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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陰謀論」?三張《松下高士圖》的未解之謎!

劉海粟美術館館藏《松下高士圖》

有兩個疑似「孿生兄弟」,

因而牽出一樁「三胞胎」古畫謎案~

左:《松下高士圖》 紙本設色 253.2×135.6 厘米 1701 年 劉海粟美術館藏

中:《石濤豈敢八大君》 紙本設色 258×137.7 厘米 1928 年 私人藏

右:《八大山人訪大滌草堂圖軸》(不知名作者所作,為張大千遊戲之作所本)

三件作品間仍然存在許多未解之謎,但其中涉及一位關鍵人物:張大千。2003年龐鷗發表了一篇關於《松下高士圖》真偽分析文章,推測為張大千所畫。但2012年發現的張大千與唐吉生《石濤豈敢八大君》,題款明確為張大千合作之作。而《八大山人訪大滌草堂圖軸》雖是不知名作者,也有推測為張大千遊戲本。

那麼,它們之間到底是母子本,還是姐妹本?張大千已經看過《松下高士圖》,才能幾乎同樣仿出《石濤豈敢八大君》?如果是姐妹本,他們之間是什麼創作順序?是先有《石濤豈敢八大君》,為了證明原作的存在才創作《松下高士圖》?至此沒有出現過的第三張,存世在何處,為什麼會出現在台灣出版物上?

三件作品並沒有同時進行研究和實物對比,因此上述問題依然是未解之謎。但劉海粟美術館針對館藏《松下高士圖》進行的研究,也讓局部問題漸漸真相。

【陸陸續續發現的「三胞胎」】

八大山人、石濤合繪《松下高士圖》

八大山人與石濤合作的《松下高士圖》(以下簡稱「劉本」)為劉海粟舊藏,曾於1995年在美術館開館「劉海粟藏品展」上亮相後,直到本次才再次露面。

當時由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出版了《劉海粟美術館藏品——中國歷代書畫集》。這本畫集引來各方專家對「劉本」的關注。其中,龐歐於2003年在《收藏家》雜誌上,用詳實的圖片文字對比,考證 「劉本」為張大千偽造。這時期的研究,還僅限於對「劉本」的學術碰撞。

唐吉生、張大千合臨《石濤豈敢八大君》:畫面右上方有張大千長款

9年之後(2012年),劉海粟美術館為舉辦上海美專成立一百周年展覽,整理一批上海美專具有代表性人物的作品。當收集唐吉生有關資料時,一件唐吉生與張大千合臨《石濤豈敢八大君》(以下簡稱「唐本」)出現了。

作品交接驗收時,在場的所有美術館工作人員非常驚訝。因為「劉本」、「唐本」的人物、松石等造型不差分毫,用筆、設色幾乎拷貝,畫幅尺寸也相差無幾。

23年未露面的館藏八大山人與石濤合繪《松下高士圖》,和隨之陸續發現造型幾乎一致的2件作品。

但「唐本」畫面右側多了張大千長款:

「石濤吾豈敢,八大君無愧,知君下筆時,能令觀者悸。拂紙從君後,風雷生肘臂。不學羲之書,趨俗趁姿媚。咄哉二老人,君我無乃類。悠悠此畫圖,千載誰能偽。吉翁道兄臨八大山人松石,大千臨大滌子補修竹遠山,畫畢戲題博笑。戊辰,大千居士張爰」,並鈐「大千」。

唐熊,字吉生

那麼問題來了,唐吉生是誰?為什麼會合作這件作品?

查閱,除簡要履歷之外,再也查不到其他資料。但能知道,唐吉生本名唐熊,字吉生。出生書香世家,其母吳杏芬是民國時著名畫家,父唐光照,曾任江寧知府,書畫皆工。也是吳昌碩的親戚,頗通鑒藏。幼承家學,書法蒼勁,畫宗八大。1929 年曾出版《唐吉生先生畫稿》,而「唐本」便收錄於此書中。

如果按照龐歐的推測,「劉本」和「唐本」均是張大千所作,為什麼「劉本」並沒有留下張大千的款或鈐印?因此當時劉海粟美術館研究部主任沈虎開始通過梳理涉及到的人物關係、館藏書畫、張大千仿作、題跋、款識等,使兩件作品間的疑惑慢慢被解開。

