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蕉《書法十講》,值得大家好好閱讀,並好好學習
書學前言
書學在古代為六藝之一,本來是一種專門的學問。周秦以來,歷代都非常重視,尤其是漢、晉、唐三朝。五千年來,期間書體頗有變遷,不過可以這樣概括地說:我國的書法直到魏晉,方才走上一條大道,鍾王臻其極詣,右軍尤其是集大成,正好像儒家的有孔子一樣。
在書法的本身上說,不侫並無新奇之論。現在願諸位在學習書法時注意的有三個字:第一個是「靜」字。我常說藝是靜中事,不靜無藝。我人坐下身子,求其放心,要行所無事。一方面不求速成,不近功;一方面不欲人道好,不近名。像這樣名心既澹,火氣全無,自然可造就不同凡響。第二個字是「興」。我人研究一種學問,當然要對所研究的一門要先發生興趣。但是一時之興是靠不住的,是容易完的。那麼如何可以使興趣不絕地發生呢?總之,在於有「困而學之」的精神。俗語所謂「頭難、頭難」,開始的時候,的確不易,沒有毅力的人,不免見難而退,就此灰心。所以我們要不怕難,能夠不怕,自會發生興趣。起始是一種淺嘗的興趣,到後來便得深入的興趣,有了深入的興趣,不知不覺便進入「不知肉味」的境界里去了。將來爐火純青,興到為之,宜有傑作。第三個字是「恆」。我們要鍥而不捨,不能見異思遷,不可一曝十寒。世界上許多學問事業,沒有一種學問、一種事業可以無「恆」而能夠成功的。易經恆卦的卦辭,開始就說:「恆、亨、無咎、利貞、利有攸往」那是說有恆心是好的、是通的、是有益的,如果鍥而不捨,那就無往而不利了。當年永禪師四十年不下樓,素師退筆成塚,可見他們所下的苦功。又如卧則劃被,坐則劃地,無非是念茲在茲,所以終於成功。
但是,梁庾元威說:「才能關性分,耽嗜妨大業」,不侫平時對書學就有這一點感想。請諸位也想一想看:現在通俗的碑帖是誰寫的?他們在當時的學術經濟是什麼樣?可不是都很卓越嗎?唐宋諸賢,功業文章,名在簡冊,有從來不以書法出名的,但是我看到他們的書法,簡直大可讚歎!所以我往常總是對講書法的朋友說:「書當以人傳,不當以書傳!」此話說來似乎已離開藝術立場,然而「德成而上,藝成而下」我人不可不知自勉。今天我所以又說起此點,正是希望諸位同學將來決不單單以書法名聞天下!
第一講 書法約言
書法這個問題,講起來倒也是一言難盡,因為它歷史長、方面多、議論雜。在往年,因為一般的需要,朋友的慫恿,我曾經計划過為初學書法者編寫《書法問題十講》,可是人事草草,未能落筆,至今方能如願。
在準備研究書法之前,先必須弄明白什麼叫書法?書法二字的界說如何?同時也因簡單了解一下文字、書法的歷史和發展過程。
從歷史上講,有了文字以後才有書法。文字的演進,大別為製作與書法。六書—指事、象形、會意、形聲、轉注、假借,組織所歸納的基本原則。篆、隸、分、草、行、楷的遞變,為書法之演進。製作方面的屬於文字學,我們現在所談的為書法。所謂書法,就是講文字的構造、間架、行列、點畫的法度。
我國的書法,從來便稱為東方的一種美術。美術是屬於情感的一種藝術,能動人美感,所以稱為美術。原來我國的文字是從象形蛻化而來,其初是和繪畫不分的,如:……,便是代表人、龍、羊、魚、目、日、子這幾個字。而且一個字的寫法,繁簡變化不同,有像其靜態的;有像其動態的。
這種符號,更確切地講是一種簡化了的美術圖畫,不正是美而富於情感的嗎?直到秦漢時代,書法的形式統一以後,繪畫才成為獨立的藝術。書法的結構、間架、行列、點畫與所用的工具,雖然漸漸和繪畫分了家,可是其中所包含的形象的美和情感的美,還是存在的。
一般的人說起書法,總是說正、草、隸、篆,要知道這個次序,是排得與書體發展的歷史不相符合的。我們現在研究書法,先得要把這一點弄清楚。
第一,我們熟知我國造字的聖人是黃帝時的史官叫做倉頡,他始作書契-文字,以代替結繩(當然這絕不是他一個人所造得出的)。自黃帝至三代,其文不變,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古文。到周宣王時的史官-史籀又作《大篆十五篇》,與倉頡的古文頗有出入,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大篆-這裡所稱的「作」,當然不是指創作,而是指史籀把當時流行的文字做了一番收集、整理和改良工作。那時他之所以做這種工作,大概是想整齊劃一天下文字的緣故。可是那時不像現在,交通不便,不曾能夠通行,而且平王東遷,諸侯力政,七國殊軌,文字乖舛。直到秦始皇打平六國,統一天下,令丞相李斯作《倉頡篇》,車府令趙高作《爰歷篇》,太史令胡毋敬作《博學篇》,中國的文字才告統一,這便是後世所稱的小篆。可見我國的文字,自從黃帝以後,直到戰國末年、秦始皇時代,這些年間所通行的文字,只有篆書。雖統稱為篆書,其中大別,還分為古文、大篆、小篆三種。
第二,社會進化,人事方面也一天一天繁複起來,寫篆書像描花一般,漸漸感到費事。秦始皇既統一天下,統一文字,官職的事,實在太多了,這時候有個姓程名邈的人,覃思十年,損益大、小篆之方圓,作隸書三千字,趨向簡易,拿給秦始皇看,秦始皇便啟用他為御史。但當時僅官司刑獄用之,其它方面還是應用小篆。直至漢朝和帝時,賈魴撰《滂喜篇》,以倉頡為上篇,訓纂為中篇,滂喜為下篇-世稱三倉,都用隸書來寫,隸法從此而廣。為什麼叫隸書呢?原因是那時的人,因程邈所作的字是方便於徒隸的,所以叫做「隸書」;它的寫法便捷,可以佐助篆書所不及,因此又叫做「佐書」;漢初蕭何草律,以八體試學童,八體中隸書最切時用,所以選拔其特出的好手為「尚書御史史書令」,因此漢人亦名隸書為「史書」。從篆到隸,這是我國書體上的一大改革。
第三,章草是漢元帝時黃門令史游所作。解散隸體,粗略書之,存字之梗概。損隸之規矩,縱任奔放,趨速急就,字字區別,實在是隸書之捷寫,適應時代所需要,救隸書所不及的產物。其後百年,有杜度、崔瑗、崔實,是當時有名的精工章草的書家。到了後漢弘農張芝,因而轉精其巧,面目又不同起來,即後世所稱今草之祖,其草又為章草之捷。行書是後漢穎川劉德升所作。魏初鍾繇是他的弟子。講到楷書,史稱是上谷王次仲始作楷法,但這是說八分之祖,不是今日的正楷書。八分別於古隸,由於用筆有波勢。今日的正楷書,在漢末已經成立,到魏晉這一個時期內,始集大成,而應用亦日廣。所以書體在漢代變體最多。
所以約言起來:「自倉頡以來,字凡三變。秦結三代之局,而下開兩漢。三國結秦漢之局,而下開六朝。隋結六朝之局,而下開唐宋,遂成今日之體勢。」
我國書體的變遷系統表是:
在這裡,我們可以明白看出書體變遷的順序與相互間的關係,應把世俗所說的次序恰恰顛倒過來才對。至於當時所用工具的變遷大勢是:廢刀用筆(注二),廢竹用帛,廢帛用紙。而促使書體變遷的動力,是社會的發展-因為人事日趨繁複而要求書法日務簡便。
書法在古代為六藝之一,本來是一門專門的學問。在漢代就有考試書法的制度。到了晉代、唐代,且有書學博士的專官,可見當時重視書法的一斑了。唐太宗酷嗜王羲之書,帝王書中,他是唐代首屈一指的。他常對朝臣說:「書雖小道,初非急務,時或留心,猶勝棄日。凡諸藝事,未有學而不得者也,病在心力懈怠,不能專精耳。」明代項穆說:「資過乎學,每失顛狂;學過乎資,猶存規矩。資不可少,學乃居先。古人云:「蓋有學而不能,未有不學而能者也」!可見書法並不是件很容易的事。常言道:「字無百日功」,這話不是成功的人說的,唐徐浩已認為是「悠悠之談」。宋代蘇東坡有二句詩:「退筆如山未足珍,讀書萬卷始通神。」這是說胸中有學識,筆下自然不俗。可知在寫字本身之外,還有別的有關聯的重要事呢!
