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佐洱——南懷瑾先生說:這些藏品很珍貴,不僅屬於我個人,也是中華民族的寶貴財產!
老師僑居海外50餘載,其間,為保存和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傾囊藏書達數十萬冊,其中包括《四庫全書》《大藏經》《道藏》,多為古本、善本、珍本;還收藏有少量佛像、書畫、琴劍等,共計600多箱。老師致信說:「這些藏品很珍貴,不僅屬於我個人,也是中華民族的寶貴財產。我已年至耄耋,這些藏品亦當隨同我葉落歸根,回歸祖國內地。」我接信後,當即居中協調。海關對於一般私人藏書通關的確有限制的規定,我建議海關總署作為特例處理,玉成了老師的美好心愿。南老師逝世後不久,依法得以繼承的子女們一致宣布將這許多遺物捐贈公益。因此,我又聯繫了文化部副部長兼國家圖書館館長周和平,周館長非常歡迎,並表示可以在國圖辟出地方,設立「南懷瑾捐贈文獻專區」。
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
原常務副主任陳佐洱先生
2017年8月
文章摘錄
全文如下:
編者
本文作者為全國港澳研究會創會會長、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原常務副主任。本文首發於南懷瑾學術研究會微信平台,修訂版刊於《光明日報》(2017年8月18日13版),今予轉載。
天香桂子落紛紛
——憶南懷瑾老師的愛國情懷
陳佐洱
剛赴港參加了紀念香港回歸20周年的系列活動,又來到秀拔奇偉的武夷山下,為閩港澳大學生夏令營授課。
坐落在景區邊松竹林中的一家岩茶廠,請我和福建省國際友好聯絡會宋會長一行喝茶。好客的茶藝姑娘沖泡了大紅袍中的素心蘭、岩香妃、肉桂……博得我們一次次讚賞。這時,茶廠的老闆手握一支金黃色紙包出現了,說:「我給你們品嘗一種獨一無二的茶,是用五六種岩茶專為南老——南懷瑾先生拼配的大紅袍。」我接過紙包看,上面果然有熟悉的老師墨跡「瑞泉號」三個字,左下落款是「九四頑童南懷瑾」加紅色印鑒。
「你見過南懷瑾先生嗎?」我問。
「沒有。」黃老闆遺憾地說,「我們是通過他的弟子供茶,南老覺得比台灣鐵觀音更對口味,還為茶題寫了名號。」
這款茶果然別緻,不僅香清色濃味醇,茶水似乎發亮,咽入喉後,滿嘴甘味生出一股奇妙的靈氣,讓我陷入神馳念想。我是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有幸拜會南老師的,那是一生中一個最困難的時刻。
堅尼地道一花一葉
1995年冬,我出任中英聯合聯絡小組中方代表駐港已近兩年。雖然南老師在香港潛光隱耀,但他的「亦儒非儒」「是佛非佛」「推崇道家又非道家」、集中華文化之大成的才學,早已如雷貫耳,而且對他促進兩岸和平統一的貢獻,我也曾從時任海峽兩岸關係協會會長的汪道涵先生那兒略有所聞。我托請一位與南懷瑾相熟的朋友引見,附電話號碼的便箋,遞上數月卻無回應。不料11月底,我竟收到了他的邀請。
那時,我揭露末代港督彭定康臨撤退前假充「好人」,實則是給香港未來「埋釘子」——他以每年27%的速度連續5年大幅提升社會福利,而且揚言要再提升5年。我指斥這是個陰謀,好比在崎嶇山路上開高速賽車,用不了多少年可能「車毀人亡」。我的言論遭到了惱羞成怒的彭定康和一眾港英高官強烈反擊,一周內炮製上千篇大小文章圍攻我;更使我難受的是一批不明真相的老頭兒老太太也被挑動,舉著破輪胎到中英聯合聯絡小組中代處門前「抗議示威」。在這面對內外壓力的艱難時刻,我接到了南懷瑾辦公室的來電,先生決定約見我。
