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燁往事》

作者|謝明宏

編輯|李春暉

雖然婁燁的新電影《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和同名歌曲毫無關係。但孟庭葦溫婉哀傷的唱腔，似乎暗示了電影的坎坷命運。

正如歌詞「雲在風裡傷透了心，不知又將吹向那兒去」。先是3月28日，傳出定檔4月4日的《風中有朵雨做的雲》「因不可抗力撤檔」的消息。原本能夠查詢到的預售場次，在部分購票應用上的界面消失，已經訂票的觀眾也陸續收到退款簡訊。

3月29日下午，峰迴路轉。《風雨雲》的片方確認「不會撤檔」，已經拿到公映許可證。但能否在4月4日如期上映，還要視製作與運送拷貝而定。和去年撤檔的《中邪》一樣，清明節的檔期果然十分「邪門」。

但有網友懷疑「疑似撤檔」是一種炒作，這就屬於對婁燁的誤解了。要知道，這已經是婁燁拍攝的10部影片中的第7部被禁或延期上映的電影。與其怪清明節，倒不如說「婁導拍片，必是禁片」？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攝於2016年，因題材敏感，過去兩年一直處於審核未通過狀態。直到去年金馬影展上，電影在台北受到業內及媒體的追捧，才讓上映重見曙光。

秦昊3月28日發微博表示「你看，所有的事都是這樣，會過去，被忘記」。但或許，久經審查的婁燁已見怪不怪了。他的上一部電影《推拿》上映日期也是一波三折，最後乾脆刪除了幾處盲人技師的情愛鏡頭。

而這次之所以延期，據說是因為有關部門還有一波最新的意見下達，片方不得不改。

《風雨雲》要過審，簡單嗎？硬糖君倒有個辦法：先把片名改成熱血的《風雲行動》，再換林超賢來重新剪片子，加一點集體英雄主義。結局直接弄成《廉政風雲》那樣，誰還不是分分鐘如期上映？

但硬糖君的「機靈」主意，婁燁恐怕不能答應。婁燁曾表態「我的攝影機不撒謊」。無論是《蘇州河》的飄渺，《推拿》的壓抑，他的電影總是走在社會的邊緣，用現實主義的鏡頭語言表達人文關懷，以隱喻的方式探討都市人際關係。

這麼多年，婁燁還在堅持。好的電影終會被銘記，我們反而擔心「長期被禁」對他的意志消磨：如果雲在風裡傷透了心，婁燁和他的文藝片又該向何處飄去？

風，雨，雲

《風中有朵雨做的雲》講述的是沿海小城，因建委主任墜樓命案引出的一連串浮沉故事。和改編自網帖的《浮城謎事》一樣，《風雨雲》也有現實背景（廣州冼村征地事件）。

年輕警官楊家棟（井柏然飾），調查城建委主任墜樓身亡事件。發現案件與紫金企業負責人姜紫成（秦昊飾）密切相關，企業合伙人阿雲（陳妍希飾）的失蹤案也牽涉其中。在經歷革職、追殺、逃離後，楊家棟在香港與死者女兒小諾（馬思純飾）相遇，並在她的協助下繼續追查，揭開殘酷真相。

聽起來，這非常像故事會裡的都市傳奇。但婁燁用非線性敘事和獨屬於他的鏡頭語言，讓這個本來有些血腥的故事，披上了浪漫的華衣：懸疑之中摻雜情慾，利益之外洞察人性。

九十年代的舞廳、街巷，香港標誌性的小巴、廣告牌，組成了一組美學符號，也給觀眾提供了一個獨特的觀看兩岸三地關係的視角。既像調查案件的警察那樣遙遙回望，又似親歷者的密切注視。

廣州冼村，在婁燁的鏡頭下依舊潮濕黏膩。從《浮城謎事》的武漢，《頤和園》的重慶，到《推拿》的南京，他似乎對沿江的城市，對濕潤的氣候，對雨水情有獨鍾。《風雨雲》中，冼村成為了人物與故事的落腳點，也成為歷史記憶棲息的對象。

即便是文藝片起家，婁燁也不得不直面「強拆」這一敏感議題。大量手持跟拍、晃動的淺焦鏡頭以一種紀錄片的方式還原了驚心動魄的場面，生猛之餘張力十足。

層層推演下，不到最後不知真兇。婁燁依然在他擅長的「寫實」面上著墨。當各個人物角色互相利用，再互揭瘡疤，人性如同「雨做的雲」一樣柔弱易散。

重口味的畫面自是必不可少。連環車禍、剪刀戳胸、利器插眼，婁燁從不修飾殘酷的血色。井柏然與宋佳和馬思純都有情慾糾葛，難怪本片原名叫《地獄戀人》。婁燁展現的「性」多是不被規訓的身體，《風雨雲》對性的表達，依舊是一塊晦暗的傷疤。