現在我和諸位一起學習書法,姑且不談篆、隸、分、草,因為我們先要講實用。篆、隸、分、草或者放在後面作進一步研究的時候再講。
講到正、行兩種書體,晉朝人算是登峰造極了,尤其是王羲之,歷來被推為書聖。唐、宋以來的書法大家,都是淵源於他。
凡求一種學問,我們都應記得從前人有一句話:「取法乎上,僅得其中;取法乎中,斯為下矣!」我往年常對及門諸弟子說:「假如你們歡喜我的字,就來學我,這便是沒有志氣。那麼應該怎樣才好呢?簡單地說,我看你們應當先尋著我的老師,你們來做我的同學,將來的成就,也許就會比我好。自然嘍,路子怎麼走法,我可以根據自己的實踐,談一些體會,指示給你們參考。」為什麼我這樣說呢?因為諸位想吧:俗語有「青出於藍」一句話,但是青出於藍是何等事?怎麼可以說得如此容易呢!從來學習者就不見有青出於藍的。譬如學顏真卿、柳公權的,有見到比顏、柳好的么?學蘇東坡、米襄陽的,有比蘇、米好的么?學趙松雪、董其昌的,有見到比趙、董好的么?我們必須要明白其中道理。孔門弟子三千人,高足有七十二人,七十二人中,稱為各得聖人之一體的有幾位?在書法方面講,唐朝的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也僅是各得右軍的一體啊!所以假使你歡喜王字的話,就應得以歐、虞、褚、薛四家為老同學,你做小弟弟,他做老大哥,老大哥來提挈小弟弟。當然,一個人傲氣不可有,志氣是不可低的!
「行遠自邇,登高自卑。」我人固然要取法乎上,但不能一蹴而就。書法講實用,應當從楷正入手;學楷正應從隋唐人入手。為什麼要從隋唐入手呢?因為隋人的楷正已有定形,唐人寫字是很講法則的,有規矩準繩可循。我們學書,需要打根底、下苦功、用長力。譬如造高房子先要打深厚的地基,房子越高,地基越要深厚。所以先學楷正,正是「先學走,慢學跑」的一個當然道理,亦是一個普及的辦法。前人用兵有「穩紮穩打」的一句話,寫字也應如此,才不致失敗。
注一:隸書的名稱,從來就很「混」,古人所謂的隸書,是說現今的楷書(王應麟說「自唐以前,皆謂楷字為隸。歐陽公《集古錄》始誤以八分為隸。」);現今的隸書,古人叫做「八分」。但「分」的名稱,又沒有精確的分辨。關於「隸」和「分」的辯論文字,除《佩文齋書畫譜》所已著錄之外,翁方綱有一篇專論,叫做《隸八分考》。其它如劉熙載的《藝槩》及包世臣、康有為等都曾經說到過這個問題,各有主張。包氏在《歷下筆談》中所言近是,簡明可取,茲錄於後:「秦程邈作隸書,漢人謂之今文。蓋省篆之環曲,以為易直,世所傳秦漢金石,凡筆近篆而體近真者,皆隸書也。及中郎變隸而作八分,八,背也,言其勢左右分布,相背然也。魏晉以來,皆傳中郎之法,則又以八分入隸,始成今真書之形。是以六朝至唐,皆稱真書為隸。自唐人誤以八分為數字,及宋並混分隸之名。竊謂大篆多取象形,體勢錯綜;小篆就大篆減為整齊;隸就篆減為平直;分則從隸體而出以駿發;真又約分勢而歸於遒麗。相尋之故,端的可循。隸真雖未一體,而論結字,則隸書為分源,論用筆,則分為真本也。」
注二:近代發現甲骨文字,在甲骨上漏刻的地方,發現朱書、墨書,證明書寫的工具為毛筆。又銅器銘文亦是用毛筆先寫而後刻,那麼可見毛筆、墨已流傳於三千年前。而魯孔廟中的石硯,認為是孔子的遺物,亦不是不可信的了。
第二講 選帖問題
現在講到選帖問題了,這是一個初學者最需要及早地、適當地解決的問題。初學者往往把這個問題去請教「先進者」是必要的,但問題就在於把這件事解決得適當不適當。在過去,也許是風會使然吧,一般老輩講到書法,總是教子弟去學顏字、柳字,顏是《家廟碑》,柳是《玄秘塔》之類。大家同樣地說:「顏筋柳骨」,寫字必須由顏、柳出身。他們不復顧到學習者的個性近不近?對於顏柳字帖的興趣有沒有?他們是很負責的、教條式的規定下來了。那麼,這辦法究竟通不通呢?正確不正確呢?這裡我不加論斷。我想舉幾個例子,談談自己的看法和理由,請諸位自己去分析、去判斷。
譬如說,你們現在問我到南京去的路怎麼走法?我可以明確地告訴你們,路子很多:京滬鐵路可以到;蘇嘉鐵路也可以到;京杭國道也可以到;航空的比較快;水路乘長江輪船也可以到;只是慢些。同樣,寫字也是這樣,我所取譬的各條路線,正好比你們從各家不同的碑帖入手,同樣可以到達目的地——把字寫好。
又譬如說,你們現在面對著我,從不同的角度來講,也只看見我一個面孔,而我卻可以看見你們許多面孔。我在自問,在你們中間可有兩個面孔相同的沒有?沒有。古人說:「人心之不同,如期面焉。」真不錯,面孔是各人各樣的:有鵝蛋臉、瓜子臉、茄子臉、皮球臉等等,即使是同一父母所生的子女,特徵也是各樣的。在外貌方面如此,在個性方面也自然是各樣的,可以說:「個性之不同,如期面焉。」諸位想吧:有些人性情溫和,有些人性情暴躁;有些人豪爽慷慨,有些人謹小慎微;有些人性急,有些人性緩等等,等等。人們在嗜好方面也大有差別:有些人喜歡穿紅著綠;有些人喜歡吃臭豆腐乾;有些人不喜歡吃魚;有些人喜歡吃狗肉而不吃豬肉等等,等等,從各方面來看都是無法統一的。我想,世界上沒有這樣一個力量能把各種各樣的個性、嗜好都放在一個模型里,即使是無錫人做的「泥阿福」,也不可能做得一式一樣。
再譬如說吧,把做棟樑的材料去解小椽子,這是聰明木匠嗎?胖子的衣服叫瘦子穿是不是好看?長子的褲子叫矮子穿能不能走路?「因材施教」是孔子教學的方法,「夫子循循然善誘」,是顏回說孔子的善於教導,這兩句話也許大家都聽到父母師長講起過的。想一想吧,如果教子路去學外交;游、夏去學打仗……那就不成其為孔子了。
那麼對於選帖問題到底應該如何適當地、正確地解決呢?我的回答,也許有人會認為我在講牛頭不對馬嘴的話,甚至在老前輩聽來也許會認為有些荒謬。好吧,為了我不願作教條式的規定;為了比方的確切起見,我的回答很簡單:「自由選擇」――比如婚姻的自由戀愛,說得對不對,要諸位自己去估量。如果估量不出,可以再去請教諸位的父母兄姐,他們一定可以給你一個正確的答覆的。
為什麼我要這樣比方呢?我的見解和理由如下:
選帖這一件事真好比婚姻一樣,是件終身大事,選擇對方應該自己有主意。世俗有一句話,說是:「衣裳做得不好,一次;討老婆不著,一世。」實在講起來,寫字的路子走錯了,就不容易改正過來。如果你拿選帖問題去請教別人,有時就好像舊式婚姻中去請教媒人一樣。一個媒人稱讚柳小姐有骨子;一個媒人說趙小姐漂亮;一個媒人說顏小姐學問好,出落得一副福相;又有一個媒人說歐陽小姐既端莊又能幹。那麼糟了,即使媒人說的沒有虛誇,你的心不免也要亂起來。因為你方寸中一定要考慮一番:不錯呀,輕浮而沒有骨子的女子可以做老婆嗎?不能幹,如何把家呢?沒有學問,語言無味,對牛彈琴,也是苦趣;是啊,不漂亮,又帶不出門……啊喲!正好為難了。事實上在一夫一妻制度下,你又不可能把柳、趙、歐、顏幾位小姐一起娶過來做老婆的呀!那麼,我告訴你吧,不要聽媒人的話,還是自由戀愛比較妥當,最要緊的是你自己要有主意,凡是健康、德性、才幹、學問、品貌都應注意,自己去觀察之外,還得在熟悉她們的交遊中做些側面訪問工作。如此,你既然找到了對象,發生了好感,就趕快訂婚,就應該死心塌地去相愛,切莫三心二意,朝秦暮楚。不然的話,我敢保證你一定會失敗。否則還是求六根清凈,趕快出家做和尚的好。
