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從《儒林外史》中,我只讀出了負能量?
(一)
魯迅說,《儒林外史》一出,說部中始有足稱諷刺之書。看過吳公的小說,才知道吳公的心理傷害如此之深。一部小說看得我始終壓抑不已,後來勉強有些起色,卻又證明是我想錯了,此是後話。不知道吳公究竟受了何等刺激,得以能夠用如此消極的負能量來完成這部書?
在小說的前半部,甚至是前大部分,除了隱括全文的王冕,幾乎沒有描寫一個真正的好人或者正能量者。從好的方面說,倒是有一些不算壞的人,比如迂腐而有攜幼情懷、算得上俠義大方的馬純上,半世潦倒百無一用、中舉中進士前毫無尊嚴可言的范進,用心仕進的周進。王惠本來算不得大錯,但是降了寧王,從此人人見避了。牛布衣雖是個自矜名流的人,還算窮得有些節操,至死也要留詩名於後世。如果他知道自己的詩集被人偷了去,名字也被冒領,屍首也未見收,估計會氣得活過來!
壞的方面,可就不勝枚舉了。虛偽的假名士充盈著每個章回,用附庸風雅、沽名釣譽形容他們絲毫不為過。婁三、婁四公子展現出一副愛才施財的君子風範,憑藉著家底殷實,居然想做愛才下士、廣招門客的君子名流,三顧茅廬般地拜訪所謂的名士楊執中,經楊執中引薦,又結交了裝作終南捷徑的權勿用。其他如景蘭江、蕭金鉉、郭鐵筆之流,莫不如此。假名士假戲真做,就好比滑稽演員認真地演正劇,還入戲了。
那些本來就是假名士的人,貪圖那些虛名也倒罷了,可悲的是少不更事的年輕讀書人,也誤入這無法掙脫的漩渦中,竟然還樂不思蜀。蘧太守本是個不錯的人,但沒想到他的孫子公孫很快就和所謂的名流走在了一起;匡超人本是個本分持家頗盡孝道的窮家子弟,避難到了杭州,居然也不自覺得入了名流。
市井人物、市儈一類人,很多本就是趨炎附勢、唯利是圖的人,冒充牛布衣的牛浦郎,看過他故事才知道人品還可以淪喪到如此地步;杜少卿的管家王鬍子,挖空心思貪圖主人的錢財,甚至幫著外人變著法兒地騙取杜少卿的家財,最後逃跑之前又騙了一筆。壞人本來如此,倒也罷了。
有一類人,長輩還是挺有品節的人,子孫卻辱了門楣。除了前面提到的蘧太守,還有一個有氣節的戲子鮑文卿,他雖是戲子,卻比一般的名士更有氣節,不貪圖贈銀。他的兒子鮑廷璽卻一步步淪落到了謀人錢財的地步,和王鬍子一起攛掇騙取杜少卿的錢財。可謂壞極。
這也罷了。
最令人不齒的,是由好人變壞的人。匡超人即如此,杜慎卿作為杜少卿的叔伯弟兄,也給鮑廷璽支招去謀取族弟的錢財,罔顧兄弟情誼。也是醉了,令人不齒。
第三十二回中病死的婁太爺是個難得的好人,他死之前對杜少卿的叮囑可謂金玉良言,奈何少卿並沒有聽取,也是死不瞑目了!杜少卿是個極其慷慨的人,有十二分的豪傑之氣,但散金如土,基本沒有理家的意識,可嘆!