從未露面過的第三件作品:《八大山人訪大滌草堂圖軸》 不知名作者所作,推測為張大千遊戲之作所本,石濤題、染庵詩及識語皆照錄

在沈虎的研究過程中,台北一場張大千研討會上出版的文集,讓「雙胞胎」再次出現了更多疑點。在文集某頁一小塊處,一件名為《八大山人訪大滌草堂圖軸》的圖片,從印刷品上細看,除了幾個題跋中多出的跋文因圖太小模糊不清無可辨識。模糊的圖片中隱約可以看出石濤風格長款內容和「劉本」、「唐本」一致。

劉海粟美術館曾詢問台灣相關人士關於這件作品的存世情況,但大部分表示並未見過「真身」,所以也是「三胞胎」中的未解之謎。

劉海粟美術館副館長阮俊表示,本次展出只是將「劉本」研究的初步成果與公眾分享。他更希望,通過展覽能夠收集一些新的線索,讓三張畫的故事延展下去。

【張大千與八大山人、石濤】

《八大山人水仙圖卷(石濤跋)》張大千舊藏

龐鷗在其《八大山人石濤合繪松下高士圖真偽考辨》中提到,目前所知兩人存世作品極少,合作真跡更少之又少,已知的如《春江垂釣圖》、《蘭竹雙絕圖軸》、《水仙圖》、《江行舟中作山水冊》等。

除此之外,八大研究專家王方宇提到,八大山人的作偽者有7位,其中最為有名,「嫌疑」最大的便是張大千。傳世的幾幅石濤與八大山人合作作品,後經專家考鑒,基本為張大千按信札內容所仿製,如《山水圖軸》,《大滌子草堂圖》等等。

張大千仿朱耷鳥 33×45 厘米 私人藏

張大千用大量精力去學習石濤書畫,他把石濤比喻為「萬里長城」。但也許是張大千與八大山人的性格差異太大,曾直說「八大我仿不像」。儘管如此,其研究的深度,仿作之精,連專家學者都望塵莫及。

張大千仿兩人的作品,在印章、題款和年代上非常考究精確。據傳,張大千對八大山人每一方印的使用年代了如指掌,且都有仿製偽印。加之,他仿作之路以石濤開始,因此,龐鷗認為,如果張大千仿八大山人與石濤合作,在年代上應是不會出錯,在模仿個人風格上出入也不會太大。

美國普林斯頓美術館曾以石濤真跡,收藏了一套山水冊頁。雖然,款、印章均為石濤,但後經考證,確定為張大千所仿……

此外,張大千會依據歷代著錄中記載來作偽,讓世人認為是流傳有序的名跡。

致八大山人信札封面(張大千題籤)

石濤致八大信札,書法, 約1699年,普林斯大學美術館藏

這裡要提到一件現藏於美國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石濤致八大的信札,信札內容是唯一記載八大山人與石濤曾有合作的依據。而巧合的是,這通信札曾為張大千舊藏,出版在《大風堂藏畫錄》中,為他偽造提供了依據。

信札上,石濤為自己新建的「大滌草堂」,曾向八大山人求畫掛於廳堂。但因為畫幅太大,廳堂掛不了,於是再次希望八大山人能贈一件3尺寬,1尺闊尺寸的作品。劉海粟美術館典藏部鍾金表示,「信札中提到的第一件大尺幅《大滌草堂圖》目前並未出現,也許是沒有流傳於世。」

信札原文:『聞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真神仙中人。濟將六十,諸事不堪,十年已來,見往來者所得書畫,皆非濟輩可能讚頌得之寶物也。濟幾次接先生手教,皆未得奉答,總因病苦,拙於酬應,不獨與先生一人前,四方皆知濟是此等病,真是笑話人。今因李松庵兄還南州,空函寄上,濟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闊小幅,平坡上老屋數椽,古木樗散數枝,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即大滌子大滌堂也。此事少不得者。余紙求法書數行列於上,真濟寶物也。

向所承寄太大,屋小放不下,款求書:大滌子大滌草堂,莫書和尚,濟有冠有發之人,向上一齊滌。只不能迅身至西江,一睹先生顏色為恨。老病在身,如何如何?雪翁老先生。濟頓首』。