在這裡,也有一種左右逢源的交際家。比方說是一個某小姐,星期一的下午是約姓張的男朋友到大光明去看電影;星期二的晚上與姓李的男朋友有約,到老正興去吃餃子;星期四的上午約姓王的男朋友去逛復興公園;星期六的晚上約姓趙的男朋友到百樂門跳茶舞,安排得很好,他們各不碰頭。下次有約,也是像醫生挂號一樣。她與他們個別間都很熟悉,可是談到婚姻問題,張、李、王、趙都不是她的丈夫,還是沒有結果的嗎?有些同學筆性真好,無論什麼帖放在面前,一臨就像樣,一像就丟棄,認為寫字是太容易了,何必下苦功,結果寫來寫去還是寫的「自來體」,一家碑帖都未寫成功。就等於談情說愛太便當了,結果大家都容易分手一樣。
由於如上的見解、理由,所以對取為師法的碑帖方面,我是主張應該由自己去揀選。父兄師長所負的指導責任,只是在指點你們有位名家,哪幾種碑帖可以學;同一種碑帖版本的高下,哪幾種是翻刻的,或者根本是偽造的;學某家應該注意某種流弊,以及談些技法方面的知識等等,就是幫助解決這些問題而已。
在這裡,另一種問題還是有的。比如說,你的筆性是近歐陽詢的;或者是近褚河南的;或者是顏真卿的,你是決定學歐或褚或顏字的了。可是歐、褚、顏三家流傳下來的名碑帖,每家都不止二、三種,尤其是魯公最多,那麼主要的到底應該學哪一本呢?你跑進了碑帖店,不是像劉姥姥進大觀園嗎?還有些同學,楷書是學過某幾家的,行書又愛好某一家,自己覺得學得太雜了但又捨不得放棄哪一家。在這個時候,指導者給他作正確的指導或者替他作有決定性的取捨,我想是應該的。
我在第一講里說過,初學者應先學正楷書,而正楷書應先從隋唐人入手,這是一般合理的考慮,是「走正路」的說法。隋代流傳下來的碑版,大都沒有書者姓名。唐代四大家中,歐、虞、褚三家書跡流傳多有名拓本,薛(稷)最少,筆力也自不及三家。此外,如顏真卿、柳公權都可以取法,在我並沒有成見。凡是學問都沒有止境,也就是說沒有畢業的時候。如果你說,我對於某一種學問是已經學成功了,那等於宣告自己不會再進步了。在書學方面,拿速成來說,正楷的功夫至少也要三年;既然已選定了碑帖,至少要把這部碑帖臨過一百遍,才有根底可說,才能得到他的氣息。所謂下功夫,應當在臨、摹、看三者之外,還要加上「背」的功夫。這些功夫的作用,摹是要得到其間架;看是要得到其神氣;臨可以兼得間架和神氣;背則能使所學習的東西更為熟練,加深印象。
往年舊式家庭教子弟習字,從把手描紅而影格、脫格――脫一字起至一行,相等於現在幼稚生至初小、高小程度(年齡自五、六歲至十一、二歲),再進一步然後是臨帖(初中程度起),這辦法是很合理的。其實影格便是摹,脫格便是臨。關於臨、摹二者的一般過程,姜白石說:「初學書者,不得不摹,亦以節度其手。」又云:「臨書易失古人位置,而多得古人筆意。臨書易進,摹書易忘,經意與不經意也。夫臨摹之際,毫髮失真,則神情頓異,所貴詳謹。」
摹和臨的不同與其於學習進程上的關係,姜白石說得很明白了。但在摹的一方面,古人還用雙鉤和響拓的死功夫,這真是了不得。所謂雙鉤就是:有些時候見到名拓或者真跡,因不能佔有它,於是用水油紙把它細心鉤摹下來,自己保存,以備臨習時參考。(水油紙即等於古代所謂硬黃紙一類,透明、吃墨而不滲)所謂響搨:就是在暗室中向陽處開一小孔,把所欲搨者在孔的漏光中取之。這個法子是用於名搨或真跡原本,色暗而不清晰者。臨書的時候,要力求其似,應當像優孟學孫叔敖,動止語默,須惟妙惟肖。孫過庭說:「察之者尚精,擬之者貴似」。這是說臨而先看,因為看是臨的準備。但是我說的看,不僅僅是說臨習前須看得仔細,我的意思是即使不在臨寫,在無事的時候,正須像翻心愛的畫冊、書本一樣,隨時看之。至於背,就是說在臨習某種碑帖有相當時期之後,其中句讀,也熟得可以背誦默寫,於是可以不必打開碑帖,把它背臨下來。除了正課用功之外,無論你在晚上記零用賬,或在早上寫家信,只要是你拿起墨筆來的時候,所寫的字只要是帖上所臨習過的話,就非得背出來不可。若是覺得有錯誤或者背不出的筆畫和結構,不妨打開帖來查對一下。像這樣隨時留心,進步便自然而然非常之快。
下次我準備講執筆問題,執筆問題,實在是書學中的一個緊要關鍵。關於本講方面,現在將碑帖目錄簡要的選寫一些出來,在附註里略述我的意見,以備諸位參考。
劉彥和說:「夫才由天資,學慎始習,斫梓染絲,功在初化,器成彩定,難可翻移」。學習者初無定識,倘使不走正路,喜歡旁門側徑,自欺欺人,到日後,痛悔正恐不及呢!
昔人云:「魏晉人書,無蹊徑可尋,唐人斂入規矩,始有門徑可循。而魏晉風流,一變盡矣。然學魏晉,正須從唐入。」予謂從歐、虞、褚三家上溯鍾、王,正是此路。楷法自以歐、虞為最難。凡學一家書,先以一帖為主,守之須堅。同時須收羅此一家之各帖,以備參閱。由楷正而及行、草,以盡其變化,見其全貌,得其全神,此為最要。世俗教子弟學書,老死一帖,都不解此。比如觀人於大庭廣眾之間,雍容揖讓,進退可度,聆其言論,可垂可法。又觀其燕居獨處,種種作止語默,正精神流露處,方得其全也。
至大楷冠冕,南朝當推崇瘞鶴銘之峻爽;北朝當推崇鄭道昭之寬闊,小楷方面則須學唐代以上。因學者入手,不宜從小字,故不復例舉。
李邕書如幹將莫邪,自言:「學我者病,似我者死」,其書如《端州石室記》,應屬楷正。《雲麾將軍李思訓碑》、《李秀殘碑》、《嶽麓寺碑》,俱赫赫著名,都屬行楷。其它如《少林寺戒壇銘》、《靈岩寺碑》,知名稍次。其餘行草尺牘見閣帖中。初學入手,從李終身,不復能作楷正。其流弊為滑、為俗、為懶惰氣,故不入目錄中。
復翁附識
楷正參考碑帖目錄
朝代:隋
《龍藏寺碑》:此碑為歐、褚之先聲而未拘於法度。
丁道護-《啟法寺碑》:無六朝餘習,為歐、褚先河。
《蘇孝慈墓誌》:學歐、褚可參考。
智永-《千字文》:智永所書千字文有多本,正草相對,其書有法度,但偏於陰柔方面。
《董美人墓誌》:緊密深秀而微病拘。
歐陽詢-《姚辯墓誌》:學歐書之輔,可資參看。
朝代:唐
歐陽詢-
《皇甫君碑》、《虞恭公溫彥博碑》、《姚恭公墓誌》:此三種與姚辯墓誌一樣,皆為學歐書之輔,可資參看。至於正書千字文與黃葉和尚碑皆系偽充。
《九成宮醴泉銘》:結體較散,不及化度緊密,而規矩方圓之至。學歐入手由此,轉而學化度寺。
《化度寺邕禪師舍利塔銘》:歐書極則。結體極緊,其它歐書尺牘行楷見閣帖中,草書有千字文,能用方筆。
虞世南-《孔子廟堂碑》:虞書之極則。有二本:山東城武本,元至元間所刻;陝西長安本,宋王彥超所重刻。今印本最佳者為有正所印臨川李氏藏唐拓本。日本書道博物館所藏二本可旁參。孔祭酒碑,學虞書者所仿,甚秀。昭仁寺碑,虞早年書或是王叔家書。行書尺牘見閣帖十九行。行楷汝南公主墓誌,疑屬米老狡獪,然秀麗非凡。
褚遂良-
《孟法師碑》:褚書冠冕。骨力最勝,體力最端重。學唐人書由此入,比歐、虞更少流弊。
《房梁公碑》、《伊闕佛龕記》、《倪寬贊》:以上三種,學褚者俱可參閱。伊闕字最方大,略見板滯,倪寬贊多筆病。
《三藏聖教序》:有同州本,雁塔本兩種。同州本嚴正;雁塔本放逸。學褚由此入手,轉寫孟法師碑,旁參龍藏寺碑。臨王有絹本蘭亭真跡,其它行楷尺牘見閣帖中。枯樹賦也為米老用力之帖。
《善才寺碑》:此碑據考證係魏棲梧書,亦為學褚者旁參之資料。