我驚喜地得悉,原來南先生的會客場所與中英聯合聯絡小組談判樓同在一條堅尼地道上,僅隔了4棟樓宇,談判樓是28號,一座築在小山包上的意式二層小樓;南先生的會客公寓是36號B,第4層樓。
一進門,就看得見大玻璃窗外鬱鬱蔥蔥的香港公園,轉身面對的是莊嚴美麗的大幅彩墨國畫,幾乎滿牆壁都是畫面上的一池荷葉蓮花,畫作的左上方恭正隸書著禪意深邃的十個字「一華一世界 一葉一如來」。後來才知道,畫和字是老師的高足、二位台灣藝術家所作。老師應該很欣賞這幅畫,從香港的堅尼地道到廟港的太湖大學堂,都在會客廳里掛著它。也許老師希望每一位來客都能用心感悟到,大千世界裡的一花一葉雖然渺小,但同樣涵蓋著時空間萬有之共性,不必執迷於因個體現象而起的種種煩惱。
第一次拜會,南老師就讓我和他坐在「茂盛的荷花池」對面。我正襟危坐,目不轉睛地注視著神清氣朗的老師,傾訴作為外交官維護至高無上國家利益和未來中國香港特區利益的艱難,以及由此遭遇的憋屈。他點著支煙,微微笑著,有時點一點頭,那種小說里描寫的仙風道骨,令人如沐春風。
接下來我聆聽他的教誨。他直入正題,侃侃而談,分析當下香港局勢,肯定我的立場觀點,全非老夫子式的說教。他領我站了起來,走到客廳朝海的窗戶前說:收回香港是何等艱難的世紀大事。你對英國人不要客氣,但有的時候也要忍一忍,心氣要高,心態要平和。要和香港的記者們多些聯繫,經常請他們喝喝茶……
在他的言談中常常妙語連珠,還有精彩的旁徵博引。見我反應遲鈍時,就操起紙筆寫下明示。此後與老師交往的17年里,這樣的互動一以貫之。為此,我得幸珍藏了老師的除親筆信函、贈我著作扉頁上題稱的「陳佐洱老弟」外,另20餘件墨寶。
例如為我勵志,他曾寫下明末清初「嶺南三忠」之一陳邦彥之子陳恭尹的詩句「海水有門分上下,江山無界限華夷」,用詩人對南宋陸秀夫在珠江出海口崖門抱帝跳海的悲壯憑弔,喻義今日珠江口上的香港200餘島仍被洋夷強佔的屈辱史實。陳的詩基調悲壯,感慨遙深,我至今記得老師一字字書寫、講解的情景,更加覺得肩負參與收回香港和維護國家主權、安全、發展利益,保持香港長期繁榮穩定的的重大責任。
談笑間胡虜灰飛煙滅
大約是1997年的6月下旬,由於連續5個晝夜艱苦談判中國人民解放軍先頭部隊能否以及怎樣提前開進香港,以防止7月1日零時出現防務真空問題,有將近一個月未及造訪老師。當中英雙方達成一致的消息公佈於世,我立刻抽空去老師府邸。我要告訴他,幾天前,談判陷入最難僵局的那個深夜,我在會議小休的咖啡時間,獨自走出談判樓,在花園的大榕樹下轉圈踱步。腳下是車人穿梭的堅尼地道和香港公園,海風吹得頭頂上的樹葉瑟瑟作響,心緒煩悶的我折身東望老師寓所,多想即溫聽厲,再接受些提點。如今在中央指示下,經雙方努力,取得了圓滿結果,應該向老師報喜。
果然,當主賓圍聚在「人民公社」晚飯桌旁時,老師讓我「作報告」。南老師府上的晚飯歷來誰在誰就能上桌,流水席,大鍋飯。據說上世紀70年代他在台灣講學時就對此習以為常。老師總是安排我坐在他右手邊的位子。他自己吃得很少,幾粒花生米,幾筷子小菜、魚,一小碗粥。他喜歡聽學生們自由開放地談古論今,只有在大家爭論不休、莫衷一是的時候,他才會像從雲端飄然而下,用爐火純青的平和語氣,一語中的給出個答案,而且往往是幽默的,深入淺出的,帶著警語、典故的,這是飯席上最精美、豐盛的精神佳肴。