(二)
上回說到吳敬梓的負能量,書中接二連三出現的不是自命風雅的假名士,就是人心不古的市儈。想不到讀到最後,還是出現了一些好點的人。除了上次說到的杜少卿,這回又出現了幾個真心不慕榮利、追求自由逍遙隱居生活的真名士,比如虞博士、庄紹光、遲衡山,後來的蕭雲仙、武正字,余家兄弟等,好歹讓我看到了一點點積極的力量。
不過,吳敬梓壓根沒準備把小說的思想傾向拉到陽光的一面,這些真名士雖然出現了,但仍是遭遇多舛,得不到社會的接納。
虞博士、庄紹光,都是身懷才學卻不貪圖富貴之人。在地方上早有名望,得了皇帝的徵召,然後或拒絕赴召,或辭官歸鄉。不論是鄉人,士人,還是官場名僚,見面都要禮讓三分的。但杜少卿卻不太一樣,他雖然是個真正的仗義疏財的名士,卻只得到相交好友、所謂名士集團的認可,在其他人群(如唐三痰、趙麟書等)看來,他不過是個不善持家、傾家蕩產的子弟,人人莫不惋惜。
遲衡山、余家兄弟等人,是那種不怎麼發跡、卻品行正直的人,他們不屈權貴、安分守己。但是,別人(如唐三痰、趙麟書等)卻視之為呆板迂腐、不懂得變通之人。
與此同時,假名士和不肖子弟照舊又出現了一批。湯鎮台的二位公子、湯六爺堪稱不肖、無術,五河縣的那些鄉紳富足也都是勢利之人。
有真才實學的人得不到任重,他們的才能得不到施展,這就是吳敬梓在小說中一貫的安排,這種安排背後體現的是吳敬梓對朝廷和科舉的失望之情。蕭雲仙和湯鎮台打了勝仗,卻反而被莫須有地處罰了,若非有人擔保說情,後果估計還會更慘點。阿諛諂媚、不學無術之徒卻能步步高升,靠的要麼是擅長做時文,要麼是門蔭關係。
吳敬梓描寫的是一個病態的小說世界:好人沒有好日子過,人善被人欺,真才實學反而得不到讚賞;會做幾篇迂腐的時文,懂得官場禮數,卻能步步高升。在這些描寫對象中,吳敬梓基本上沒有主動肯定和讚賞的,如果非要說有的話,可能也就是一些零碎的涉及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描寫了。比如余持重為救兄長不惜以身犯險的事,比如真名士之間慷慨相助因為相知的事,可惜這些都是細節中的細節,無力改變整部小說的消極和負能量色彩。
賞《儒林外史》中有一處描寫很令人深思,或許有人會認為是吳敬梓的思想中保守甚至迂腐的地方——祭祀泰伯祠。對於立泰伯廟那些繁瑣而又講究的禮儀制度,他筆下那些真名士無一例外地對此表示了贊同(杜少卿與遲衡山最早結緣,即是在談禮樂之時)。就我看來,第三十六回《常熟縣真儒降生 泰伯祠名賢主祭》一回中記載的祭祀之禮過於繁瑣,讀來令人生厭。吳敬梓為此,似有深意。從全書對士林的描寫來看,吳敬梓大致是在哀悼一種禮樂文化的式微甚至衰落,典型表現為對明清唯八股取士的科舉制度的揭露。在這種制度下,不僅遺才遍野,而且在位不學無術者更是不勝枚舉。士人因不舉寒心,將領因罰失度而見黜,百姓因政失和而怨憤。吳敬梓動用大量篇幅來描寫名士群體立泰伯廟、行祭祀之禮,可能是在表達對上古三代那樣的賢者在位、禮清樂正社會的嚮往。
由此觀之,吳敬梓在小說中一以貫之的負能量的描寫,應該是對他所處時代的無聲控訴。
從小的層面來講,吳敬梓在著意描寫人情世故時,同樣採用了消極的寫法。不論是描寫居心叵測的管家、小廝,還是奸詐的市儈,哪怕是虛偽的假名士,作者都或多或少地予以嘲諷。吳敬梓本人就有過類似的經歷,他曾面對過手足之間的家產紛爭,感受到了世態炎涼和人情淡薄,因而在小說中,就會出現那麼多以怨報德、始亂終棄、言而無信和見利忘義的人,小說開始時的胡屠夫,牛浦郎,小說中段的王鬍子、杜慎卿,等等都體現了類似的經歷。
吳敬梓對未來也是悲觀的,所以他的筆下有很多的不肖子弟,他們的父輩大都是正直或者有才學武勇之人,到了下一代手裡卻不成器了。典型代表有蘧公孫、鮑文卿之子鮑廷璽、湯家的兩位公子。好不容易有一個「老子英雄兒好漢」的主——蕭雲仙,還受到了不公的待遇。總之,讓人看不到什麼希望。
