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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門慶那一屆商人的恐懼,再多享受也填不平

文/劉曉蕾,北京理工大學老師,南京大學文學博士。

《金瓶梅》的故事源於《水滸傳》。後者是綠林好漢的世界——打虎、倒拔楊柳、打家劫舍,大碗喝酒大塊吃肉……作者關注的是好漢們的「非凡」人生,對普通人沒什麼興趣。在《水滸傳》里,被一筆帶過的西門慶、潘金蓮、王婆、鄆哥們,在《金瓶梅》里卻是主流,構成了市井百態。

《金瓶梅》的地點,是山東清河和臨清,《水滸傳》里的武松故事,卻發生在山東陽谷。人物、故事都是移植的,為啥要改地點?答案也許很簡單:在陽谷,西門慶創建不了他的商業帝國。明代,臨清才是繁華的漕運碼頭,才有故事。

所以,《金瓶梅》的世界裡,有做小買賣的,說媒拉縴的,開店的,上層也在賣官……全民皆商,這是一個喧鬧的商業空間,傳統的鄉土生活消失了。

王婆開茶館,還兼職媒婆、賣婆、牙婆,「馬泊六」……買賣人口、拉皮條,什麼錢都敢賺。潘金蓮一叉竿打到西門慶,她想著錢來了——又是「挨光計」,又請潘金蓮過來,最後又建議毒死武大……一共賺了多少呢?西門慶一次性給她10兩,還有一套送終衣裳,以及每次幽會打酒買肉賺差價,前後也超不過20兩。

為了這點錢,賠上一條人命,真讓人唏噓。

西門慶死後,吳月娘讓王婆帶走潘金蓮發賣,她要價105兩,最後只給了月娘20兩。可惜,這筆橫財,她來不及消受,就死在了武松刀下。

以貪財始,以貪財終,王婆也算死得其所了。

古語有「人為財死,鳥為食亡」,但傳統的鄉土社會,發財的機會太少。《金瓶梅》里,空氣中處處蕩漾著金錢的氣息

王婆的同行有薛嫂、文嫂、陶媽媽,還有李瓶兒的奶媽馮媽媽,李瓶兒要死了,她還忙著給西門慶和王六兒拉皮條。她們能說會道,最懂客戶心理。第7回薛嫂向西門慶介紹孟玉樓,首先說:她手裡有一份好錢。南京拔步床兩張,現金就有上千兩,四五箱子家私……最後才說年齡長相、彈一手好月琴。

拔步床,又叫八步床,是中國傳統傢具中體型最大的一種床。

娶了孟玉樓和李瓶兒這倆有錢的寡婦後,西門慶又開了當鋪,緞子鋪,發達起來。當初張四舅想讓玉樓嫁給尚舉人,但玉樓選西門慶,一是西門慶一表人才,二是商人比讀書人更受歡迎。

這算不算讀書人在商業時代的潰敗?金錢就這樣影響了擇偶,也重塑了人與人之間的關係。

書里還有一個應伯爵,他是一個妙人。繡像本第一回里他就出場了,人情練達世事洞明,口齒生香,有他,里里外外都充滿快活的空氣。曹公筆下的王熙鳳,跟他一脈相承。

這天,應伯爵去找西門慶——

西門慶問:你吃飯了沒?

應伯爵不好說沒吃,說道:「哥,你試猜。」

西門慶偏說:「你敢是吃了?」

應伯爵掩口:「這等猜不著。」

西門慶笑道:「怪狗才,沒吃就沒吃,這等張致?」便叫小廝盛飯。應伯爵說:不然就吃了來了,有件稀罕事,想趕緊說給你。一個叫武松的打死了老虎,咱去看熱鬧吧?又說:咱不如去大街上酒樓上坐著看?於是,二人便手拉手吃喝看熱鬧去了。

每看到這裡都會忍不住微笑,應伯爵的諧音是「應白嚼」,人家就該吃這碗飯。

西門慶當了副提刑,買了王招宣家的犀角帶。伯爵連聲誇讚:哥,這是水犀角,不是旱犀角,旱的不值錢。這水犀角號稱通天犀,是無價之寶。整個京城都找不出來呢!太監送來幾盆花,他說花好看,花盆更好,是「官窯雙箍鄧漿盆」,花錢都買不到呢。他偏懂這些。

