爆炸後丈夫用雙手把盲妻從廢墟中刨出,終生逃離不了響水的她離世
「逃離」對盲人王樹梅而言是個奢侈的詞語。她的家離化工園區不到一公里。三個孩子都是小學畢業,大兒子靠打散工為生,女兒也在附近打工,小兒子開鏟車。因為母親看不見,他們都不願去外地打工,一年的收入只夠養活一個小家,根本沒有餘錢。「我們縣城如果有房子,那肯定就跑了,縣裡的房子7000多元一平米,想都不敢想。」她的小兒子說。
文 | 羅芊
編輯 | 金匝
3月21日14時48分,江蘇響水化工廠爆炸,引發了2.2級地震,至少64人死亡。
爆炸發生的那一刻,王樹梅在隔壁鄰居家串門。她是盲人,居住在離爆炸點1.5公里的陳家港鎮六港村。
黑暗之中,瓦房的屋頂塌下來壓著她,她什麼都看不見,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丈夫朱寶貴用雙手將她刨出來送往醫院,一小時後,經搶救無效身亡。
在家人的敘述中,生活好像從未給予這位57歲的農民太多選擇。她7歲失明,一輩子像圓規一樣定在這個化工園區附近的村莊。因為沒有什麼技能,她離不開這片土地,只能靠土裡刨食,將3個孩子撫養成人。
「沒享過一天福。」這是回憶起王樹梅,他們說的最多的一句話。
1
孩子們原本以為王樹梅的日子還很長。
家裡老人長壽,王樹梅的婆婆93歲了,依然很康健。她自己的性格又那麼開朗,每逢過年,晚輩們都會跟她說上一句,「身體健康,長命百歲。」
事後發,他們曾給她復盤過很多命運的分岔路口,結局都指向一個——她可能還活著。
爆炸那天中午時分,王樹梅家裡來客人了,表親來看望她,因為趕時間,沒留下吃午飯。「如果留下來就好了,那樣樹梅就在家,家裡屋頂沒有塌。」 她的丈夫朱寶貴說。
下午一點鐘,王樹梅給女兒殷巧去了個電話,不知不覺就聊了一個多小時,也沒什麼特別的話題,都是些家常小事,「上街幹嘛啦,去哪家串門啦」。但事後殷巧有些自責:「是不是再多聊一小時,媽媽就會沒事呢?」
掛斷電話是下午兩點十分左右。丈夫朱寶貴去門口田裡拔草了。由於頭天剛下過雨,村裡的土路泥濘,天氣也還未放晴,王樹梅沒打算走遠,去了隔壁趙奶奶家串門。
她的兒媳楊鐵霞說,「如果天氣好就好了」,因為在日頭好的時候,鄰居趙奶奶會攙著王樹梅去鎮上玩,也許在鎮上就沒事了。
爆炸發生在下午兩點四十八分。沒有預兆,先是一聲「扎破耳朵的響聲」,朱寶貴正低著頭拔草,一抬頭,天上一片烏煙,讓人不敢望,「地震了。」他想。過去這些年,化工園區也發生過爆炸、火災、氣體泄漏這樣的事兒,但從沒有像這次一樣,「不得了。」
不遠處,響水縣生態化工園區的化工廠爆炸現場濃煙滾滾。圖/ 視覺中國
當時,王樹梅正在鄰居家聊天,他們一共4個人,都是平日里常走動的老人家。王樹梅的手機在爆炸發生一分鐘後就打不通了,恰巧那天,她的孩子們都不在鎮上,兒媳楊鐵霞離她最近,只有一公里不到,兒媳一邊打她的電話一邊往她家裡跑,只聽見「您撥打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幾乎和爆炸同時發生,「嘩啦一下」,朱寶貴看到鄰居家的房頂「直接就(掉)下來了」。他往鄰居家沖,太慌亂了,奔跑時手心裡還拽著一把剛薅下來的青草。
