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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慧靜:朵雲軒木版水印傳奇

相傳曾有白石老人的一幅《青蛙》木版水印複本,自朵雲軒印製出來,竟被人誤當原作而收購,實際上,這並非眼力不及,有時就連作者本人也難辨真假。某次白石老人駕臨朵雲軒,店家拿出一幀照原作水印的《蝦》來讓他鑒別,白石老人端詳了半天,最後還是搖搖頭無有定論。

木版水印作品:《明刻套色西廂記圖冊》之妝台窺簡

海上朵雲

1900年7月,《申報》在一個並不起眼的位置連續幾天刊登一則消息,對一家小箋扇庄「朵雲軒」即將在上海開張的消息廣而告之。

雖然這條消息在當時並沒有引起多少人的興趣,然而不出幾年,朵雲軒手工印製的信箋和扇面,已漸漸成為上海文人雅士、社會賢達的私愛,以至張愛玲在她《金鎖記》的開篇里,也不忘特意提及:「我們也許沒趕上看見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輕的人想著三十年前的月亮該是銅錢大的一個紅黃的濕暈,像朵雲軒信箋上落了一滴淚珠,陳舊而迷糊。」

朵雲軒雅緻的仿古信箋

雅逸的「朵雲」二字,源出五代韋陟,他常以五彩箋紙書信,落款字若五朵雲,後人因稱書信為「朵雲」。朵雲軒的創始人借了這個雅名,從自製自印箋、扇的小業著手,漸漸發展為大規模的木版水印工坊,由木版水印擴及藝術出版,又以書畫經營為核心,進行藝術品收藏、拍賣,發展壯大成為海上赫赫有名的水印製作和書畫經營之家。

如今在上海繁華的南京東路上,朵雲軒的百年老店立在那裡,門前的匾額上集自米芾書體的「朵雲軒」三字俊邁清朗,在熙攘的人流中顯出幾分不流於俗的古意高邁。

朵雲軒

而在避開了人群的一隅,上海書畫出版社後院的一座小樓里,黯淡的光線映照著二樓樓梯口對面牆壁的一塊木頭牌子,上面鏤了一行沉水般的陰文隸字:木版水印。

這個面貌樸素的工作室就是被外界譽為印刷「活化石」的木版水印技術的載體。除了上海的朵雲軒,就只有北京的老字號榮寶齋仍保留著完整的傳統木版水印技藝,二者因此被書畫界並稱為「南朵北榮」。

木版水印作品: 唐伯虎《玉珏仕女》

剛剛下了場雨,樓道里的光線因而更顯得有些昏暗。最左邊的一間彌散著霧氣的,是還算寬敞的水印工作室。進門處兩台加濕器哧哧噴著白霧,這讓室內看上去有些恍惚,幾座長條的舊工作台擺放得像從前的車間,幾位長者和年輕的女孩子各自埋頭就著台上的小燈或繪或印。

為了保證水印間充分的空氣濕度,這裡常年開著加濕器,四面窗戶緊閉,到了夏天空調也不能開,如果不是在這樣涼爽的雨後,真會讓人感覺悶熱難耐。而在以前,這裡的老師傅們只能共用一個簡陋的蒸汽噴淋機,整個房間常年都像在下毛毛雨一樣,經年累月地,很多老師傅都落下了關節炎。

木版水印作品:馬麟《芳春雨霽》

窗外是飽濕的濃蔭,靠窗坐著的樓杏珍是現在水印間里年紀最大的老師傅,退休後返聘來這裡繼續帶學生。她現在帶的學生是四位年輕漂亮的小姑娘,算起來,這幾個年輕人應該是她帶的第三代學生了。而坐在她們前面的林玉晴,是樓杏珍這代老師傅們帶出的第一代弟子,如今她是水印室里唯一的一位技師。林玉晴右手握著一粗一細兩枝毛筆,為面前金箋紙上的畫幅作最後的一道細緻潤色。筆罷,尺幅展開,彩繪輝煌,那是複製的任伯年傳世的皇皇巨制——《群仙祝壽圖》。