《儒林外史》這部書,大場面描寫較少,即便碰上,也描寫得一般;但細節場面描寫卻能以真實性、生動性見長,如家長里短,尤其是名士清談的描寫,更像是有感而發、親力而為。整部書來看,前半部分比後半部寫得要好,語言更犀利、情節更曲折,後半部的描寫略顯平鋪直敘。小說中詩詞不多,大抵吳公詩才不外現,或不屑於此吧。
讀過全書,依然覺得范進中舉、鶯脰湖詩會那幾段,是最好的文字。
(三)
《儒林外史》讀到最後,還是湧現了一些好的文字。
第五十三回《國公府雪夜留賓,來賓樓燈花敬夢》末,敘述了聘娘驚夢一段文字:
睡了一時,只聽得門外鑼響,聘娘心裡疑惑:「這三更半夜,那裡有鑼到我門上來?」看看鑼聲更近,房門外一個人道:「請太太上任。」聘娘只得披綉襖,倒弓鞋,走出房門外。只見四個管家婆娘齊雙雙跪下,說道:「陳四老爺已經升授杭州府正堂了,特著奴婢們來請太太到任,同享榮華。」聘娘聽了,忙走到房裡梳了頭,穿了衣服。那婢子又送了鳳冠霞帔,穿茁起來。出到廳前,一乘大轎。聘娘上了轎,抬出大門。只見前面鑼、旗、傘、吹手、夜役,一隊隊擺著。又聽的說:「先要抬到國公府里去。」正走得興頭,路旁邊走過一個黃臉禿頭師姑來,一把從轎子里揪著聘娘,罵那些人道:「這是我的徒弟。你們抬他到那裡去?」聘娘說道:「我是杭州府的官太太。你這禿師姑,怎敢來揪我!」正要叫夜役鎖他,舉眼一看,那些人都不見了。急得大叫一聲,一交撞在四老爺懷裡,醒了。原來是南柯一夢。
先不說這一段文字敘述之妙,但從整部小說來看,這是一段帶有讖語性質的文字,類似於《紅樓夢》中秦可卿給王熙鳳託夢的安排,帶有某種預兆性質。從小說結尾來看,小說並未說明聘娘的歸宿,連陳木南的下落也未提及。故,此回中此段文字,以及五十四回《病佳人青樓算命,呆名士妓館獻詩》中本慧師姑的出現和盲人算命先生的話,實際上是為聘娘伏線,此種「無疾而終」的小說敘事特色,可算上是此小說故事的一種特色結局了。
我每每讀到這裡,總會想到《紅樓夢》。究其原因,除了夢境描寫外,還有方外人士的出現,以及一種「萬事到頭終成空」的、類似於《好了歌》及其解注的那種意味。
另一段好的文字,是《添四客述往思來,談一曲高山流水》一回。此回開頭說道:
話說萬曆二十三年,那南京的名士都已漸漸銷磨盡了!此時虞博士那一輩人,也有老了的,也有死了的,也有四散去了的,也有閉門不問世事的。花壇酒社,都沒有那些才俊之人;禮樂文章,也不見那些賢人講究。論出處,不過得手的就是才能,失意的就是愚拙。論豪俠,不過有餘的就會奢華,不足的就是蕭索。憑你有李、杜的文章,顏、曾的品行,卻是也沒有一個人來問你。所以那些大戶人家,冠、昏、喪、祭,鄉紳堂里,坐著幾個席頭,無非講的是些升、遷、調、降的官場。就是那貧賤儒生,又不過做的是些揣合逢迎的考校。
這種開題便顯示出一種末世景象,以虞博士一班名士祭祀泰伯廟為名士風流為高潮的時代已經一去不返,有真知灼見、真才實學者漸近凋零。這當頭,才講到四大奇人。
這一回里,寫蓋寬、荊元的兩段文字,我讀到此處時,頗有悲戚之感。吳敬梓此前的文風,大多借名士之百態而婉諷,戚而能諧。其或有悲,然深寓於諷語、戲謔之中,我還未感到吳公悲情外露有如是者。書至尾聲,吳公亦感嘆書瀕竟、而希望一如既往之渺茫。寫蓋寬與鄰居老爹到南門外散步,思及世情不勝感慨:
蓋寬道:「你老人家七十多歲年紀,不知見過多少事,而今不比當年了!像我也會畫兩筆畫,要在當時虞博士那一班名士在,那裡愁沒碗飯吃?不想而今就艱難到這步田地。」那鄰居道:「你不說我也忘了。這雨花台左近有個泰伯祠,是當年句容一個遲先生蓋造的。那年,請了虞老爺來上祭,好不熱鬧!我才二十多歲,擠了來看,把帽子都被人擠掉了。而今可憐那祠也沒人照顧,房子都倒掉了。我們吃完了茶,同你到那裡看看。」