石濤《溪南八景圖冊》

張大千仿石濤的出神入化功底,在現藏於上海博物館的石濤《溪南八景圖冊》中更可以窺知一二。圖冊原本8開,是石濤壯暮之年,根據祝允明《溪南八景詩》的詩意,為吳南高繪製,後由海上大藏家龐萊臣收藏。但不幸的是,其中4開在1937年抗日戰爭南潯鎮淪陷中失毀。

張大千臨補石濤《溪南八景圖冊》4開

又很巧的是,民國時期張大千曾向龐萊臣借這套冊頁臨摹。所以當龐萊臣痛失喜愛藏品時,他想到請張大千為其臨補。鍾金介紹,當時張大千為表示尊重原作者,在臨補的4開作品中,沒有落石濤款,而是留下了自己的印章。

綜上張大千仿八大、石濤的案例,再次回到「劉本」上,如果以龐鷗真偽考辨文章中,劃分「劉本」為張大千所偽,也是有可能性的。

【佐證《松下高士圖》】

一生未見面,何來書畫合作一事?

石濤《十二開江行舟中作山水冊之二》

紙本設色 約1698 年 程心柏舊藏

石濤與八大山人為心意相通,是相互推崇欣賞的朋友,從他們的書畫中可以找到線索。石濤在約1698年《十二開江行舟中作山水冊之二》的提拔中寫到,「人家疏處曬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個山僧。 清湘老人濟」。表達了他想要駕小舟前去見八大山人的強烈願望,也說明了兩人之間深厚的友誼。

龐鷗根據美國紐約醫學博士沙可樂所藏《石濤寄八大山人乞畫大滌草堂圖手卷》和王方宇藏《水仙圖卷》上的石濤題跋得出結論:

其一,在此之前八大、石濤從末見過面;

其二, 石濤看到八大山人的作品, 都是往來人士帶來的;

其三,從《水仙圖卷》的畫法和款字寫法的演變,可知其書是八大山人在丙子、康熙三十五年( 1696年) 前後所作;

其四, 1697一1698年左右,石濤才了解一些關於八大山人的事情;

其五,八大與石濤的通信是戊寅年夏、康熙37年(1698年)寫的。

據此可見,如果「劉本」為真跡,應是八大山人畫好後,有人帶到了石濤這,其創作年代應在康熙36年(1697年)以後。「劉本」的展簽中顯示為1701年作,在龐鷗看來並沒有問題,甚至可以說是天衣無縫。

紅色為八大山人先畫,黃色為石濤後補

既然是兩人一生未見面,那如何一同創作「劉本」的?龐鷗提到,從畫面構成,結合兩位的個人風格,就作畫的過程來講,應是八大山人先畫:作松樹—樹根部湖石—稍遠處湖石—勾平坡—點皴—濃墨點苔;石濤後補:繪高士—房屋—叢竹—梅樹—遠山—點苔。

所以,「劉本」應該是八大畫好後自南昌投贈或請友人帶去揚州,由石濤補繪完成。

幫他們傳畫的人:染庵

八大山人像

石濤像

「劉本」款識「染庵年道翁贈詩」中的染庵,在王方宇所寫的《八大山人和石濤的共同有人》一文中推測為是八大山人及石濤的共同朋友,應該也是傳遞「劉本」的人。

同時龐鷗提出疑問,既然如此,石濤所繪人物又是怎樣恰當的安置於八大山人已畫好的平坡之上?又怎會在勾平坡時預先留下兩空處讓石濤補繪人物呢?真是心有靈犀和超凡的繪畫功底?龐鷗隨後得出結論,顯然這幅畫是一人所繪,何時留空,何處置人,早已成竹在胸。

在龐鷗提出這一疑問之後的2012年,明確為明松石為唐吉生所繪,其餘部分張大千補成的「唐本」才亮相,但由於沒有同時對比兩幅真跡,並不能輕易結論。因此「劉本」是否像龐鷗分析是一人創作,還是兩人共同參與,都可能存在。

題款為張大千拼湊?