距離香港回歸只剩下屈指可數的日子了,廳堂里洋溢著熱烘烘的喜氣,話題由我軍先頭部隊將踏上被強佔去156年的領土,轉到英國的「日落」、香港的明天。老師和大家一起興緻勃勃地批判背信棄義的「三違反」者彭定康,又為我在兩張記事紙上寫下寶貴墨寶,一張是「日暮途窮,倒行逆施」——指彭定康為一己私利,攪局香港平穩過渡;一張是將蘇軾《念奴嬌·赤壁懷古》中的佳句巧改二字:「談笑間,胡虜灰飛煙滅。」隨著老師收起筆端,在場的所有人一陣哈哈大笑,笑聲里儘是揚眉吐氣,充滿自豪。
全部身心歸根太湖
香港特別行政區成立以後,我奉調回北京。不久,老師也秉持葉落歸根的思想,決然遷回內地。
老師僑居海外50餘載,其間,為保存和弘揚中國傳統文化傾囊藏書達數十萬冊,其中包括《四庫全書》《大藏經》《道藏》,多為古本、善本、珍本;還收藏有少量佛像、書畫、琴劍等,共計600多箱。老師致信說:「這些藏品很珍貴,不僅屬於我個人,也是中華民族的寶貴財產。我已年至耄耋,這些藏品亦當隨同我葉落歸根,回歸祖國內地。」我接信後,當即居中協調。海關對於一般私人藏書通關的確有限制的規定,我建議海關總署作為特例處理,玉成了老師的美好心愿。南老師逝世後不久,依法得以繼承的子女們一致宣布將這許多遺物捐贈公益。因此,我又聯繫了文化部副部長兼國家圖書館館長周和平,周館長非常歡迎,並表示可以在國圖辟出地方,設立「南懷瑾捐贈文獻專區」。
老師回歸內地後,定居在吳江廟港鎮的太湖之濱,那裡的綠化和水質特別好,是上海市自來水工程引流太湖水的咽喉地帶。老師決定在這裡興建一座太湖大學堂。設計圖初成時,他在圖上指點我看,興緻勃勃像個少年人。他不辭辛苦歷時6年,看地、看風、看水,規劃、籌款、督工,終於讓無論規模、設施都堪稱一流的太湖大學堂建築群拔地而起。漫步波光粼粼、細浪拍岸的太湖堤上,聯想20世紀50年代老師在台灣基隆陋巷的授課堂,輾轉東西南北,直到湖畔這佔地280畝的教學基地,真是由衷地為老師的學問成功、人生成功高興。
而又有誰能想到,若干年後,老師最終在這兒化作一縷青煙,在這兒留下了無價的精神和物質的財富,還有一堆璀璨奪目的舍利子。
一統中華情堅金石
我認同一位朋友與晚年南懷瑾深談後得出的印象,他稱南師一生致力於中國傳統文化的推廣傳播,是當之無愧的國學大師、詩人;雖然著述豐厚,弟子無數,其實他最關心、在意的還是祖國的命運,始終樂意在促進統一大業上貢獻一分力量。
老師剛回內地,暫居上海番禺路時,詢問我「一國兩制」方針和香港特別行政區基本法在香港開始踐行的情況。我向他報告,「一國兩制」是中國共產黨史無前例的創舉,從未有哪國執政的共產黨在建設社會主義的同時,還允許一小部分地方保持原有的資本主義制度不變。在國家統一的前提下,維護兩種制度長期和平共處,互相促進,是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重要組成部分。
南老師頷首贊同,說:「香港要靠牢這『一國兩制』,否則繁榮不了,穩定不了。」又沉思了片刻,當即為我背錄了白居易的一首對仗工整、連用疊字、詩味迴環的七言律詩《寄韜光禪師》:「一山門作兩山門,兩寺原從一寺分。東澗水流西澗水,南山雲起北山雲。前台花發後台見,上界鐘聲下界聞。遙想吾師行道處,天香桂子落紛紛。」
這首詩中,東西南北前後上下,有頓拓無限空間的超然感覺。我想,尾聯一句「天香桂子落紛紛」的點題,是道出了老師為「一國兩制,統一中國」情堅金石、不遺餘力的一貫念想。
為國家添記一筆歷史