薛稷-《信行禪師碑》:薛書極少傳世,閣帖中亦僅有孫權一帖傳是薛書。
歐陽通-《道因法師碑》:書法茂密,學大歐從小歐入,北碑最示門徑。
張旭-《郎官石柱記》:結體氣息在一般唐楷之外,然其深而有力則不及歐、虞老到,功夫之異也。
敬客-《王居士塼塔銘》:學歐書若呆板時,可檢閱或臨寫三、五通,以其體勢飛動,可豁心目,然不必專學,學之易入甜媚一路。
顏真卿-
《浯溪中興頌》、《茅山玄靖先生廣陵李君碑銘(並序)》、《顏氏家廟碑》、《郭家廟碑》、《扶風孔子廟碑》、《顏勤禮碑》、《東方朔畫像贊》、《元結碑》、《麻姑仙壇記》、《廣平文貞公宋璟碑》:楷正顏書少韻味,取其氣魄大,學者須去其病弊-見第七講書病。顏書流傳碑版最多,如多寶塔感應碑實類經生書吏之書,極工整,而科舉時代多尚之,實同干祿字書。余如八關齋會報德記、鮮於氏離堆記、竹山記游詩、謁金天王神祠題記等,皆可參閱。行書如送劉太沖敘、三表、爭座位、告伯、祭姪稿、蔡明遠、馬病、鹿脯諸帖。告伯、祭姪、竹山記游等,日人有真跡影印本。麻姑山壇記為顏書楷正之最佳者。余如李元靖、顏氏家廟、郭家廟、顏勤禮諸碑及東方朔贊均需參臨。
柳公權-
《玄秘塔銘》、《李晟神道碑》:學柳書須去其病弊-見第七講書病。
《金剛經》、《魏公先廟碑》:若論習氣少則金剛經實勝玄秘塔。
裴休-《圭峰定慧禪師碑》:玄秘塔以學者多,面目愈見俗氣,學柳不如以此為主而旁參諸帖。此碑書者裴休疑係柳公權代筆。
徐浩-《大證禪師碑》、《不空和尚碑》:徐書甜俗,行書為龍城石刻等。
殷令民-《裴鏡民碑》:書在歐、褚之間。
王知敬-《衛景武公李靖碑》
薛稷-《升仙太子碑陰》:有鍾紹京、薛稷、相王旦等書。又武后遊仙篇薛稷書。
竇皋-《景昭法師碑》
張從申-《茅山玄靖先生李含光碑》:行楷。
第三講 執筆問題
寫字要用筆,正像吃菜要用筷子一樣,怎樣去執筆,這問題又正和怎樣去用筷子一樣。拿執筆來比喻捻筷子,有些人不免要好笑,但是我正以為是一樣的簡單和平凡。我國從古以來吃飯夾菜用筷子,我們從小就學捻筷子,因為民族的習慣和傳統的關係,你不會感到這是一件成問題的事。但是,歐洲人初到中國來,看見這般情形,正認為是一種奇蹟。那些「中國通」學來學去,要學到用筷子能和中國人一樣便利,也要費相當的時間。
固然,字人人會寫,菜人人會夾,但是同樣初學寫字的人,就未必人人都能寫得好;初學捻筷的人,也未必人人都能夾得起菜來。這難道不是事實么?同樣是一雙筷子,同樣是一支毛筆,我們初學執筆,何嘗不像歐洲人初學捻中國筷子一樣困難。諸位同學何嘗不會捻筷子,但菜在筷頭沒有搬到飯碗上,有時也會掉下來的。可見得雖然說筷子會捻了,有時卻仍未得法。所以我在選帖問題之後就得講執筆問題了。
上面已說過,執筆是簡單而平凡的事,但是世界上就是簡單而平凡的事最為重要。比如說,吃飯和大便,豈非簡單而又平凡么?但是吃不下飯和大便不通又將如何呢?我們無時不在空氣中生活,空氣雖然看不見,但失去了空氣人便不能生存下去了;其它如水和火、鹽和油,不也都是簡單而平凡的東西么?但在我們生活中哪一樣可以缺少呢?書學中執筆問題的重要性,正同水和火、鹽和油以及空氣在人們生活中的重要性一樣。一般人寫字,對執筆法的不注意,正和我們生活在空氣中而不注意空氣的存在一樣。要字寫得好而又不明執筆法也就等於胃口不開,大便不通,在健康上是大有問題的。
「要學寫字,先要學執筆」,這是晉代衛夫人講的話,她是在書學上最早講起執筆的一個人。其後,在唐代講的人更多。在唐以後,亦代代有論列,互相發明,議論紛繁,這裡姑且不去詳徵博引。總之,執筆的大要不外乎:「指實掌虛,管直心圓」八個字。指實是在講力量,掌虛是在講空靈;管直心圓是在求中鋒,說來也是簡單而平凡不過的一件事。唐代孫過庭《書譜》論書法,特提出「執」、「使」、「轉」、「用」四個字,議論分析得很好,「執謂淺深長短之類」,便是此刻所欲講的;「使謂縱橫牽掣之類」、「轉謂鉤環盤紆之類」,我歸入第五講的運筆問題中;「用謂點劃向背之類」,我歸入於第六講的結構問題中。
現在講執筆問題。執筆是重在一個執字,籠統說是以手執筆。但從顯見方面,分別關係來講,應分肘、腕、指三部。指的職在執;腕的職在運。寫大字須懸肘,習中字須懸腕,習小字可枕腕;中字仍以懸肘為目的,小字仍以懸腕為目的,此純為初學者言。豐道生曰:「不使肉親於紙,則運筆如飛」,這是天然的事實。至於執筆關係,最近是指的部位,現在先看圖片,以便再加說明。
根據圖片的執筆方法如下:
大指、食指、中指第一關節之前部分捻住筆管,無名指的背部-指甲與肉相交處抵住筆管,小指緊貼無名指的後面,不要碰到筆管,指與指中間不使通風。從外望到掌內的指形,正如螺螄旋形層累而下。大指節骨須撐出,使虎口成圓形。切近桌案,掌中空虛,好像握了一個雞蛋。這樣便能鋒正勢全,筋力平均,運用靈活,也便是所謂五指齊力、八面玲瓏了。
五指齊力,雖然力都注在一根筆管上,但是五指的運用,各有不同。李後主(煜)的八字法解釋得很好,現在說明如下:
擫:大指上節下端,用力向外向右上,勢倒而仰。
壓:食指上節上端,用力向內向右下,此上二指主力。
鉤:中指指尖鉤筆,向下向左內起,體直而垂。
揭:名指背爪肉際,揭筆向上向右外起。
抵:名指揭筆,由中指抵住。
拒:中指鉤筆,由名指拒定,此上二指主轉運。
導:小指引名指過右。
送:小指送名指過左,此上一指主往來。
上面「擫、壓、鉤、揭、抵、拒、導、送」八字法,說執運之理很精,它的形狀,即古人所謂的「撥鐙法」。「撥鐙」二字,有二個解釋,其一:鐙是馬鐙。用上法執筆,筆既能直,那麼虎口就圓如馬鐙。腳踏馬鐙,淺則容易轉換,手執筆管,亦欲其淺,淺則易於撥動了。所以這個執筆法,以馬鐙來比方,名叫撥鐙。另一說是:鐙字解作油鐙之鐙。執筆的姿勢,彷彿用指執物,如挑撥鐙芯一樣。
執筆的高低也是極有講究的。從前衛夫人說:「真書去筆頭二寸一分(一作一寸二分)。若行、草書,去筆頭三寸一分(一作二寸一分)。」王右軍有「真一、行二、草三」之說。虞永興《筆髓》,云:「筆長不過六寸,一真、二行、三草」,這是約言執筆去筆頭的遠近。我以為我們正不必去考究古今尺寸的不同,因為這種說法,聽起來似乎很精密,實在是很含糊的,因為他們並沒有說出所寫字的大小。字的大小和書體的不同,根本上就和執筆的高下有關係。執筆高下問題,其中有自然定律,正和寫大字須懸肘、寫小字可枕腕一樣。唐張懷瓘云:「執筆亦有法,若執淺而堅,掣打勁利,掣三寸而一寸著紙,勢有餘矣。若執筆深而束,牽三寸而一寸著紙,勢已盡矣。」元代鄭杓說:「寸以內,法在掌、指;寸以外,法兼肘、腕」,正是此意。簡單地說,小楷執筆最低;中楷高些;大楷又高些。行書、草書的大小,也是如此比例。也就是說,枕腕的字執筆最下;懸腕的字執筆高些;懸肘的字執筆最高。
上面是說執筆高低的原則-天然定律,但執筆總以較高為貴。但在書體方面說,行草宜高;真、楷不宜高,致失雍重。