張大千偽石濤《行書自書詩卷》題識 無錫博物館藏

先來對比下「劉本」和石濤其他兩件作品中的題識:

「劉本」右側石濤題識為:「雪個西江住上游,苦瓜連歲客揚州,兩人蹤跡風顛甚,筆墨居然是勝流。八大山人寫松石,清湘膏盲子補修竹,遠山。染庵年道翁贈詩,言瀟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當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當別語,韻難和,或不笑否?辛已八月,清湘大滌子濟並識。」

石濤《行書自書詩》卷題識:「友人贈苦瓜和尚詩,言瀟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當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當別語,韻難和,或不笑否」。

石濤《長干圖》款識:「客長干時友人知予有苦瓜和尚之說,即贈以苦瓜詩,言瀟洒、言太古,皆本色。余何足以當之。渡江人姑作一二俚言,用當別語。韻難和,稿已失而得之於故紙中,今書之此卷後。清湘陳人濟大滌堂下並識。」

三段款識可以看出其中部分語句的高度重合,而劉海粟美術館進一步分析「劉本」與其他石濤作品題跋時發現,上文提到共同好友染庵,曾在石濤《寫蘭冊》第3開《露蘭風竹》中題詩,而詩內容與「劉本」中石濤款詩內容一致。

因此經過分析對比,其實《松下高士圖》中石濤的長款= 染庵贈詩 《行書自書詩》後半段,這種拼湊的方法也是張大千作偽慣用的一大特點。

長干圖卷(局部) 石濤題跋

至於《長干圖》和《行書自書詩》之間的關係,在劉九庵《張大千偽作名人書畫的瑣記與辯偽》一文中提到,「石濤《行書自書詩》卷,無錫市博物館藏,1986 年隨中國古代書畫鑒定組進行鑒定工作時曾見。當時以該卷書法用筆挺健爽勁,不合石濤圓遒樸厚筆法,風格近張大千,而指出為大千偽造。至《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第六冊出版後,即將本人意見附記於後,茲後,帶著這一過目的初步印象,曾又與石濤諸作進行比較鑒別,發現上海博物館藏石濤《長干圖》卷後的自書題識文字,即是大千偽造此卷前一段詩文的底本,不過於石濤原詩文題識略作了一些改動。兩相比較,不僅書法有別,且文字改動處亦露出破綻。」

所以說,張大千是以《長干圖》為底本,在原詩文題識略作改動,而仿出了《行書自書詩》。

而進而比較「劉本」與「唐本」題款書法用筆,會發現風格十分相似。筆跡欠細,軟弱,並不似石濤渾厚蒼茫用筆,更多帶有張大千特性。石濤的行書,老辣縱橫,有高古超逸的趣味。張大千極力摹仿石濤筆勢,字與字之間為了要逼真摹仿字型,一味注意臨寫字的外在形狀,互相關聯關係被割斷,筆勢不連貫,行氣不貫通。與石濤那種裹鋒干筆,乾濕濃淡變化,大小錯落的字型伸展騰挪之勢的特點,差別非常大。

題跋、款識對比

八大山人印鑒

石濤印鑒

在「劉本」與「唐本」印鑒的研究鑒別上,楊仁凱曾在《中國書畫鑒定學稿》中研究總結:「張大千仿作上使用印章,是以攝影製版的方法仿製,所以從印章比較,差別十分微小。」「劉本」印與石濤、八大原印比較可以看出,打在「劉本」畫面上的朱跡還是非常清楚看出鋅版印痕迹。

現場,也通過對比石濤、八大山人在其他作品上的款識、人物、松樹造型及「個相如吃」花押等進行對比,供觀眾觀察。

左:"劉本" 石濤題款

右:"唐本" 石濤題款

《松下高士圖》石濤題跋

左:「劉本」八大山人草書花押

右:"唐本" 八大山人草書花押

八大山人其他作品花押

石濤其他作品款識對比

八大山人松樹造型對比

石濤人物造型對比

八大山人 《孔雀竹石圖》 清 紙本筆墨 無年款 110×43.8cm,劉海粟美術館藏

八大山人 《行書》 清 書法 無年款 110×43.8cm,劉海粟美術館藏

石濤,《黃山圖》, 清 紙本設色 1667年, 350.1×116cm,劉海粟美術館藏

石濤,《竹溪琴隱圖》 清 紙本設色 1701年 121.8.1×51.2cm, 劉海粟美術館藏

八大山人與石濤

在《大滌子詩畫題跋》中,載有兩人合寫《蘭竹軸》,石濤題云:

八大山人寫蘭,清湘大滌補竹,兩家筆墨源流,向自獨行整肅。

又補八大山人山水題云:

秋澗石頭泉韻細,曉峰煙樹乍生寒,殘江落葉詩中畫,得意任從冷眼看。己卯浴佛日雪個為岱老年翁寫古樹苔石,屬余補水灘紅葉,並賦小詩請正。清湘陳人苦瓜。

據上面的跋,是己卯年兩人復得相見,併合作山水。

《畫徵錄》說石濤是明楚藩後裔,諸家並無異議,但陳《傳》則云:「廣西梧州人,前明靖藩後裔也。」按石濤所用印章,有曰「於今為庶為清門」,是用杜老《丹青引》詩句。曰「靖江後裔」,曰「贊之十世孫阿長」,就是明說他的譜系。

石濤別字清湘,大家因此疑他為湖廣人,實則湘水發源於廣西,與灕水同源。他另有「粵山」印,題款又有「粵山僧原濟」,或「湘源石濤」字樣,也可確定他為廣西人。

石濤畫跡,存世者極多,但在畫上題年月的卻很少。茲根據有年月的畫,以推知他一生的行蹤,如順治十四年游西湖(時年二十八歲左右,公元一六五七年),十九年居天龍古院。康熙十二年在安徽宣城,登敬亭山,十五年涇川鄧明府招登水西幙山大觀亭。大概在此數年中,都住在安徽黃山附近,使他的畫,深得大自然朝夕春秋氣象的變幻。他自題畫梅長卷跋云:「予自庚申獨得一枝(閣),六載遠近,不復他出。」庚申是康熙十九年,大約石濤那時起,已旅居揚州,有廬可住,所以六年中不再遠出了。廿四年春二月,乘興探梅,策杖游青龍、天印、東山、鍾陵諸勝,這些都是金陵四周的山名。二十七年在邗上(揚州)。二十八年起,北游京師,在京師一住四年之久,時年六十歲左右。三十一年(一六九二)南歸重遊宣城,在清音閣畫壁,擬索施愚山、梅淵公諸老友和詩。翌年由黃山歸揚州。三十四年再游西湖。三十五年六月,再游黃山,客黃山之松風堂,有《松風堂詩》。三十六年在揚州,自春至秋,為問亭居士仿周昉《百美圖》,用匹縑作長卷。三十七年五月,題八大所贈之《大滌堂圖》,時年六十九左右。自此以後,居揚州不復他往,遺有畫跡很多。最後畫跡,至四十六年丁亥(公元1706年)為止,大概卒於是年,年紀已七十八歲左右了。

石濤作畫,與八大不同的地方,是有畫必有題。因此其題畫詩傳世者無慮數百首。所用印章極多,署款往往二三別號連署,有幾十種方式。鄭板橋云:「石濤善畫,蓋有萬種,蘭竹其餘事也。石濤畫法,千變萬化,離奇蒼古,而又能細秀妥帖,比之八大山人,殆有過之,無不及處。然八大名滿天下,而石濤微葺耳。且八大之名,人易記識,石濤宏濟又曰『清湘道人』,又曰『苦瓜和尚』,又曰『大滌子』,又曰『瞎尊者』,別號太多,翻成攪亂。八大只是八大,板橋亦只是板橋,吾不能從石公矣。」板橋所舉,只是最普通的幾個別名,已使人弄不清楚,致當時名望沒有八大山人來得大。可是若論給予後世的影響,八大遠沒有石濤的廣,譬如揚州八怪,不啻都是石濤的私淑,他們都崇尚主觀,發揮個性,筆墨恣肆,不受古法束縛,實和石濤如出一轍的。

石濤著有《畫語錄》十八章,空諸依傍,目出神解,文字古奧如周秦諸子。他的題畫跋有云:「筆墨當隨時代,猶詩文風氣所傳。上古之畫,跡簡而意澹,如漢魏六朝之句然。中古之畫,如初唐盛唐,雄渾壯麗。下古之畫,如晚唐之句,雖清麗而漸漸薄矣。到元則如阮籍、王粲矣。倪、黃輩如口誦陶潛之句,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恐無復佳矣。」又云:「古人未立法之先,不知古人法何法。古人既立法之後,便不容今人出古法。千百年來,遂使今人不能一出頭地也。師古人之跡,而不師古人之心,宜其不能一出頭地也,冤哉。」他主張畫要因時而變,又貴創作,可是現在偏有人死摹仿他的作品,並且還很流行,此種行為,其實是石師平生所大聲訶叱的。(鄭秉珊)

