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行記:瀘州分水,尋訪一把百年油紙傘
【川行記:瀘州分水,尋訪一把百年油紙傘】
諸葛亮名篇《出師表》,是小時課本里背過的,雖然記性不濟,卻還約略記得那幾句:「侍中、侍郎郭攸之、費禕、董允等,此皆良實,志慮忠純,是以先帝簡拔以遺陛下。」走到瀘州分水,才知文中提及的一代賢臣蜀漢尚書令董允,就葬在這裡,故分水又稱「董允故里」。
分水街場口,有棵大香樟樹,不遠處便是著名作家瓊瑤鄉愁里的「瀘南中學」。抗戰後期,幼年瓊瑤跟隨來瀘南教書的母親客居分水,養蠶、背詩、和小夥伴嘻戲玩耍,那是她難忘的童年記憶。
先輩如煙,早已消逝在浩渺的歲月長河中,後人來的晚了,恐怕連蛛絲馬跡都難以尋覓。
在分水小鎮,我要尋覓的既非董允故里,也不是瓊瑤舊居,
而是一把傳承百年的油紙傘。
從長清巷石門下走進老街,鱗次櫛比的老店鋪儼然延續著上輩人傳下來的營生。蜀南多產竹,老手藝店幾乎都就地取材,如香燭作坊、竹筷作坊、竹椅作坊、五金鐵器鋪、油紙傘作坊。街坊們圍攏閑坐打牌的老茶館,在同一條老街廊檐下。
石板街上,貓狗閑逛,雞鴨們三三兩兩踱著方步覓食,時不時留下點排泄物;老人靠在竹椅上,半眯著眼曬太陽打盹,一派安逸閑適的樣子。
分水油紙傘老作坊,就在金鳳路老街98號,這項曾經默默無聞的傳統技藝,如今是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油紙傘的非遺傳承人叫畢六福,這門手藝傳到他手裡已是第六代了。作坊門口,懸掛著油紙傘製作技藝傳習所的牌子,當地的中小學生常來這裡學習手作。
在傳統的語境里,「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對民間手工技藝,向來是帶著居高臨下的態度。老手藝一向被視為「奇技淫巧」,幹得好了頂多被誇一句能工巧匠,上不了殿堂。不像歐洲,對能畫畫會建築懂雕塑還能寫詩的米開朗基羅,被尊為神一般的「藝術巨匠」;也不像日本人,諸如幾代人開一小書店,一輩子就只做天婦羅,都是執著於一生只做一件事、做到極致的故事。好在,現在咱們也開始推崇「大國工匠」精神,也許類似油紙傘製作這樣日漸式微的古老工藝,能傳承下去,不至湮沒。
油紙傘作坊,是沿著坡坎一層一層往下的瓦房車間。迎面一位女師傅埋頭往竹傘骨上纏著線。那些線五顏六色的,纏出了很好看的花樣圖形,這活計的行話被稱做「滿穿線」,也是油紙傘最見功夫的做法,一把滿穿線的傘,比起半穿線和普通做法更費神,也更貴。
穿過側門,出現老宅布滿苔痕的天井,一塊石碑刻著「河洛為故土」,有個老師傅默默的削傘骨。要做好一把傘,傘骨最是關鍵,分水油紙傘傘骨一般取材自瀘州納溪的楠竹,傘托則選用的是山裡多年的岩桐木,傘面的用紙,是貴州產的土法皮紙。明代宋應星寫的《天工開物》里,就記載了「凡糊雨傘及油扇,皆用小皮紙」。
蹲在老師傅身邊呆看了許久,起身才發現這間中廳四壁,塗滿了文革時候的標語口號,文字殘缺脫落,讓這座四川老民居,充滿厚重滄桑的年代感。
繼續往坡下走,是光線昏暗的左右兩個房間,左邊是圍著圍兜的大嬸在綳傘架,右邊是位憨實的漢子,正把一張繪製著美麗圖案的圓形油紙,往傘架上貼糊,就像魔術師變戲法,雙手翻轉間,一把油紙傘已從手中顯出了模樣。
出了這個工坊的後門,眼前突然一花:後院壩子晾曬著一隻只花花綠綠的油紙傘,色彩鮮艷,玲瓏可愛,粉色的傘面寫著「十里桃花」,明顯是訂製的。
坡底又是一大片的瓦屋工坊。進門,有位姑娘頭也不抬,專心致志的檢查著一把把小號的油紙傘;另一位小夥子,正將一摞剁成一般長短粗細的竹棍,逐一往火上烤軟取直。
這間最大的工坊足有幾百平方,擺放著成品半成品的油紙傘,或已經滿線的傘骨傘架。
一束陽光從掛著蛛網的窗口照進來,打在油紙傘上,斑斑點點,時光靜默。
聽畢老師傅細說:傳統的油紙傘製作技藝,除了材質的精挑細選,製作工序更算得上是繁複之極。從開料到製作完畢,一把油紙傘需經砍竹削竹選材、做骨架、滿線、切紙、套色石印、上傘面裱糊、刷桐油等幾個大流程上百道工序,要用近百種工具手工製作,所有均延續自400多年前的古法。
如此,做好一把油紙傘,需要耗時一周左右。「成品傘的標準是,條子反覆撐收3000次不損壞,清水浸泡24小時不脫骨,頂五級風行走不變形。」 堪稱集各地之所長,費百種工藝,才成就一把傘。
一把油紙傘,在古老的民間習俗里,有著更深的精神寄託:油紙與「有子」諧音,寓意多子多福;傳統婚禮上,新娘出嫁下轎時,媒婆會用紅色油紙傘遮著新娘以避邪;傘架為竹,寓意節節高升;外形為圓,寓美滿團圓;桐油,在民俗里還有鎮宅辟邪的作用。
一把油紙傘,亦是文人墨客筆下生輝的意境。優美如民國詩人戴望舒的《雨巷》「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 又寂寥的雨巷, 我希望逢著 一個丁香一樣的 結著愁怨的姑娘」;古人有詩讚「縱使千根骨,終歸一點心」。
一把油紙傘,更寄託了華夏兒女的家國情懷。當年毛澤東下安源,傳播革命星星之火,身上背著一把油紙傘;不獨如此,分水油紙傘還為國家屢做貢獻,抗戰爭期間,曾為中國遠征軍做傘達10萬把;抗美援朝,為志願軍部隊做傘逾30萬把。遙想當年,在異國他鄉搏命的中國將士心裡,背上的油紙傘,便是祖國親人的象徵。
記得小時候,家裡也有一把油紙傘,笨重生澀,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桐油香,是少年的我最愛用的傘。後經多次搬遷,那把油紙傘早已不知所蹤了。臨別分水,在作坊里買了一把油紙傘,續上久違的記憶。
如今的分水,除了桐油飄香的油紙傘,還有另一門傳承,同樣彰顯著老手藝的繁複和耐心,那便是傳承百年的古法釀酒:以土陶盛酒深埋地下數年的「灘灘酒」,愛酒者認為足以與瀘州老窖比美。
不仿想像某個細雨黃昏, 一位白衣少女,左手提一罐土陶灘灘酒,右手撐一把油紙傘,款款的走在青石板街上,漸行漸遠,直至不見,只留下淡淡的桐油和酒香,四溢飄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