此外,執筆的鬆緊和運指也應注意,太松太緊,過猶不及。因為太鬆了,筆劃便沒有力;太緊了筆劃便欲泥滯而不靈活。昔人有誤解一個「緊」字的,說是好像要把筆管捏碎一般才對,真是笨伯。作字須要用全身之力,這個力字,只是一股陰勁,由背而到肘;由肘而到腕;由腕而到指;由指到筆;由筆管而注於筆尖,不害其轉動自如。倘使說要把筆管捏碎,那是把力停滯在筆管而不注到筆尖上去了。至於運用方面,前人說:「死指活腕」;又有說:「當使腕運而指不知」。這二句話,稍有病語,也得解釋明白:寫大字要運肘,是不消說得,但寫字時運動的總樞紐卻是在腕,說「死指」、說「指不知」,那麼全身之力又如何能夠通過指而到筆尖呢?上面的八字法又應當怎樣講呢?所以「死指」與「指不知」的說法,應當活讀,死讀便不對了。他們之所以要如此講法,正是因為一般人寫字時指頭太活動了,太活動的結果,點劃便輕漂浮淺而不能沉著。因為矯枉的緣故,所以便說成「死指」和「指不知」了。其實,指何會真死得,何曾真不知呢?死與不知,正好比一個聰明人聽人家說話,自己肚裡明白,嘴巴上不說,態度上不顯出來罷了。姜白石《續書譜》云:「執之欲緊,運之欲活。不可以指運筆,當以腕運筆。執之在手,手不主運;運之在腕,腕不主執」。這些話,總算講得很靈活了。他並不說「死指」或「指不知」,而意中是戒以指主運。他所說的「緊」字,正如張懷瓘所說的一個「堅」字,「緊」和「堅」決不是後人所謂的好像要把筆管捻碎。諸位如果還不明白,我再來一個譬方:你看霓虹廣告的字,面子上一個個筆劃清楚,一筆筆斷的斷連的連,實際上沒有一筆不連,沒有一個不連的。如果真的斷了,電流不通,便會缺筆缺字。寫字的一般陰勁,正好比電流一般,如果通到腕為止,中間斷了五指,那麼力如何會到筆管筆尖上去呢?以指運筆之說,似乎始於唐人的《翰林密論》,大概其時作干祿中字,取以悅目。至蘇東坡作書,愛取姿態,所以有「執筆無定法,要使虛而寬」的說法,以永叔能指運而腕不知為妙。其實指運的範圍,過一寸已滯。蘇東坡的論書詩有云:「貌妍容有顰,璧美何妨橢」。康有為譏謂:「亦為其不足之故」。孫壽以:「齲齒墮馬為美,已非碩人頎模範矣」,可謂確論。
至於寫榜書的揸筆,不適用上面所說的撥鐙法,應當把斗柄放在虎口裡,手指都倒垂,揸住筆斗,臂肘的姿勢也是側下方才有力。
執筆和肘腕指法的名稱繁多,我覺得都是不關重要的,徒亂人意。講得對的,我們作字時也本能暗合,正不必說出來嚇人。上面所述各點,正是最為主要的,我們能夠記住照做就夠好的了。
最後,我特別欲請諸位同學注意的是,照上面所說的執筆法,實行起來諸位一定要叫苦。第一,手臂酸痛;第二,指頭痛;第三,寫的字要成為清道人式的鋸邊蚓糞,或是像戲台上的楊老令公大演其抖功。寫的字反而覺得比平時自由執筆的要壞。那麼,奉勸諸位忍耐些,三個月後酸痛減,一年以後便不抖。我常有一個比方:我們久未上運動場去踢球或賽跑,一朝來一下子,到明天爬起來,一定會手足酸軟無力,骨節里還要疼痛,全身不大舒服。而那些足球健將和田徑賽的好手不但沒有酸煞痛煞,反而胳膊和腿上都是精壯的繭子肉,胸部也是特別發達,甚是健美。所以要堅持一下,功到自有好處。
此外,身法須加註意,所謂身法,便是指坐的姿勢。坐要端正,背要直,胸前離案約有四寸左右,兩腳跟須著地。程易田講得就很精妙:「書成於筆,筆運於紙,指運於腕,腕連於肘,肘連於肩。肩也、肘也、指也皆於其右體者也。而右體則運於其左體。左右體者,體之運於上者也。而上體則運於其下體,下體者兩足也,兩足著地,拇踵下勾,如屐之有齒,以刻於地者,然此謂下體之實也。下體之實矣,而後能運下體之虛,然上體亦有其實焉者。實其左體也,左體凝然據幾,與下二相屬焉。於是以三體之實,而運其右一體之虛。於是右一體者,乃至虛而至實者也。夫然後以肩運肘,以肘而腕而指,皆各以其至實而運其至虛。虛者其形也,實者其精也。其精也者,三體之實,所融結於至虛之中也。乃至指之虛者又實焉。古老傳授,所謂搦破筆管者也。搦破管矣,指實矣,虛者唯在於筆矣。雖然筆也而顧麗於虛呼,其實也故力透於紙之背。惟其虛也,故精浮乎紙之上。其妙也,如行地者之絕跡。其神也,如憑虛御風,無行地而已矣!」
第四講 工具問題
書法的工具,不消說,便是文房四寶了—-紙、墨、筆、硯。平常講到四寶,總是說湖筆、徽墨、宣紙、歙硯。這是因為那些地方的人,從事於做那些工業,出產多,品質好,應用最普遍而著名的緣故。並非說國內除四地之外,不產紙墨筆硯。
初學寫字,大楷用淺黃色的原書紙(七都紙),小楷用毛邊、竹簾或白關紙。總之,寧使毛些、黃糙些,不必求純細、潔白,白報紙、有光紙等,均不相宜。至於水油紙,等於古代的所謂硬黃紙,那是摹寫所用。廢報紙可以拿來利用習榜書。初學字的毛病是滑,所以忌用光滑而不留筆、不吸墨的紙類。
我國書畫家所用的紙,大別為生紙、熟紙兩大類。生的紙,紙性吸墨;熟的紙,紙性不吸墨。普通所用白紙,因為出於安徽宣城,所以統稱宣紙。其名目有六吉單宣、夾貢等,都屬於生紙。煮硾、玉版則歸入熟紙類。其它如冀北遷安縣所出之遷安紙,有厚、有薄、有黃、有白。它的質料多棉,近高麗繭紙,俗名皮紙,亦名小高麗。北方人用厚的一種來糊窗,其實於書畫皆相宜,不過質地稍粗而已。倘使把它改良了應用,一定很出色的。又福建紙極細潔,但較薄些,拿來寫字作畫也很好。就是因為交通關係,江南較少見,以上亦屬於生紙。至於像蠟箋、粉箋、冷金箋、扇面紙等,礬過的或拖色的可統歸為熟紙。熟紙光潔而多油,落筆前須經揩拭過。礬重的,往往毛得不吃墨。國外產品,如高麗紙,古名繭紙,拿來作書作畫,落筆皆很舒服。堅韌經久,向來視為珍品。但現在出品的已不及從前。另有細薄的一種,從前用來印書的,現在已不見了。日本紙極有佳品,惟質地稍鬆脆,不經久,流通亦少。至於我國歷史上有名的箋紙,像唐代的薛濤箋、宋代的澄心堂紙、元代的羅文紙、明末的連七奏本大箋等,現在絕跡了(羅文、奏本市上所有,但紙質已非)。便是清代的各種仿古箋,現在也很少見到,頗是名貴。
書畫家對於紙的考究,自與其他三種工具相同。倘使心手雙暢,紙墨相發,興會便亦不同。若不得佳紙,即使有好硯磨好墨,好筆好手,仍為之失色。《筆道通會》云:「書貴紙筆調和,若紙筆不稱,雖能書亦不能善。譬之快馬行泥澤中,其能善乎?」孫過庭以「紙墨相發」為一合,「紙墨不稱」為一乖。又曰:「得時不如得器」,可見其關係之重要了。墨的大別也為二類:一種是松煙;一種是油煙。普通的都是油煙,油煙墨書畫都相宜。松煙墨僅宜於寫字,但墨色雖深重卻無光澤,並且一著了水容易滲化。科舉時代用以寫卷冊,取其烏黑。自從海通之後,制墨都用洋煙,便是煤煙。制煤者貪價廉工省,粗製濫造,雖在初學者無妨採用,但品質粗下,實不宜書畫。
古代制墨,每代都有名家。但到了現在,明以前的已不可見了。明代如程君房、方於魯諸人的制墨,現在尚得看見,惟贗品每多。又古墨質雖好,倘使藏得不好,走膠或散斷之後,重製亦便不佳。有些有古墨癖好的人,喜歡收藏,但自己既不是用墨的人,又不能「寶劍贈烈士」,只是等待其無用而已,實是可惜。目下乾隆時的好墨可應實用,頗為難得。至乾隆以前,保藏不好的已不堪應用了。
古墨堅緻如玉,光彩如漆。辨別古墨的好壞,《墨經》上有幾節論得很精:「凡墨色紫光為上,黑色次之,青光又次之,白光為下。」凡光與色不可廢一,以久而不渝者為貴,然忌膠光。古墨多有色無光者,以蒸濕敗之,非古墨之善者。黯而不浮,明而有艷,澤而有漬,是謂紫光。凡以墨比墨,不若以紙試墨,或以硯試之、以指甲試之皆不佳。凡墨擊之,以辨其聲。醇煙之墨,其聲清響;雜煙之墨,其聲重滯。若研之辨其聲,細墨之聲膩,粗墨之聲粗。粗謂之打硯,膩謂之入研。