鏤象於木 印之素紙

鄭名川是朵雲軒木版水印室主任,畢業於中國美術學院的他研習的是國畫花鳥,來到朵雲軒木版水印工作室已經多年。他告訴我們,以他們製作的一組任伯年《群仙祝壽圖》為例,圖高2.1米,寬7.2米,在尺幅上是木版水印史上的大型精品之最,從開始著手到完工經歷了十年左右的時間,已成為現今木版水印工藝傳世的扛鼎之作。

木版水印作品:任伯年《群仙祝壽圖》

《群仙祝壽圖》僅勾描每一位人物的費時都難以計量,鄭名川曾拿給我看他勾描的其中一叢草葉的紙稿,葉脈錯綜,交疊繁複,看得人咋舌,勾描這一塊就費了他近兩月的時間。而勾描之後每一位人物的刻版費時也長達十多個工作日,全幅《群仙祝壽圖》十二屏條的畫面中,精雕細琢的人物多達46個,更不消說人物之外的仙山樓閣、靈石異草、珍禽瑞獸。其工藝的細緻繁複、設色繽紛,僅人物頭上一點指甲大小的花朵或草藤上的幾筆漫興戲墨都得單獨為它們刻一塊色版……如此功夫,只消想想那一堆近兩千塊瑣碎堆砌、大小形狀各異的雕版就可知一二。

如果不看這些瑣碎的細活,要概括木版水印的整體工序倒也不算複雜——繪稿勾描、木刻雕版、水印。所謂「鏤象於木,印之素紙」,古人對有著千年傳承的木版水印的概括素來惜字如金,緊要處唯八字耳。

工序一:勾描

在二樓西頭繪稿勾描的工作室里,孔妮延在檯燈下悉心運筆。拿到原稿之後,她一般需要對照原稿作一幅細緻的摹稿用作印樣,同時也通過臨摹加深理解作品設色用墨的程序和一些微妙細節,以便於合理分版。所謂分版,就是按照木版水印工藝的要求,依據原作用筆的枯濕濃淡及設色的微妙變化,用賽璐珞膠片進行勾摹分版,分版是否合理不僅直接決定水印操作工藝的繁簡,也影響著水印作品的質量。

分版的方法通常是一版一色,但為了表現色彩的過渡與一筆多彩的效果,有時也使用一版多色。分好版後,用半透明的雁皮紙覆蓋於膠片勾摹稿上,將整幅畫作分成若干幅獨立的「餖版」或「拱花」稿描摹於雁皮紙上,並標註用色、印位、正面標誌以及刻稿符號,成為勾描稿,勾描稿經疊套校對後即可發刻。

孔妮延拿著一方綿薄輕透的雁皮紙搖了搖說:「這雁皮紙細滑不化墨,現在已經比較稀缺了。」我曾聽說日本越前的雁皮紙耐水而不蛀,可存千年,不知是否就是眼前這張色若蛋清、弱不禁風的雁皮紙。

她大學畢業後就來到了這裡,因為專業就是國畫花鳥,覺得很自適,雖然外人覺得長年累月保持同樣的姿勢與筆墨線條打交道的生活未免單調乏味,尤其是對於年輕人而言,但這樣的觀念顯然沒有侵擾到她,這裡除了單純的線條,沒有更複雜的人際關係和瑣事紛擾,與古人對談一陣後,她擱了筆捧本書小讀一陣。那樣單純的狀態讓我無比懷念大學時候照臨吳道子、壁臨《永樂宮》的日子……

工序二:雕版

隔壁刻版室里少了墨香,多了木頭味兒。這裡到處都擱著大小形狀各異的黃楊木和梨木餖版,上面布滿細密的線條和刀紋。刻版室的李智和孫群都是蔣敏的弟子,如今蔣敏早已退休在家,孫群該是他帶的最後一個徒弟。

孫群刀下正雕琢的,是一團祥雲。雲「開」了一半,另一半還覆在薄透的雁皮紙下。俯身細看平整刨光的梨木版上細膩層疊的刀跡,如同起鱗的皮膚。刻版師傅們懸腕凝神,力注刀尖,精微處只作最細的刀尖一點,若作寫意,則橫刀枯筆、淺刮淡掃,當真是運刀如筆,以充分復現原作的筆墨意氣。李智和孫群左手拇指一側都帶著厚厚的繭,那是他們常年扶刀的痕迹。