當了官的西門慶,吃喝都上檔次了,有應季鮮物,還有鰣魚。伯爵也沾光:蒙哥送了兩尾好鰣魚給我。我送了一尾給家兄,剩下的那尾……放在磁罐里,一早一晚吃。來了客人,蒸一碟上去,也不辜負哥的盛情。「吃到牙縫裡都是香的」。

幸福是相對的,源於「我有,你沒有」,沒對比就沒傷害。作為清河縣土豪,沒應伯爵這樣的人湊趣、抬轎子,西門慶豈非錦衣夜行?應伯爵離不開他,他更離不開應伯爵,這就是幫閑的商業價值。

在傳統農業社會裡,應伯爵這樣的,是人人討厭的「寄生蟲」。但在商業時代,腦子和口才也是資本。應伯爵的「幫閑」,其實也是一種新職業——

除了抬轎子、捧哏,還幫李三、黃四向西門慶借貸,拿回扣;在貨商和西門慶之間討價還價,抽個頭;攛掇西門慶包養李桂姐,拉他去院里混吃喝;給西門慶找夥計,賁四和韓道國,都是他介紹的;還當交易擔保人,提供信任背書……處處都離不開他。

《金瓶梅》堪稱明代中葉的浮世繪——搖驚閨葉的貨郎,箱子里有脂粉、花翠、汗巾,還有新鮮菊花。第23回,跟西門慶好上的來旺媳婦宋蕙蓮,就買了兩對髩花大翠和兩方紫綾閃色銷金汗巾兒,一共花了七錢五分,相當於現在的400多人民幣了。

還有走街串巷的磨鏡老叟。孟玉樓和潘金蓮讓來安提了大小八面鏡子,又抱了四方穿衣鏡過來。老叟磨好了不走,站著抹眼淚:我兒子愛耍錢,把媽媽氣病了,一心想吃臘肉,討不到……玉樓給他臘肉和餅錠,金蓮窮一點,只拿得出小米和醬瓜。

中國風俗百圖之明代磨鏡

不過,結尾有點出乎意料。來安說:你們被騙了!他家媽媽是個媒人,昨天還在大街上走呢。算了,給他就給他吧,也是他的造化。

喜歡歷史演義和英雄傳奇的,可能讀不下《金瓶梅》。可是,這才是真正的小說——有人群,有眾生,有生活,有生命恣意生長。

繡像本金瓶梅,開頭寫「酒色財色」最害人,其中「財色」尤為厲害。沒錢的,無限凄涼,「一朝馬死黃金盡,親者如同陌路人。」有錢的呢?「富在深山有遠親」,頤指氣使,擁有一切。

錢,最考驗人心,但未必敗壞人心。人心難道不是亘古如斯?不然孔子也不會感慨世風日下人心不古了。金錢是中性的,沒有善惡。它讓人墮落,也給人尊嚴及自由。

所以,《金瓶梅》的世界裡,雖然人心浮動,亂七八糟,但換個角度看,浮動意味著自由,意味著一個自在、飽滿的民間世界。這個世界,方生方死,方死方生,在混亂中孕育可能。

在這個世界裡,只要肯想辦法,每個人都能活下去,甚至活得有滋有味——

武大賣炊餅,是小本生意,在金蓮的幫助下,也能典一所嚴謹的院落。王婆喊金蓮過去幫忙做送終衣服,武大還讓金蓮拿出三百文錢,給王婆買酒。在紫石街,雖不是富人,但也衣食無憂。

捉姦的鄆哥呢?書中說他靠在酒店裡賣時新果品度日,是水果小販。事發那天他挎著一籃雪梨,到處找西門慶。這小打小鬧,也能養活自己和家中老爹。

除了幫閑,還有妓女、小優、女先生以及理髮的。西門慶拿50兩銀子梳籠了李桂姐,每月20兩包養;李銘們賣力供唱;郁大姐是盲女,會唱很多曲子;青樓里還有穿藍縷衣的「架兒」,拿瓜子零食獻給西門慶,西門慶便賞一兩塊銀子;有穿青衣的「圓社」,陪西門慶和李桂姐踢氣球,一下午賺一兩五錢銀子;還有小周,提著工具箱給西門慶和官哥梳頭理髮。