王樹梅所在的那座房子,是一間40多年前蓋的老屋,屋頂上鋪著一層厚厚的金黃色秸稈,那些秸稈、木樑、瓦片,一下就壓在了她身上。倖存的老人回憶,王樹梅是瞬間失去意識的,她留在世上最後一個音節,是一聲短促的「啊」。
朱寶貴找不到工具,一邊喊著「樹梅」,一邊用手刨,把妻子從瓦礫堆里拉出來。他記得,當時王樹梅身上並沒有明顯外傷,但已經失去了知覺。他探了探她的脈搏,還在跳。
由於打不通120急救電話,朱寶貴一路背著王樹梅到了兒子家,家人開車將她送到醫院。在那裡,他們見到了許多傷員,有人失去腿,鮮血直流,還有人頭被砸開了幾個窟窿,「沒法看。」經過一個小時的搶救,王樹梅走了。朱寶貴喊她,「老伴」,無人應答。
朱寶貴將妻子從瓦礫堆里刨出來。圖/ 羅芊
2
王樹梅的家是一座低矮的瓦房,30平米不到,門口是綠色的田野,她自己種了萵苣、青蒜、小蔥。房子背後不足一公里處,就是陳家港化工園區。
住在這裡並不是王樹梅能選擇的。
她出生在陳家港鎮,7歲時得了眼疾,因為父親不重視,耽誤了治療,成了盲人。沒有念書的她只能學著干農活,長大後就近嫁人,把家安在六港村。
那時,陳家港鎮還沒有化工園區,大家都是土裡刨食,勤勞就能有收穫。她的第一任丈夫待她很好,體貼她,幾乎沒讓她乾重活。他們有3個孩子,孩子們回憶,因為父母感情很好,小時候生活雖然清貧,但並不缺少快樂。
2001年,王樹梅的第一任丈夫意外身亡。生活並未給她任何選擇的餘地,為了家裡有勞力能一起幫忙養活孩子,喪夫第二年,她改嫁了在窯廠上班的朱寶貴。但對方沒有房子,她依然只能住在原地。
居住環境的改變發生在2005年前後。那時起,王樹梅家附近的陳家港化工園區竣工,工廠陸續進駐。村民記得,那些工廠剛來時,村裡的水是稠紅色的,每到傍晚,一股很濃的氣味飄散開來,他們無法弄清是什麼,只能形容,「一股農藥味。」
從前,陳家港是一個宜居的小鎮,灌河清澈,每到春天,河中會迎來鯨群,領頭鯨在河中漫遊,露出尖尖的黑色背鰭,後面跟著20多條鯨魚。《響水縣誌》也記載,自古以來,常在春暖花開之際,大魚隨潮游入灌河,若沉若浮,浩浩蕩蕩。
化工廠來了,鯨魚消失了。這14年間,這裡還發生過爆炸、氣體泄漏、火災各種問題。在當地人的記憶里,每次發生類似的事,他們都要逃。
2011年,響水就發生過一起看起來有些荒誕的「萬人大逃亡」事件。由於化工廠管道冒出大量蒸汽,村民以為是要爆炸的徵兆,紛紛逃亡。《中國青年報》的報道里寫,「人們穿著襯褲,頭頂著棉被就出來了,有的連門都來不及鎖」,「一輛農用車逃亡時翻進了河裡,一家四口都死了」。
那一年,王樹梅沒有逃。她甚至根本不知道要逃。第二天才聽人說起,很多人逃命了,還有人拋下自己的公公婆婆。她打電話給兒媳,「昨天晚上你們跑了沒?」兒媳說,「如果我們要逃的話,肯定第一時間把你們帶上。沒有車,往哪裡逃,就算逃得了一時,咱們能逃得了一世嗎?」
「逃離」對王樹梅而言是個奢侈的詞語。她的三個孩子都只是小學畢業,大兒子靠打散工為生,女兒也在附近打工,小兒子開鏟車。因為母親看不見,他們都不願去外地打工,一年的收入只夠養活一個小家,根本沒有餘錢。「我們縣城如果有房子,那肯定就跑了,縣裡的房子7000多元一平米,想都不敢想。」小兒子殷昌船說。
去化工廠上班倒是工資高,一個月至少能掙6000元,但他們從沒想過去。王樹梅也跟他們叮囑,「人窮一點沒什麼,但是生命只有一次。」