當他們走進當年盛極一時的泰伯祠時,有目睹了蕭索傾圮的景象:
望見泰伯祠的大殿,屋山頭倒了半邊。來到門前,五六個小孩子在那裡踢球。兩扇大門倒了一扇,睡在地下。兩人走進去,三四個鄉間的老婦人,在那丹墀里挑薺菜。大殿上隔子都沒了。又到後邊,五間樓直桶桶的,樓板都沒有一片。兩個人前後走了一交,蓋寬嘆息道:「這樣名勝的所在,而今破敗至此,就沒有一個人來修理。多少有錢的,拿著整千的銀子,去起蓋僧房道院,那一個肯來修理聖賢的祠宇!」鄰居老爹道:「當年遲先生買了多少的傢伙,都是古老樣範的,收在這樓底下幾張大櫃里。而今連櫃也不見了。」蓋寬道:「這些古事提起來,令人傷感,我們不如回去罷!」
物是人非,如今世道,連當年即便是假名士附庸風雅都不可見了,更談不上真名士之清談、真學問了。與第三十六回《常熟縣真儒降生,泰伯祠名賢主祭》中描寫的盛況相比,此中之景能給人更大的落差,在憧憬禮樂的士人看來,這種反差可以說是痛徹骨髓的。蓋寬此前的經歷,與杜少卿頗為相似,也可稱豪傑,堪稱「杜影」、「卿副」。
寫荊元為老友於老爹撫琴,開始「鏗鏗鏘鏘、聲振林木」,「後來忽作變徵之音,凄清婉轉」。荊元雖是裁縫,但喜好彈琴寫字、作詩。此時他彈琴,開始時音聲郎麗,應該是抒情性質的表達;及至後來作變徵之聲,當是撫琴時感情自然流露,忽感於現世之蕭索、文道之式微,而悲情無法抑制、播之管弦。
魯迅言吳敬梓此小說是「戚而能諧,婉而多諷」,就全書看,是非常精當的。然此五十五迴文字,卻迥異於別回,是吳敬梓「破例」直寫自己悲戚之情。非獨作者及描寫之人悲戚,讀者亦悲戚不已。彷彿讀《紅樓夢》抒發的那種意味深長的語言:遲早是要散了的,最終是要散的,散了吧。
我說過,我從吳敬梓的身上,幾乎看不到什麼正能量。現在,我仍舊這麼覺得。
《儒林外史》中,距離吳公所期盼的那種禮樂並行、文道昌盛的景象最近的,如果非要說的話,就是以虞博士、遲衡山、杜少卿為首的名士名流相互結社、清談的時候,那段文字書寫了好幾個章回,其高潮在泰伯廟祭祀大典。當然,我是說「如果非要說有」的話。實際上,小說中難說有稱得上符合作者希冀的場景,即便我勉為其難挑出的這一處,至少在我讀到的時候,也覺得「好假」,好無力,根本不足以支撐起一座禮樂文章的大廈,甚至連「虛假繁榮」都談不上。而小說漸進尾聲,情況更加糟糕。在我看來,作者寫出的「四大奇人」,並非表達真名士尚存之意,即便有,也非積極心態。從此前描寫的士人,到此時的皆成懷才不遇的「奇人」,表現的是真才實學、做真學問者反被目為離經叛道的奇葩的現象,這本身就是給予了作者的哀嘆。如果說是「四大奇人」是尚存的「希望」,就好比向絕望之中增添微乎其微的希望,結果只能讓人更加絕望!
小說末回《神宗帝下詔旌賢,劉尚書奉旨承祭》做了個看起來「大團圓」的結尾。如果你因為這個就說吳公落入俗套,那就大錯特錯了。我認為吳公仍舊是隱喻褒貶於其中的。首先,這些當時的名士在死後才得到賜封,暗喻才士生不逢時,死封又有何用?其次,封賜對象良莠不分,有真名士,也有假名士;有奇人,也有俗人;有和尚、道士;還有女人。這一定程度上使得真名士打了折扣,而假名士擔了虛名。可見,朝廷還是一如既往地是非不分、清濁不辨啊!
如果非說有什麼積極力量的話,那就是吳敬梓如此安排末回,還是表露了一些美好的幻想。這些名士遺賢畢生所追求的,不就是一個出身及第么?其實,這也是作者思想的一部分,側面也體現了吳敬梓思想的矛盾之處:既滿懷士人修身治國之志,又奈何不得其時,不屑與現世同流合污;然而最終仍需要得償所願以慰生平之憾,故設此回以遂其願。此亦吳公不得已之處。
另外,吳敬梓將沈瓊枝亦列入榜中,可能有「為封建知識女性發聲」之意吧,也未可知。
由此可見,吳敬梓之負能量,乃全篇一以貫之之印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