工序三:水印

水印間里的楊雲這會兒左手拿上了棕刷子——壓紙桿將一疊宣紙在印刷檯面上固定好,噴壺潮了紙後用油布蒙蓋浸悶均勻了,第一塊形如豆餅的印版對好了位置,用烤軟的膏藥粘固好——現在她要開始試印了。

案上沒有硃砂、藤黃,要印的是一幅水墨山水:齊白石的《一帆風順》。楊雲拿毛筆蘸少許淡墨在瓷盤中,左手一柄棕刷在瓷盤中打圈勻好色,刷撣於印版上,然後對應摹稿以筆蘸墨細細補筆,見著濃淡墨氣到了,於是左手拉住宣紙一端,用力適中、不偏不倚對準印版覆上,右手持棕耙子在紙背砑印(木版水印中常用的一種輕輕壓的動作),必要的時候也用指肚壓按表現筆觸的柔和圓潤,或以指甲嵌按來表現線條鐵劃銀勾的力道,全憑印者對作品的理解與表現。不同砑印技法的適時運用、輕重相濟、軟硬兼施,才能充分重現古代水墨精深的五彩和神韻。

說話間楊雲一手迅速揭起宣紙,兩間山林野舍已經恰到好處地呈現在畫面中,如果覺得哪裡稍有差異,可以或對印版位置微調,或對墨色筆勢微調,或讓印版水分更加適中,太濕則線條臃腫,太干又使線條起麻皮,調適好再砑印下一張……直至完全滿意了,手上也印順了,才正式開印。問:這百張《一帆風順》要印上多久?回答說:三四個月。

各種印版

作為傳統工藝的木版水印的每一個工序都必須完全採用手工操作,所有技藝傳承都是師傅帶徒弟一代代口傳身授。來這裡學藝的年輕人必須經過三年的學徒期打好基礎,學勾描的天天練習線條筆力,學刻版的手上要磨出老繭,學水印的先從一年的「提刷吊耙」基本功練起——左手手腕提刷吊耙水平轉動,每天要刷500張小畫片……

學徒期滿之後,經由長期的手頭操作和墨氣濡染方能成才。在這裡培養一個人大約需要5~10年,培養成本高,人手接不上來,生產力自然低而緩慢,而且每位手工藝者都不得不面臨工作枯寂和生活清貧的考驗,再加上市場環境的挑戰,這正是木版水印和其他一些民間手工藝一樣所面臨的基本現實。

傳奇三種

百年來,朵雲軒雖歷經起落,卻也累積下了豐富的書畫藏品,使得大批散佚於民間瀕於滅跡的歷代筆墨之寶得以存世,其中不乏國寶級文物,可謂吸納了千年的水墨靈氣。而精湛的木版水印技藝在為這些傳世之寶以複本形式流傳於民間的同時,也平添了諸多傳奇。

木版水印作品:宋徽宗《瑞鶴圖》

首先是關於木版水印複本幾可亂真的故事,這也是坊間最為樂道的。相傳曾有白石老人的一幅《青蛙》,自朵雲軒印製出來,竟被人誤當原作而收購,實際上,這並非眼力不及,有時就連作者本人也難辨真假。某次白石老人駕臨朵雲軒,店家拿出一幀照原作水印的《蝦》來讓他鑒別,白石老人端詳了半天,最後還是搖搖頭無有定論。

類似的事情不勝枚舉,很多人往往只有從裝裱的新舊上來甄別原作與複製品。而用與原作相仿的材料裝裱複製品,是朵雲軒的又一長項,如此就的確真假難辨了。許多收藏家因此不得不求助於朵雲軒的專家。曾有一封外國來信寄與朵雲軒,信中附有一張齊白石作的紅牽牛花彩照,寄信人詢問朵雲軒可曾複製過此畫,因為他怕高價買下的這張大師作品是一張木版水印復品——大概海內外的收藏家大都領教過朵雲軒木版水印酷肖原作的技藝。