凡墨不貴輕,語曰:「煤貴輕,墨貴重」。今世人擇墨貴輕,甚非。煤粗則輕、煤雜則輕、春膠則輕、膠傷水則輕、膠為濕所敗則輕,惟醇煙、法膠、善葯、良時,乃重而有體,有體乃能久遠。
普通墨的最大壞處,是膠重和有砂釘。膠重滯筆,砂釘打硯。以光彩辨古墨好壞的方法,也可應用到市上較好的墨。還有一種辨別墨質的方法:用辨別墨質粗細的方法辨別好壞。便是磨過之後,干後看墨上有無細孔,孔細孔大,亦可分別它們的精粗。
磨墨用水,須取清潔新鮮的。磨時要慢,慢了就能細,正像燉菜時須用文火一樣。古人論磨墨說:「重按輕推,徐徐盤旋」,又說:「磨墨如病」,真形容得很妙。
作書用墨,歐陽詢云:「墨淡即傷神采,絕濃必滯鋒毫」。但古人作書,沒有不用濃墨的,不過不是絕濃。又宋代蘇東坡用墨如糊,他說:「須湛湛如小兒睛乃佳」。明末的董思翁以畫法用墨,那是用淡的,初寫時氣馥鮮妍,久了便黯然無色。不過他的得意作品,也沒有不用濃墨的。行、草書的用墨與真書不同,孫過庭的《書譜》上說:「帶燥方潤,將濃遂枯」。姜白石的《續書譜》上說:「燥潤相雜,潤以取妍,燥以取險」。另一方面與筆勢上也有關係。
筆的分類,大別可分為三類,即硬、軟和適中。拿取材來說,在取用植物方面的有竹、棕和茅。在取用動物方面有:人類的須及胎髮。獸類的有虎、熊、猩猩、鹿、馬、羊、兔、狐狸、貂、狼等的毫毛,及豬鬃、鼠須。禽類方面的有雞、鴨、鵝、雉、雀之毛。拿竹、棕、茅、須、發、雞、鴨、鵝、雉、雀毛來制筆,都不過是作為好奇,或務為觀美,既不適實用,自然也不會通行。所以講到一般的筆材來源,只在獸毛了。軟筆只有羊毫一種。除羊毫以外,虎、熊、猩猩、馬、鹿、豕、狐狸、貂、狼等毫毛,及豬鬃、鼠須等都屬於硬的一類。不硬不軟的一類,便是羊毫和兔、狼等毫的一種混合製品。社會上一般所用的筆,大概不外乎羊、兔、狼毫三種,現將較為通用的各種獸毛分別說明如下:
熊毫:硬性次於兔毫,可寫大字榜書。
馬毫:只可制揸筆,寫榜書用。
豬鬃:每根劈為三或四,可以寫尺以外字。
兔毫:俗稱紫毫,最大可寫五六寸字。
鼠須:功用同兔毫,近代有此筆名,無此實物。其實即貓皮的脊毛。
狼毫:狼毫即俗稱黃鼠狼的毛,大者可寫一尺左右的字。
鹿毫:略同狼毫,微硬。
狐狸毫:《博物志》蒙恬造筆,狐狸毫為心,兔毛為副。
狸毛:唐書歐陽通以狸毛為筆,覆以兔毫。
羊毫:羊須亦制揸筆,只宜於榜書,爪鋒書小字。
自唐以前,多用硬筆,取材狸、兔、狼、鼠。羊毫雖創始於唐,它的行盛,當始於宋代。
取獸毛的時節,必須在冬天。獸毛的產地,北方又勝於南方。因為冬臘的毛,正當壯盛時期。北方氣候寒冷,地氣高爽,故毛健而經用。南方多河沼,地卑氣潤,毛性柔弱易斷。
「尖、齊、圓、健」,是筆的四德。制筆每代有名家,論制筆的,唐代有柳公權一帖,頗為扼要。包世臣記的《兩筆工語》很精闢。
普通臨慣用筆,須開通十分之五、六,用過後必須洗滌。洗滌時,不可使未開通的十分之四、五著水,否則兩次一用便開通了。一開通後腰部便沒有力。用筆蘸墨的程度也不可太過,王右軍云:「用筆著墨不過三分,不得深浸,深浸則毫弱無力」。此說似乎筆須開得很少,但筆頭少開也應該看寫字的大小,若中、大楷一筆一蘸墨,決不可為訓。若小楷蘸墨過飽,也不能作字,此中宜善為消息。
筆與紙的關係,不外是「強筆用弱紙,弱筆用強紙」兩語,這是剛柔相濟之理。就用筆的本身而論,我以為軟筆用其硬,硬筆用其軟,也是很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功力的。
作字用筆關係之大,我常比之將軍騎馬。若彼此不諳性情,筆不稱手,如何得佳。米元章謂筆不稱意者,如「朽竹篙舟,曲筋捕物」,此頗善喻。
硯材有玉、石、陶、瓦、磚、瓷、澄泥等類,形式也不一而足。普通的都是石硯,石類中大別為二,一是端石,二是歙石。端石出廣東端州,歙石出安徽歙縣。玉、陶、瓦、磚各類,或系裝飾,或系古董好玩,不切實用,現在不去說它。便是石類中的端石,好的既不多見,且很名貴。專門研究端石的,有吳蘭修著的《端溪硯史》頗為詳備。
我人用硯,既得備「細、潤、發墨」四字條件的,不論端歙,總之已經是上品了。用硯必須每日洗滌,去其積墨敗水,否則新磨的墨,既沒有光彩,硯與筆也多有損害。洗硯須用冷水、清水拿蓮房剝去了皮擦最妙,用海綿、絲瓜絡亦好。
四寶之外,與學書最有關係的是九宮格。九宮格的創始在唐代,因為唐人作書是專講法的。舊制九宮格的劃法共八十一格,看了使人眼花。清代金壇蔣勉齋驥,重定九宮共三十六格,較為省便,縱橫線條,又有變種,見下圖:
蔣氏於撇捺的寫法,另用加兩斜線的方格,可名之為「個」字格。他有說明:「蓋下之字,左右宜乎均分,法界四方格作十字,以半斜界劃兩角。學者作蓋下字,撇與捺之意,俱在墨線上。如:會、合、金、舍等字,字頭用意不離此法,自無過、不及之弊矣」。
近時社會上所用的九宮格,實比蔣氏重定的更為減省,一名小九宮,實可稱為「井」字格。現將另一種通行之米字字格同錄於下:
今人俞建華本蔣氏之法,再加減省,定為十六格,上下用二重斜線,最為進步。他對於蔣氏的批評及應用九宮格的意見,說得明白透徹,再好沒有:「蔣氏之法雖較簡便,但仍嫌其繁複。蓋寫字之結構固應研究,然並無確切不移之法則。試取各家之書較之,此長而彼短者有之,此大而彼小者有之,各家不同,而俱不失為佳字。即使一人之書,前後亦不能一律,如蘭亭「之」字,有十八個,而個個不同,極易變化之能事,古人反侈為美談。由此可知,結構雖有普通之法則,無絕對之標準。若亦步亦趨,絲毫不可出入,則書法變為印板,既乏筆意,又無生趣,阻礙書法之進步,莫此為甚。今為初學者說法,僅使其知有規矩,使其知運規矩之方法則可矣。至其如何深造,如何成家,悉聽其自己之探討。如此,則庶不致汨沒天才,而使天才豪邁之書家,不受束縛,不受壓迫,自由發揮,其卓然成家,越過古人,不難也。較之拘拘為轅下羈中之駒,只能為古人之奴隸者,相去豈只天淵哉。今既不欲學者過受束縛,而又不欲學者過事奔放,而於初學之時能助其劃平豎直,步入軌道者,爰本蔣氏之法再加省減,定為十六格,其格式如下:
此法不但可用於臨摹字帖,更適於自書。初學筆劃,每不知置於何處,且豎劃不直,橫劃不平,配合不勻,左右不等。今用此格以寫字,若稍加註意,則諸弊可免。例如:橫劃可照橫格書之,豎劃可照直格書之,斜劃可照斜格書之,自能矯正其不平不直等之病。例如:「一」字可占當中一橫劃;「二」字可占上下二橫劃;「三」字、「五」字則可占上、中、下三橫畫,不但筆畫可平,且配置亦易。「十」字適為中線之交點;「干」二橫一豎、「王」三橫一豎、「豐」字之上一筆斜度,亦易表明。至於「才」、「木」、「米」、「東」等字之撇捺可按下方之兩對角線書之,則左右自易相等。「今」、「俞」之人字蓋,可用上方之兩對角線。「吝」、「琴」則可利用下方之二對角線。「日」、「月」、「目」、「耳」等窄長字則可只用兩格。而「日」、「目」之短者,則只用中四格足矣,「口」、「曰」等扁小者亦然。「周」、「國」等方而大之字,則充滿全格,其四周之筆,務須寫在四周之格內。至於兩拼相等之字,如「門」、「輔」、「願」、「林」則每半個字佔兩格,而以中線為界。「謝」、「樹」等字三勻之字,則中字佔中格,兩旁之字佔兩旁之格。「鑾」、「需」等二段者,則以中橫線為界。而三停之「章」、「意」、「素」、「累」等字,則每停佔一格。至如寫隸字,以隸字多扁,可省去上下兩格。小篆則瘦長,可省左右兩格。石鼓之方者如「」、「」等佔滿格。鐘鼎之方者,如散氏盤之「」,則用格長者。如頌鼎之「」,王孫鍾之「」,甲骨之「」,則只用中兩格夠了。由此類推,神而明之,可以應用於各種字體。