婁燁調教演員的功力，依舊沒有讓人失望。在《風雨雲》中，除了依舊炸裂的御用秦昊。井柏然表演起屢屢受挫的衰警官，居然頗有點討喜；馬思純戲分雖不多，仍把超齡心機叛逆女掌握得出色；陳妍希或許仍無法面對過於複雜的角色，但婁燁逼出了她少見的妖冶和風塵；戲分最重的宋佳，貢獻了超乎預期的表演，只能感嘆和婁燁「相見恨晚」。

「消失」的那五年

2006年，因《頤和園》違規參賽戛納電影節，婁燁收到一張5年內不能從事電影業務的禁令。理論上講2006-2011年，婁燁應該從電影界消失。

婁燁似乎習慣了這樣的「被消失」生活。他的第一部電影《周末情人》足足審了兩年。執鏡以來，他先後因《蘇州河》和《頤和園》的「違規參賽」而被禁兩次。

雖然一直忙著準備新片，但很多友人知道婁燁被禁以後，紛紛邀請他去做評委。2007年，他受遨前往鹿特丹國際電影節，又擔任了南京獨立影展評委。婁燁在南京的最大收穫是，確定讓這裡成為新片《春風沉醉的夜晚》的拍攝地。

這次拍攝變得像偷情一樣隱秘且刺激，連進度都對外保密。婁燁有時會擔心：會不會突然站出來一個人，抓到我正在拍片子？

《春風沉醉的夜晚》終於完成， 並於2009年一舉奪下戛納電影節最佳編劇獎。該片關注同性戀，直白的性愛場面，讓很多人評價影片是「與被禁對抗」。婁燁回應，這是「回答」而不是反抗，因為「反抗是沒有用的，但是對話有用」。

婁燁不止一次地對媒體說，被禁的五年是自己最快樂自由的五年。但他也表示「如果明天解禁，我馬上就去電影局送劇本、修改、聽意見。我願意，這比被禁好多了」。

五年間，除了參加幾個電影節，婁燁拍了一部DV片、一部外語片。婁燁的創作速度反而比以前更快了。

2011年解禁期快結束的時候，婁燁挑選了比較保險的「男人出軌」題材。如果說《春風沉醉的夜晚》呈現的是「愛情里人自然和自由的一面」，那麼他在《浮城謎事》中呈現的就是愛情麻煩的一面。

對這部影片，他顯得十分謹慎。解禁前，婁燁向電影局提供故事大綱待檢，電影局回復要求看全劇本。—個月後，婁燁收到了修改答覆。如此兩次反覆修改和遞交，歷時五個月。

最終，《浮城謎事》成為繼2003年《紫蝴蝶》後婁燁的首部公映影片。不過，飄飄搖搖的《風雲雨》顯示，婁燁的公映之路依舊不樂觀。

晃動影像與晃動時代

婁燁的電影在國內市場步履維艱，卻始終堅持「電影是我表達個人的唯一出口」。晃動的影像背後，是第六代電影人的堅定探索。

應該說，婁燁電影之所以多數被禁，除了題材的政治雷區外，大多數屬於社會敏感題材，而且幾乎每部電影中都有情色鏡頭。

一個普遍的現象是，婁燁的電影里，性愛之後，幾乎都有女人落淚的場景。《頤和園》中，女主和男主做完愛後說：「你心中根本沒有我，我心裡其實也沒有你的影子」。在激情赤裸的鏡頭中，主人公身體所承載的靈魂卻是寂寞的。

在婁燁的《花》中，女主人公追求愛情，但她有明顯的性癮，這樣的畸形人生被現實所撕碎。為什麼要追求愛情？在婁燁的電影中，充斥的是愛情的種種矛盾，主人公在矛盾中不斷掙扎吶喊。

他的電影敘述並不完全遵照尋常的敘事模式，通常都不會有絕對的善惡的批判，也不會給一個確定的結局。應該說，作為一部涉及到正邪對決的《風雨雲》來說，婁燁的曖昧，多少讓電影顯得「三觀不確」。

《浮城謎事》中的喬永照有著旺盛的性慾，在獵艷途中樂此不疲。但婁燁卻塑造了男主在面對調查時的彬彬有禮、面對妻子與情人的似水柔情，以及在施以家庭暴力後的悔恨。他沒有給出道德評判，人物呈現了「亦正亦邪」的狀態。

而每一部作品，他都堅持手持攝像機進行拍攝。看「婁片」，就像打了一輛搖搖晃晃的滴滴。他認為在場面混亂時，攝像機應隨著人物晃動。在《紫蝴蝶》中，婁燁多次將鏡頭近距離鎖定主角的面部表情。

《紫蝴蝶》的結尾一直頗有爭議，在主角死亡之後，婁燁用倒敘的手法安排了男女主角在一次任務執行前的性愛。個體因對大時代的別無選擇而無望，從而將生存的意義，暫時放置於身體交纏的放縱之下。

這是小人物在大時代下的無奈與困惑，也是他們無法逃離的命運之網。婁燁，也身處這張網中。

他身上體現著中國電影人的兩邊開戰。一面是影檢體制，一面是市場檢驗。要兩邊都成功，才能生存下去。要平衡這兩個問題，需要想特別複雜的策略，而這些工作與電影藝術是相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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