木版水印作品:齊白石《荷花蜻蜓》

其次,就算不說細勁古雅的《步輦圖》、集工藝之大成的《宋人冊頁》《西廂記》,也不能不提《十竹齋畫譜》。這部印於上世紀80年代末的精工之作,是朵雲軒依據明胡正言的彩印《十竹齋書畫譜》和《十竹齋箋譜》複製的。胡正言字曰從,徽州休寧人,客居南京,「十竹齋」為他的室名。胡正言曾官至中書舍人,工書善畫,尤擅制印,棄官之後,過著隱逸的生活,餘生全力經營水印木刻,與坊中刻工「朝夕研討,十年如一日」。他所繪刻的《十竹齋書畫譜》和《十竹齋箋譜》自開始到完成歷時26年,集合了餖版和拱花等套印技藝,精美空前,傳世不朽。直到現在,「南朵北榮」的水印技藝仍大體沿襲胡氏的模式。

木版水印作品:《十竹齋書畫譜》選圖

現在朵雲軒分版分色的套印術就是「餖版」,通過多色的雕版套印,表現畫面淋漓的墨色。而所謂「拱花」,就是凹凸版,鄭名川特意解釋給我們聽——繪刻凹版,上壓紙張,以毛氈杵搗之,使得紙面形成凹凸向背,凸現物象輪廓,頗有淺浮雕之感。拱花分為兩種,一種帶色,一種為白色「素拱花」,後者尤顯清逸淡雅。鄭名川特意拿出來這套印製精雅的《十竹齋書畫譜》和《十竹齋箋譜》,後者畫頁中多有素拱花,乍一看去素紙之上空空如也,略換角度,浮雕般的山水花鳥魚蟲立即顯現,一鱗一羽都清晰無比,看得人瞬間一個激靈,如給錐子點了一下。

原本冊頁散佚的這兩部傳世畫譜,集朵雲軒多年之力得以復現,1989年送萊比錫國際藝術圖書展展出,引起轟動。評獎時,評委會選中了這套明胡正言《十竹齋書畫譜》,他們甚至覺得以萊比錫有史以來的最高金獎都不足以表彰,因此特意破例設置了一個「國家大獎」鄭重授予朵雲軒——他們始終無法理解中國人如何印出這樣的作品,怎麼放大都完全看不到任何網點,完全像原件一樣。

木版水印作品:林風眠《仕女圖》

最後想說胡也佛。我想他大概是朵雲軒木版水印人中最大的傳奇。搜索胡也佛的生平,記載寥寥,面前的鄭名川倒是了解不少關於胡也佛的逸事。此人為民國時期海派畫家,尤工人物,本名國華,字大空,自署十卉廬主,浙江餘姚人氏。胡也佛一生無所師從,全憑靈氣造化力振古法,筆下仕女尤其娟秀獨絕,了無俗痕。胡也佛練就的線條功夫,至今仍為海內一絕。據說當初國畫大師張大千得見胡也佛的工筆仕女後,驚嘆連連,從此不涉工筆仕女。

歷經了一番亂世浮沉之後,胡也佛在1958年參與籌建朵雲軒,出任勾描組長,並負責木版水印總設計,為朵雲軒第一代弟子的長成作了重要鋪墊。由他親自勾勒的《秋原獵騎圖》(仇英原作)成為朵雲軒早期珍品。甚至可以這樣說,僅僅因為有胡也佛的存在,「北榮」榮寶齋就不得不承讓「南朵」三分。早前曾聽聞胡也佛的工筆《金瓶梅》拍了50多萬,還有人唏噓並不算高,他存世真跡極少,估計國內最多不過十來幅。

有老一輩的朵雲軒人憶及往事,說到「文革」劫後的胡也佛已近晚年,因患重病而手臂顫抖,卻仍不忘揮毫,只是已無法親筆落款,只留印章為記。他常拄著手杖蹣跚而來朵雲軒木版水印工作室,留著很美的長髯,風采遺世。

木版水印作品:《敦煌飛天》

素有印刷術活化石之稱的朵雲軒木版水印技藝,作為上海非物質文化遺產的代表之一,已入選第二批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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