靠自己的本事掙錢吃飯,一點也不丟人。讓所有人都能活下去的,才是熱騰騰的人間,這是生命的權利,也是最大的慈悲。

第58回,西門慶、喬大戶合夥開綢緞鋪,雇了韓道國、甘出身和崔本做夥計。三方批了合同,應伯爵是保人,利潤分配:西門慶三分,喬大戶三分,其餘三分由夥計均分。

這已經是股份制的雛形了,乃民間自發形成,不是聖人或皇上設計的。我們總以為,《金瓶梅》的世界裡,傳統道德崩塌,新道德尚未形成,人性一片荒蕪。但設想一下——如有足夠的時間,沒有權力的干預,規則會不會自然生長出來?不道德的人,會不會組成有道德的社會?

亞當·斯密就推崇自發秩序:個人在經濟生活中只考慮自己利益,但受「看不見的手」驅使,通過分工和市場,是可以做到你好我好大家好的。他相信:市場可以孕育道德,道德可以自然生長。

《紅樓夢》第22回,寶玉去看寶釵,黛玉不開心,寶玉安慰她:「你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寶玉這是勸黛玉:咱倆的關係,可比寶姐姐親多了。關係分遠近,這是典型的儒家倫理——來自宗法社會,適應「差序格局」,以血緣論親疏。

所以,傳統的道德體系里,有親人、熟人的位置,卻沒有陌生人的位置。那麼,進入社會要跟陌生人打交道怎麼辦?就想辦法「擬親化」,把陌生人變成自己人。

一開頭「西門慶熱結十兄弟」,吳道官主持結拜:「桃園義重,眾心仰慕而敢效其風;管鮑情深,各姓追維而欲同其志。況四海皆可兄弟,豈異姓不如骨肉?」西門慶的夥計、小廝、丫鬟都喊他「爹」,吳月娘是「娘」,一派溫情脈脈。

西門慶熱結十兄弟

這是想通過模擬血緣關係,在陌生人之間建立信任。然而,在《金瓶梅》里,結義兄弟、西門慶和夥計們,其實還是生意夥伴。在金錢面前,這種模擬的親情,鬆散脆弱,絕對經不起考驗。所以,西門慶一死,走的走,背叛的背叛,人情世界轟然倒塌。

商業社會是陌生人的社會,陌生人之間既有合作,又有界限,傳統道德真的無能為力。

韓道國的老婆王六兒跟小叔通姦,被幾個好事的街坊捉去報官。韓道國求應伯爵找西門慶通融,王六兒被放出來了,好事者反被衙門打了一頓。家屬們又湊了40兩銀子找應伯爵幫忙……應伯爵這個人,居然兩頭吃,還吃得從容利落,嘖嘖。

這件事寫得花團錦簇,有處趣筆:這些好事的人,分別叫「管世寬」、「車淡」、「游守」和「郝賢」,都被打慘了。對王六兒和小叔這事,蘭陵笑笑生的態度很明確:「關你屁事」,這在傳統鄉土社會是不可能的。

這符合現代社會的「群己權界」——公共領域和私人領域嚴格分清,我是我,你是你,別用你的標準綁架我。簡言之,是「關我屁事」和「關你屁事」。

《金瓶梅》的世界,真是繁盛。袁宏道說得對,這本書確實滿紙雲霞,有無限煙波。

寫出這樣一本書的蘭陵笑笑生,我們卻幾乎一無所知。很多人認為,他應該生活在明嘉靖到萬曆年間,這也是《金瓶梅》故事的背景。

彼時,大運河開通漕運,商業經濟空前繁榮——北到北京通州,南至江南,有數十個漕運碼頭。北方的棉花運到南方,南方的稻米、絲綢等也源源不斷來到北方,臨清正是其中的重要樞紐。