綜合來源 | 雅昌,中國文物網、鳳凰網、中國網


朱良志 | 石濤與八大山人相關作品辨析

石濤與八大的密切交往約在1698年到1701年間。

其間二人互題作品增多,

石濤之友向八大求畫,

二人共同培養弟子,

石濤大滌草堂成,

八大為之作中堂。

1700年之後,一直到八大1705年離世,

二人雖有晤面之願,

但終究未成行。

[清]石濤 對菊圖 99.7cm×40.2cm 紙本設色 故宮博物院藏

款識:連朝風冷霜初薄,瘦菊柔枝蚤上堂。何以如私開盡好,只宜相對許誰旁。垂頭痛飲疏狂在,抱病新蘇坐卧強。蘊籍余年惟此輩,幾多幽意惜寒香。清湘石濤大滌草堂。

鈐印:清湘老人(朱) 痴絕(朱) 膏肓子濟(白) 唐雲審定(白) 何理盦心賞(朱)

在石濤和八大山人的研究中,二人的交往是人們討論的熱點問題之一。在現存文獻中,石濤最早談及八大山人,是在1694年。加州大學伯克利分校博物館藏有石濤為鳴六(黃律)作山水冊,論及當世繪畫,以「淋漓奇古」來評價八大山人〔1〕,此時石濤並未結識八大。以至到1697年初,他以為八大已經「淋漓仙去」〔2〕。石濤與八大的密切交往約在1698年到1701年間。其間二人互題作品增多,石濤之友向八大求畫,二人共同培養弟子,石濤大滌草堂成,八大為之作中堂。1700年之後,一直到八大1705年離世,二人雖有晤面之願,但終究未成行。八大賴於石濤交往,其藝術在金陵、揚州一帶廣具影響,八大離世,在石濤身邊的八大之侄朱堪注一字一泣地作悼詩,與石濤比鄰而居的李虯峰也賦詩懷念(石濤或有懷念之作,惜未見)。

涉及二人交往有很多傳世作品,這些作品可分為五類。一是合作,此類作品數量不多;二是互題,一人之作,另外一人題之,或是兩人同時在別人一件作品上題跋;三是二人互通書札;四是在作品中提及、評論對方,或抒發思念之情;五是因為裝裱之故,兩人作品合為一卷或一冊,等等。這其中包括不少偽品。以下擇其要者加以分析。

八大山人手札,雖無上款,應是致石濤無疑

一、書札

八大與石濤雖畢生未謀面,卻互通信札,前後有七八載。其中最為人熟知的一件,是石濤致八大求畫大滌草堂圖之書札。本為張大千舊藏,今藏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還有一件張大千偽造贗跡,今藏日本。圍繞這件書札,還有不少摹本。

流傳二人書札中,還有一些代為致意性質的書札。如揚州文人張潮在程浚影響下,向八大山人求畫,並修書一通〔3〕。八大回信云:「久耳先生之名,兼得先生立言功德,以為天下後世子孫傳遠之書,自此天下後世子孫何幸而享此耶?屬冊頁一十二幅,畫扇二開,呈正。便中望示石濤尊者大手筆為望。」〔4〕八大請張潮代向石濤致意。

以下討論圍繞八大一通書札所產生的相關問題。

此札(圖1)為台北何創時基金會所藏,2014年春夏之交曾在上海展出。此札大致作於1699年左右,其云:

承慈照畫室,教兼深荷,都未得上答,一者恃愛,二者驚遽,三者畫到竟忘轉致,以是遷延疏略日甚。尊者遊戲三昧,皆今人步趨莫逮。圖畫是一,丈室蕙喦是一。夏中葛人先生面見,便上廬陵,友聲老筆墨丈室,與蕙嵒之得尊者筆墨,是一是二,山人遠拜下風已。屢承法護,推之至愛。曷勝頂禮。八大山人頓首謹書。〔5〕