不過我們須注意一點:初學子弟,對於習字用紙,沒有不知用九宮格的。但是他們的用九宮格紙卻等於不用,因為他們的帖上並無九宮格,既無從對照,就失去了其效用。最好的方法可依所臨字的大小,將九宮格畫在玻璃上或明膠紙上,使用時將玻璃或明膠紙放在帖上,臨一個字移動一個字,那就非常便利了。至於已有相當程度的人,於某字或屢寫不得其結構者,覓古人佳樣,亦可用此法取之。
第五講 運筆問題
今天所講的是關於運筆問題,本問題包括筆法、墨法兩項。筆法是談使轉;墨法是談肥瘦。使轉關於筋骨,筋骨源於力運;肥瘦關於血肉,血肉由於水墨。而筆法、墨法的要旨,又盡於「方」、「圓」、「平」、「直」四個字。方圓於書道,名實相反,而運用則是相成,體方用圓;體圓用方。又劃欲平、豎欲直,說來似乎平常,實是難至。
本來在書學上筆法二字的解釋,其涵義的分野,古人不大分別清楚。全部――包括孫過庭所創的「執」、「使」、「轉」、「用」四個字在內的含義,大部分須靠學者的天才、學力上的悟性去領解,幾乎不大容易在嘴巴里清清楚楚地講出來,或者在筆尖下明明白白的地下來。歷史上記載,鍾繇得蔡邕筆法於韋誕,既盡其妙,苦於難於言傳。他曾經說:「用筆者天也,流美者地也,非凡庸所知」,三句話就完了。此外如衛夫人也說:「自非通靈感物,不可與談斯道」。不差,孟子也曾經說過:「大匠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書學上的點劃與結構,正好比規矩,是可以圖說的;而這個「巧」字倒是很抽象,是屬於精神和純熟的技術方面的,是無從圖說的。因此,玄言神話,紛然雜出,初學者既感到神秘萬分,俗士更相信此中必有不傳之密。其實呢,「道不遠人」,又正好應著孟子所謂「子歸而求之,有餘師」的一句話。鍾繇、衛夫人的談話是老實的,種種託於神話的故事,亦無非是表示非常慎重而已。試看,王羲之說:「夫書者,玄妙之技也,自非達人君子,不可得而述之」。又說「書弱紙強筆,強紙弱筆;強者弱之,弱者強之。遲速虛實,若輪扁斫輪,不徐不疾,得之於心而應之於手,口所不能言也」。魯公初問筆法要義於張長史,長史曰:「倍加工學臨寫,書法當自悟耳。」孫虔禮云:「夫心之所達,不易盡於名言。言之所通,尚難形於紙墨。」釋辯光云:「書法猶釋氏心印,發於心源,成於了悟,非口手所傳」。
李陽冰說逸少十五年偏攻永字,有無根據,不得而知。但憑我的猜測,書而講法,莫過於唐人。當時不知哪位肯用功的先生,找出一個筆劃既少,而筆法又比較不同的「永」字來,想以一賅萬,又託始於一個王羲之的七世裔孫――大書家智永和尚,於是流傳起來,足以增重,人家也便相信不疑了。一到宋人,遂入魔道,宋人已自非之。如黃魯直云:「承學之人,更用蘭亭永字,以開字中眼目,能使學家多拘忌,成一種俗氣。」董廣川亦云:「如謂黃庭清、濁字,三點為勢,上勁、側中、傴下,潛挫而趯鋒。樂毅論燕字,謂之聯飛,左揭右入。告誓文容字,一飛三動,上側、左豎、右揭,如此類豈復有書耶?又謂一合用、二兼、三解撅、四平分,如此論書,正可謂唐經生等所為字,若求之於此,雖逸少未必能合也。今人作字既無法,又常過是,亦未嘗求於古也。」真可謂一針見血,如此論書,坐病正同古文家、詞章家的批註,試問作者初何曾求合於此。
至於學書先求「平正」,諸位休小覷了這二個字。「橫平豎直」真不是易事。學者能夠把握「橫平豎直」,實在已是了不起的功力。我們正身而坐,握管作字,手臂動作的天然最大範圍是弧形的一線,從左到右所作橫劃容易如此;右上作直劃容易如此;左下其勢也如此。我常說,一種藝事的成功,不單是藝術本身的問題,「牡丹雖好,綠葉扶持」,條件是多方面的,天資、學識、性情尤有不同。就藝術本身來講,諸位聽了我講的運筆問題,我相信決不至於一無所得。但即使在聽了以後能完全領會,在實際方面不能說:「我已經能運筆」。所以,真正得領會,必須在「加倍工學臨寫書法」之後,而且一定要等到某一程度以後,然後才能體驗到某一點,並且見到某一點,那是規律,絕難勉強。
關於運筆問題,古人精議,略盡於此,學者能隨時反覆體會,就可以受用不盡了。
第六講 結構問題
現在講到結構問題。結構就是講點劃、位置、多少、疏密、陰陽、動靜、虛實、展促、顧盼、節奏、回折、垂縮、左右、偏中、出沒、倚伏、牡牝、向背、推讓、聯絡、藏露、起止、上下、仰覆、正變、開闔之次序,大小長短之類聚,必使呼應,往來有情。廣義一點講,關於行間章法,都可以包括在內。結構以一個字言,好比人面部的五官;以行間章法言,好比一個人的四肢百骸,舉止語默。
我們看見五官有殘疾或不端正的人,除了寄予同情之外,因為過於觸目詫異,或者覺得可怕,或者覺得可笑。或者是因為他的猥瑣、他的兇惡,使你覺得此人面目可憎。或者像破落戶、有煙癮的人,所穿垢膩且皺的綢袍子,把喉頭的紐扣扣在肩膀上。或者像窶人暴富,欲伍縉紳,一舉一動,一言一笑,處處不是。或者像壯士折臂、美人眇目。這與作字的無結構,不講行間章法,所給予人的印象何異!從前《禮記》上說:「體不備,君子謂之不成人。」作字不講結構,也便是不成為書。
趙子昂云:「學書有二:一曰筆法,二曰字形。筆法不精,雖善猶惡;字形不妙,雖熟猶生。」馮鈍吟云:「作字惟有用筆與結字。用筆在使盡筆勢,然須收縱有度;結字在得其真態,然需映帶均美。」是的,初學作字,先要懂得執筆,既然懂得了執筆,便應進一步懂得運用,運用懂得之後,然後再學習點劃體制。揚雄說:「斷木為棋,刓革為鞠,皆有法焉。」書法的神韻種種,在學者得之於心,而法度必須講學。康有為說:「學者有序,必先能執筆,固也。至於作書,先從結構入,劃平豎直,先求體方。次講背向、往來、伸縮之勢,字妥帖矣。次講分行布白之章法,求之古碑,得各家結體章法,通其疏密、遠近之故。求之各書法,得各家秘藏驗方,知提頓方圓之用。浸淫久之,習作熟之,骨肉、氣血、精神皆備,然後成體。體既成,然後可言意態也。」
古人講結構,往往混入於筆法,如陳繹曾的《翰林要訣》、無名氏的《書法三昧》、李溥光的《永字八法》等,實在是當時館閣所尚,雖有精要處,而死法繁多,使人死於筆下,學者不去考究,何嘗不能暗中相合。至於張懷瓘的《玉堂禁經》、李陽冰的《翰林密論》,比以上三種雖較高些,但徒立名目,越講得多,越講不完全,越使學者覺得繁難。王應電講書法點劃,分為十法,近人卓定謀別為九法,將我國所有各種字體、筆劃基礎歸納在內,然在普通應用,無甚關係。
衛夫人生當亂世,她感到書法的須用筋力,實同於戰陣,於是創筆陣圖,將楷書點畫分為七條:
這種說明,都是外狀其形,內含實理。學者於臨池中有了相當的功夫,然後方能夠體會。
近人陳公哲,列七十二種基本筆畫,頗為繁細,雖是死法,然於開悟初學,尚屬切實可取。可以將其筆畫與字樣、舉例對看一遍。