(明)仇英《清明上河圖》局部

書中有大量的南方貨物和江南方言,因此有人說蘭陵笑笑生該是江南人士。可是,書中的山東土話更多,所以,作者也可能是北方人,不過經常去南方。

南方代表富裕和時尚。孟玉樓的拔步床,是南京的;黃四為答謝西門慶,送來四樣鮮物:一盒鮮烏菱,一盒鮮荸薺,四尾冰湃的大鰣魚,一盒枇杷果,也來自南方;一次,鄭愛月從西門慶袖子里掏出了紫縐紗汗巾兒,上栓著一副揀金挑牙兒,正是西門慶的揚州船上帶來的。

南宋紫灰縐紗滾邊窄袖女夾衫

生意做得最大的,當然是西門慶。

他有生藥鋪、綢緞鋪、絨線鋪和典當鋪。綢緞、絨線自然從南方販運。綢緞鋪在第59回開張,親朋好友都來賀喜,當天就賣了500多兩銀子,西門慶滿心歡喜。彼時,官哥剛死,他真是務實的商人。

都說西門慶貪淫好色,為富不仁,其實他很有經濟頭腦,精明幹練。

第16回,西門慶正跟李瓶兒廝混,玳安來報,說有三個川廣客人有貨賣,他卻不急:滿清河縣,我家鋪子最大,他不賣給賣給誰?第77回,花大舅來找西門慶,說有無錫米,客人因凍了河,要賣掉回家。他拒絕,因為凍河都沒人要,解了凍大量米來了,肯定跌價。

臨死時,他給女婿陳敬濟交代家底:緞子鋪5萬本錢,絨線鋪6500兩,綢絨鋪5000兩,印子鋪2萬兩,生藥鋪5000兩,再加上其它七七八八,大概一共10萬餘兩。按保守的1:600折算,相當於6000萬人民幣。

西門慶是那個商業時代的代言人。

教科書上說,明代中葉以來的商業經濟,是資本主義的萌芽。但是,一種新的社會形態,需要多重合力——歐洲資本主義的興起,富人階層功不可沒:有獨立的文化追求;聯合一切力量,跟王權拉鋸,為自己爭取政治空間;推動工業革命。

顯然,西門慶這屆不行。

他的財富積累,一是靠娶有錢的寡婦;一是低買高賣,長途販運,沒什麼技術含量;一是官商勾結,靠權力發財。他當了蔡太師的乾兒子,做了副提刑;送蔡狀元們銀子,後來,蔡狀元當了巡鹽御史,讓西門慶早支了一個月鹽引;還賄賂稅官,偷稅漏稅。

靠鑽制度的空子,催生不出獨立的富人階層。他也沒什麼文化追求——蓋房子、做官、賺錢、泡女人,是他所有的理想。《二刻拍案驚奇》里說徽州人:「烏紗帽、紅繡鞋,一生只這兩件不爭銀子,其餘諸事慳吝了。」說西門慶也很合適。

指責西門慶們墮落,慾望泛濫,導致了明代的滅亡,聽上去沒毛病。但西門慶們其實也普遍缺乏安全感的——商業經濟發達了,制度還是老樣子,商人的權利沒有任何保障。他馬不停蹄找女人,也是焦慮的體現。

第18回,西門慶的親家陳洪被彈劾,女婿女兒連夜帶著家私投奔西門慶。他趕緊去東京疏通關係,李瓶兒也不娶了,花園也不蓋了,緊閉大門,惶惶了一個多月。這讓我想起,《紅樓夢》里的賈政,被宣進宮後,賈家上下也皆驚懼不安,待聽到是元妃才選風藻宮,才放下心來。

卡爾·波普爾說:「未來是開放的,由我們所有人決定……但是,我們能做什麼,又受限於我們的理念與希望,我們的期盼與恐懼。」被恐懼和焦慮折磨的人群,怎麼決定未來呢?

在帝國權力的陰影下,不管是資本主義萌芽,還是民間社會的豐饒、西門慶的財富,甚至鐘鳴鼎食之族,都難以持久。

《金瓶梅》和《紅樓夢》,一個寫土豪,一個寫貴族,卻都「悲涼之霧,遍被華林」,這是一種蒼涼的末世感——每個日子都搖搖欲墜,每顆人心都焦慮不安。

所有的繁華,所有的榮耀,不過是春夢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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