2008年4月,我離開國務院港澳事務辦公室,當選全國政協常委,不用天天「朝八晚五」上下班了。我南下拜訪南老師。老師問我知不知道宋代名臣趙抃?我坦承孤陋寡聞。老師就講了這位官至右諫議大夫為人一生清正的故事,出行輕車簡從,只帶一琴一鶴,死後被謚為「清獻」,即清廉惠賢的意思。老師又背錄了趙抃告老還鄉後寫的一首七言詩賜我:「腰佩黃金已退藏,箇中消息也尋常。世人慾識高齋老,只是柯村趙四郎。」老師講述前人的境界和心跡,是要我敬賢。
老師又讓宏忍師複印了一份普明禪師的《牧牛圖頌》給我,《圖頌》由10幅牛的詩畫故事組成,展示了由淺入深、由勉力而趨於自然10個階段的開悟過程。老師又像站在講台上板書,解釋《牧牛圖頌》是心性之學,是認知生命本性之學。我說肉身得自父母,靈魂得自所處的時代、社會環境和接受的教育,以及傳授知識的老師們。在太湖大學堂住了一晚,翌日辭行時我告訴南老師,同事、朋友們多有建議,自己也生此願望,把中英談判交接香港的最後1208天親歷寫出來,對國家、對一段歷史、對至愛親朋和自己做個交代。老師很贊成,說:「這是為國家添記一筆歷史,要寫真事,說真話。」
2010年9月下旬的一天,我再度驅車從上海來到吳江廟港鎮,拜訪南老師。老師略顯清瘦,戴了頂絨線帽子,衣服也穿得厚實了些,品學兼優的秘書馬宏達伺候左右。這光景與10多年前老師在香港金雞獨立、執劍起舞能旋轉360度,已不可同日而語。老師問我寫回憶錄的進展。我答,已經核實梳理完有關資料,開始動筆,打算用文學筆法,一個一個故事作為獨立章節,寫成可讀性比較強的紀實文學。他含笑說:「等你寫出來,我要看看。」我欣喜回答:「一定,老師也是香港回歸祖國的重要見證人!」
中天滿月最後誨勉
這次辭行時,老師要我在他的辦公桌旁坐下來,抽出一張空白A4紙,想了想,給我寫了兩句話:「水唯能下方成海,山不矜高自極天。」接著破天荒地寫下落款「庚寅仲秋於廟港」,並簽了大名。這來自《孔氏家語》,也是演變自《道德經》的精華,是可以管我一生做人做事的道理,卻未想到是老師的最後一次誨勉。現在回想,不由得一驚——正是2年後的彼日彼時,他駕鶴西去,永遠離開了我們!
2012年9月,我的書《交接香港》終於以簡體字本和繁體字本,同時在內地和香港出版了。為了出席籌備已久的新書發布會,和20個當地青年團體聯合座談,18日我抵達久違的香港。甫一下飛機,就接到老師的愛子、忠孝文武皆全的國熙兄電話,告知南老師病重已送往上海醫院治療,他原定後天出席新書發布會的,現在卻急匆匆往機場趕,要飛去上海伺候父親。我問國熙能否在相向路上短暫見個面。他說「好」,立刻囑咐計程車司機繞一段路。我倆在我下榻的酒店門口緊緊擁抱,心情都很沉重,心照不宣,默默祝願老師能夠轉危為安。我在剛出版的新書上寫了請求老師閱正的話,請國熙轉呈。
後來,據守候在老師床邊的朋友說,國熙把《交接香港》舉在老師面前說:「陳佐洱的書出版了,請你指正!」處於病中的老師抬手畫了兩個圈(表示加倍讚賞)。平時,老師給一個贊,都很難得。
29日噩耗傳來。雖有思想準備,我仍跌坐在椅子里久久起不來。皓月當空,淚出痛腸,許多回想、追思、懊悔填滿腦海,翻騰激蕩著。稍事平靜後,我用心向廟港的老師靈座發去了一對輓聯:
庄諧溫厲憶音容,
獻後學遲交之卷,
感公猶錫嘉評,
向廟港凝眸,
倘可深恩藉報?
困苦艱難蒙誨勉,
抱高山仰止之忱,
愧我幸無辱命,
望中天滿月,
不禁悲淚如傾!
學生陳佐洱 拜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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