歷史中,沒有終結。如果不是「以史為鑒」, 哪有他的哲學啊!
劉先生說,他今天思考這個問題,是為了給「以史為鑒」一個「存在」的權利。我們也不能不公正地肯定黑格爾哲學在人類文化史上的崇高地位,比如他的精神現象學、邏輯學、小邏輯等等,都是充滿了發展的歷史意識的。他努力地把人類意識的發生髮展以及邏輯的發生髮展解說成為歷史的,提出了邏輯與歷史統一的觀念。這都很了不起!可是,他把現實的歷史又套上了他所設定的「世界精神」的牢籠里,因此就把問題弄顛倒了。今天我們挑戰他、批評他,也正是以他為鑒啊!
劉先生還說,把「挑戰與應戰」這一對概念最廣泛地運用於解釋人類文明歷史的應該是英國著名史家湯因比。他所著的《歷史研究》一書中,對於挑戰與應戰的見解對於今天的人們很有啟發作用。比如他曾說過:歷史證明對於一次挑戰勝利地進行了應戰的集團很難在第二次挑戰中再取得勝利;凡是在第一次取得勝利的人們很容易在第二次時「坐下來休息」。他引用了大量古今歷史實例來證明他的觀點。同時,他說:「對於學者個人來說,也是如此啊!任何一點成績都有可能立即轉化為一種安慰劑,使人昏昏欲睡。這是一種沒有前途的『前途』,我的內心深處充滿了惶恐,生怕自己逐漸昏昏欲睡。怎麼辦?那就要堅持每天溫故而研新,這就能不斷發現自己的不足與無知,就像天天都用涼水洗臉,從而保持一定的清醒狀態。看來迎接挑戰是永無止境的,我畢竟已經是『80後』的老人了,人一老,銳氣就差了,所以我還要向中青年學者朋友學習!」
往期回顧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報》2017年4月17日第1187期
責任編輯:劉淼排版編輯:劉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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