書札無上款,汪世清先生以「贈揚州某僧侶」,不明其人〔6〕。至今並無其他研究涉及此書札所反映之問題。

在我看來,此札非致石濤莫屬,茲由有三:

其一,雖無上款,屢言「尊者」,此即八大對石濤特別的稱呼。八大題石濤寫蘭冊云:「南北宗開無法說,畫圖一向潑雲煙,如何七十光年紀,夢得蘭花淮水邊。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則自成家也。」八大覆張潮札:「便中望示石濤尊者大手筆為望。」上海博物館藏八大書畫合裝冊中有一開書法云:「河水一擔直三文者,漢東方生以為何廉也之說,禪家方語未載,切勿與石尊者見之。」〔7〕八大致石濤畫弟子漢老年翁(李仍,字漢孫,號蘇齋)書翰:「漢老年翁於石尊者畫法所得不已多乎,索題一首呈正。禪分南北宗,畫者東西影。說禪我弗解,學畫哪得省。至哉石尊者,筆力一以騁。密室宗少文,玄都盧十景。傳聞大小李,破壁走燕郢。願得詩無聲,頗覺山為靜。尊者既括目,嘉陵書俄頃。」在八大山人存世文獻中,除石濤外,還沒有見他以「尊者」之語稱呼他人。這封信中說「尊者遊戲三昧,皆今人步趨莫逮」,也符合八大山人對石濤這位「大手筆」的描述。

其二,其中所涉之事之人,與石濤相關。如程浚、程鳴、蕙喦等,都是石濤朋友。程浚是晚年石濤至友,程浚之子程鳴以及蕙喦都是石濤畫弟子。書札中兩次用「丈室」一語。丈室本指佛家方丈所居之室〔8〕,佛門以「丈室」—空其所有之室,來形容佛居。後用為門下之尊稱。八大此札中「圖畫是一,丈室蕙喦是一」,是說這次程浚來,帶來兩件寶貝,一是石濤之畫,一是石濤之卓越門生。札中說:「友聲老筆墨丈室,與蕙嵒之得尊者筆墨,是一是二,山人遠拜下風已。」意為程浚之子程鳴,隨石濤學畫—浸染石濤門下有年。八大謙稱,程鳴與蕙喦一樣,都得到你的真傳,真令我佩服至極。

其三,此書札中反映的內容,與史實相合。札中「承慈照畫室」,慈照,意為慈愛照應,敬語,本為佛教術語。此虛指石濤垂恩於我,可能指石濤有贈八大之書札或其他,因為以下有「都未得上答」語。畫室,意指八大之居所,大約在1699夏,程浚在南昌面見八大,後去廬陵(今江西吉安)—程浚1674年到1679年間曾在廬陵經商,後歸揚州,1698年再至廬陵。1699年,程鳴去江西探視父親。石濤詩弟子吳藹《送程友聲廬陵省父》詩中云:「遠道馳驅十月程,蘭橈初上早湖平,東吳雁跡侵霜冷,南國梅花照水平。雲影蒼茫皆畫意,江流浩淼亦詩情。廬陵克盡晨昏節,得慰高堂樂自生。」吳藹又在《題程友聲詩集後》中說:「慘淡經營屬良工,落落自成非墨守。孤身今作廬陵游,白鷺青原相執手。」〔9〕也言及程鳴去江西省父之事。程鳴或在這次西江之行中,隨同父親,於南昌面見八大。

澳大利亞墨爾本維多利亞國立博物館藏有一山水立軸(圖2),紙本,墨筆,筆致清秀疏朗,一派蕭疏面目。上有題云:「戊寅春三月葛翁先生之廬陵,寫此請正。清湘陳人濟大滌堂下。」有「清湘老人」和「贊之十世孫阿長」二印。時在1698年。此時正是程浚欲去江西時,石濤此作為送別之作。時間正與其相合。

綜此三者,可以確定,此書札乃八大致石濤所作。是二人交往史中一件極珍貴的文獻。

以下討論一件與此通書札有關的作品。嘉德2011年秋拍有《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之拍品,預展時就引起人們的注意。其中有「合肥龔伯新銘心極品」鑒藏印,龔氏為20世紀初收藏家,吳昌碩曾為其刻「合肥龔伯新銘心極品」(此扇面中鑒藏印或即為吳氏所刻)。這十三幀扇面中的兩幀石濤款作品(圖3),一書一畫,於2012年嘉德秋拍中再見,以《書畫合璧》之名參拍。