原本,王樹梅有過一個能離開老屋的機會。家人回憶說,那是幾年前,園區向外擴張,圍牆外500米內不能有居住區。但後來才發現,王樹梅的房子不在拆遷範圍內。也有住在附近的鄰居說,沒拆是因為賠償太少,只有4萬,根本沒法在別處再安家。最後,周圍年輕人的房子都拆走了,那一片只留了4間瓦房,都是老人。
王樹梅的三個孩子都邀請她到鎮上來住,她拒絕了,說自己一來就是3個人,有老伴,還有婆婆,三個老人,不方便。她還說看不見的自己住不慣樓房,「老房子摸了30多年,我都摸習慣了。」
爆炸點附近居民房屋的玻璃大都被震碎,一片狼藉。圖/ 視覺中國
3
3月23日,爆炸發生後第三天,王樹梅的幾個孩子去了她住著的老屋。還未走到跟前,遠遠地,她養的那條黑狗便吠了起來。兒子殷昌船說,狗是母親的「門鈴」,從前,只要聽見狗叫,母親便會出門迎客人。
如今,這間老屋已經不成樣子。爆炸中,門倒了,窗也碎了,木頭像蛛網一樣交錯,地上都是破碎的玻璃渣和散亂的衣物——整個屋子,像是被扔進攪拌機里攪了一遍。
隨處可見的,都是王樹梅生活的痕迹——牆角堆的20多顆大白菜還在,電飯鍋里還有她吃剩下的米飯,廚房牆壁上還掛著臘肉和梅乾菜。孩子們眼睛紅紅的,沒人先開口說話,風很大,塑料袋被風吹起,發出「嚓嚓」聲。
爆炸中被炸壞的卷閘門。圖/ 羅芊
回憶起母親,殷昌船想到的都是她忙碌的樣子,因為看不見,她做什麼事情都要比別人花更多的時間。就拿炒菜來說,炒一會兒,她會用鍋鏟撈起來用手摸摸,再嘗一口,上桌吃飯時,手總是燙得紅通通。
生活不易,王家兄妹三人懂事早,小時候,他們闖禍了,要挨王樹梅的打,都會乖乖站在原地,「不跑,怕跑了她追不到,就站在那裡。」 她從小教孩子,「人窮志不窮。」雖然看不見,她也把自己拾掇得體面乾淨,會編辮子、盤頭髮,穿玫紅色的大衣。鄰居趙奶奶打趣她,「你倒好嘞,穿的衣服比我們還清爽。」
王樹梅儉省,前不久,她到鎮上想買一件紅色大衣,摸了又摸,店家開價180元,她還到110元,還是沒捨得買。回家猶豫了幾天,又去試了一次,才買下來,回來之後很高興,給女兒打電話炫耀。這件大衣至今還掛在衣櫃里,一次都沒來得及穿。
這是一個招人喜歡的老太太。家人在她逝世後談起她,沒有大聲哭泣,大家圍坐在一起,相互補充,相互提醒,每個人都有想說的話,像是在辦一場追悼會。
他們提到她的無私,有傳言說老房子要拆時,她第一個想到的,是要把最好的去處留給自己90多歲的婆婆。
她的兒媳婦楊鐵霞說,婆婆聰明,爆炸發生後,王樹梅家裡就遭賊了,上了鎖的柜子被撬開,家人都以為值錢的東西不見了。
收拾遺物時,大家才發現,那個上了鎖的柜子上面有個紙箱,箱里放滿了衣服。王樹梅在箱子後面掏了一個洞,洞靠著牆,貴重東西都在洞里。
誰能猜到,她會把最重要的東西放在那裡呢?
在殷昌船的設想里,前兩年,母親剛申請了殘疾人補助,每個月有一千多元的補貼,正是要開始享福的時候。但一場爆炸後,這些都不可能了。
這幾天,他總夢到母親在自己家裡的場景,她就是靜靜地坐在那裡,聽到兒子回來了,問,「你飯吃了沒有?沒吃我給你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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