清蔣和的《書法正宗》,論點劃殊為詳盡,雖亦都屬於死法,然初學者卻都可以參考。其內容分:(甲)平劃法,(乙)直劃法,(丙)點法,(丁)撇法,(戊)捺法,(己)挑法,(庚)鉤法,(辛)接筆法,(壬)筆意,(癸)字病。(字病於第七講中引到。)
又王虛舟、蔣衡合輯的分部配合法,筆畫結構取用歐、褚兩家,可以參閱。
講結構而先講點劃偏傍,正如文字學方面的先有部首一樣。亦正是孫過庭所謂「積其點劃,乃成其字」的意思。等點劃、偏傍明白了,循序漸進,再配合結構。蔣和所著,大法頗備,學者正宜通其大意。
第七講 書病
書法應俱備的條件,不外乎神氣、筋骨、血肉六個大字。三者之中,如果有一方面出現缺陷,作字便有毛病了。
神氣二字,是有跡象可說的。譬如有病的人,他的精神氣色,自然不會和健康者一樣。書法上的神採氣脈,亦一望而知。《書譜》上所說的「五乖」和「五合」,便是有病無病的根源。偽造古人墨跡,為何經法眼一看,便立辨真偽呢?原來,當他一心作偽的時候,心中有人,眼前有物,戰戰兢兢,惟恐失真。落墨動筆,氣脈已經不貫,筆墨也不能像自運的隨便,因此神采便沒有了。書法上講到神氣,本來已是最高的一個階段,這將在第九講的《書髓》中談到。
至於筋骨、血肉,那是有形質可指的,因為筋骨出於筆力,血肉出於水墨。一般毛病的發生,當然是由於不知執、使、轉、用。而由於不識人家的毛病,或竟以丑為美,也是極普遍的現象。初學者欲明書病,如果一時難以辨明,可以從字頁的背面求之。
由於不知執、使、轉、用而來的毛病,昔賢早有舉例,如蔣和所著《書法正宗》中所舉:(癸)字病。字之有病,大家不免。初學不由規矩,往往滿身疾病,不可救藥。今茲所舉,不過一斑,隨時注意,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瑕疵既去,則完璧可期。
陳公哲的字病圖說,分析歸類,更為明白:
凡以上種種病態的由來,不外筆不正,鋒不聚、鋒不能逆入、用力不均、頓太重、過太滑、提太速、收太緩,自然有時也因受了用墨的影響。
第八講 書體
我在第一講的書法約言中,已約略談到了我國的書法史――書體的變遷。(點擊參考第一講)又因為站在實用的立場上,和初學書法的基本而言,所以歷次所講的,都是正楷,也兼帶行書。本人對於篆、隸二種書法的觀念,認為純屬美術,不是一般的應用。即論它的應用範圍,也極為狹隘,幾乎全在裝飾方面,譬如題籤、引首、篆刻、題額等等,平時一般人是用不到的。梁·庾肩吾倣班固《古今人表》作《書品論》,集工草、隸(今正楷)者一百二十八人品為九例。以「草正疏通,專行於世」,故於諸體不復兼論。他對於篆、隸二體說:「信無味之奇珍,非趨時之急務。」本人的態度也正是如此。自然,諸位如果有更多的空暇和濃厚的興趣,欲求旁通復貫,當然去研究。如果因為要表示做一個書家,必須精通四體,好像擺百貨攤,要樣樣貨色拿得出,那麼,我奉勸諸位正不必貪多。一個人成為書家,能精正、行二體已是了不得,若是貪多,便易患俗語所說的「豬頭肉塊塊不精」的毛病了。諸位看古今社會上所講的「精工四體」者,究竟有那一體有他的獨到之處?《書譜》云:「元常專工於隸書(即今日之楷正),伯英尤精於草體,彼之二美,而逸少兼之。擬草則余真,比真則長草。雖專工小劣,而博涉多優。」可見有一專長,已是很不容易了。右軍書聖,流傳下來的也僅見真、行、草呢。說到這裡,本人更有一種偏見,從來寫篆、隸字的,不論對聯、屏、軸等等,年月及上下款,也都是寫正、行的。寫篆、隸的書家,因為他的正、行功夫總比較欠缺,加上篆、隸二體與正、行的用筆、結體不同,在一張紙面上看起來,就大有不調和之感。現實社會上的風雅者,求人書篆聯、草聯,還要請加跋,用正、行譯寫聯中句子,為書家者也漫應之,頗為有趣。
在這裡還有一個值得注意的問題,書學上對於學書,向來有二個不同的主張,像學詩、古文辭一樣。一是主張順下,便是依照書體的變遷入手,先學篆而隸而分而正;一是主張先學正楷,由此再上溯分、隸、篆。二者之外,也有圓通先生髮表折衷的見解說:學正楷從隸書入手。那麼究竟應該怎樣才好呢?我的看法是:學詩、古文辭,順流而下的主張是不錯的、科學的;但書學方面的三種主張,似乎都是一個偉大的計劃,在實際上卻都是無須的。因為這幾種書體,除了歷史關係之外,在用筆和結體上就很不相同。學書既因實用,而以楷正為主,何必一定要大兜圈子呢?至於最後一種說法,如果學者欲求擺脫干錄、經生、館閣一般的俗氣,以及唐人過分整齊劃一而來的流弊,進求氣息的高潔雅馴,那麼,隸、楷的消息較近,這種說法還具有二、三分理由。清代有一個好古的學者,平時作書寫信,概用篆書,以為作現在的楷正是不恭敬。(其書札見昭代名人冊牘)寫給小輩或僕輩的乃用隸書,真可謂是食古不化。孫過庭云:「夫質以代興,妍因俗易。雖書契之作,適以記言;而淳醨一遷,質文三變,馳鶩沿革,物理常然。貴能古不乖時,今不同弊。所謂『文質彬彬,然後君子。』何必易雕宮於穴處,反玉輅於椎輪者乎!」趙甌北譏當時一輩,力事復古的文學者說:文字的起源是象形八卦。「然則千古文章,一畫足矣。」真可謂快人快語。
本人為一般的旨趣,實用為尚。因此,本講雖標題書體,而所講的僅限於真、行、草三種。孫過庭云:「趨變適時,行書為要;題勒方畐,真乃居先。草不兼真,殆於專謹;真不通草,殊非翰札。」真、行、草的關係,原為密切,草書雖非初學的急務,但就因為關係的密切來講,不能不連帶同講。
第九講 書髓
我經過相當時間的推敲和思考,決定用「書髓」二字來包舉本講。因為在這一講里所要談的,可以說是書學上的最高修養,比較抽象,古人也不大把它分析、講明。正如孫過庭所謂:「設有所會,緘秘已深;遂令學者茫然,莫知領要,徒見成功之美,不悟所致之由。」又云:「當仁者得意忘言,罕陳其要;企學者希風敘妙,雖述猶疏。」這在初學者聽來,或者以為同書法不甚相關;對於引證古人的議論,或者感覺會很平凡,或者是感到不容易領會。其實呢,到是千真萬確,妙而非玄。現在為了諸位易於明了起見,提綱挈領,在本講總題之下,先總的、概括地談一談。
第十講 碑與帖
書學上碑與帖的爭論,是遠自乾嘉以來的事。提倡碑的攻擊帖;喜歡帖的攻擊碑。從大勢上說,所謂「碑學」,從包慎伯到李梅庵、曾農髯的鋸邊蚓糞為止,曾經風靡一時,佔過所謂「帖學」的上風,但到了現在,似乎風水又在轉了。
從主張學碑與主張學帖的,兩方面互相攻擊的情況來說,在我看來,似乎都毫無意義。為什麼說是毫無意義呢?且待後面說明。現在我先從碑、帖的本身講碑、帖。在這裡,我們得弄明白什麼叫做碑?什麼叫做帖?碑與帖本身的定義和其分野在哪裡?
因此,我認為碑版盡可多學,而且學帖必須先學碑。碑沉著、端厚而重點劃;帖穩秀、清潔而重使轉。碑宏肆;帖瀟散。宏肆務去粗獷;瀟散務去側媚。書法宏肆而瀟散,乃見神采。單學帖者,患不大;不學碑者,缺沉著、痛快之致。我們決不能因為有碑學和帖學的派別而可以入主出奴,而可以一筆抹殺。六代離亂之際,書法乖謬,不學的書家與不識字的石工、陶匠所鑿的字,正好比是一隻生毛桃,而且是被蟲蛀的毛桃。包、康兩人去拜服他們合作的書法,那是他們愛吃蟲蛀的生毛桃,我總以為是他們的奇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