這十三幀扇面,有石濤款五幀,八大款兩幀,八大與石濤的共同畫弟子蕙喦款一幀,康雍間僧人畫家上睿(號目存)兩幀〔10〕,乾嘉時僧人畫家可韻(?—1818)兩幀〔11〕,還有一件鏡庵(不明其人)的扇面。

五幀石濤款扇面分別為:其一,贈葛人先生,書有二詩。一為辛未(1691年)所作之《冬日雪中張汝作先生見招,才人傑士擁坐一時。公來日有都門之行,賦謝兼贈》詩,此在石濤多作中出現,是石濤北上天津時,一次參加張霔、張霖兄弟雅集後所作。另外一首為《與吳山人論印章有贈》,款「書為葛翁先生正,石濤濟」。鈐「原濟」「石濤」二印〔12〕。

其二,石濤款山水扇面,題云:「一水中流巨石遮,漁翁把釣出蘆花。松風水涌藤穿洞,江岸高城宿晚霞。丙申春仲為治庵道先生博教。弟濟。」鈐「阿長」「清湘老人」「痴絕」三印。丙申,或為1656年,或為1716年,與石濤生平時間不合,此為偽托。書畫均與石濤風格不合。

其三,石濤款山水扇面,山水空闊,不似石濤繪畫結構。題云:「此等筆墨世人見之沒意味,而卻是清湘真意味。數百年來,此道絕響,都向鬧熱門庭尋討,總是油鹽醬醋。清湘老人一味白水煮苦瓜,只可與余山道兄先生一路江上澹。」鈐「清湘石濤」白文印。

其四,石濤款山水扇面,村舍中兩人泛舟湖上,遠山在望。題云:「賣得青山不肯還,筆頭到處惱風瘨。江村雨洗模糊樹,越客新詩載滿船。時乙亥新夏,客窗對雨,寫似余山老道兄正。瞎尊者濟。」鈐「苦瓜和尚濟畫法」。康熙乙亥為1695年。

石濤的確有一位叫余山的朋友,姓鄭,是一位徽商,與程浚等一樣,來往於廣陵南昌之間,石濤與八大都有作品贈之。紐約滌硯草堂藏有兩幀扇面(圖4、圖5),一八大,一石濤,其中石濤書翰扇面書有自作《奉答貽冠》詩,談及其晚年額上生瘤,有礙觀瞻,幾位朋友送給他帽子,石濤以亦莊亦諧之筆寫下此詩,扇面書云:

仰天一片力,愛首不成牟。誰許氤氳歸,任世盡披裘。席石胡為來,補天孰為酬。瞿曇問(此落一字)發,老聃笑我頭。搏得葫蘆冠,裘葛喜自由(原註:楊人萬)。自喜人興怪,怪予墜天瘤,兒童好議論,何常計轉眸,客有竹冠者(原註:葉南岡),願為胡盧儔。一節結我首,吞聲數自尤。予非衣冠人,道路飛傳郵。忽逢瑪瑙冠(原註:鄭余山),其狀半玉球。既而服此冠,瞻仰多縛綢。造物俱不禁,何用笑沉浮。若非知己心,所見那得求。六合幾玉冠,惠我體先周(原註:吳賜玙)。生平最其四,慷慨紐前修。瓊瑤如世報,性樂等悠悠。

款「奉答貽冠四君,把盞緣情,放浪珍品之作書謝余山道兄博笑,清湘大滌子阿長」。此為贈鄭余山之作,涉及石濤四位朋友,除余山外,有楊人萬、葉南岡和吳賜玙,石濤稱「生平最其四」,可見感情之深。

《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中石濤款此二幀贈鄭余山扇面,非石濤所作。無論是繪畫、書法、印章等都與石濤風格有差異。但作偽者是了解石濤、八大與鄭余山之間關係的。是一位對石濤、八大交往情況熟悉的作偽者所為。

其五,石濤款花卉扇面,畫梅花幾枝,題詩一首:「老夫舊有煙霞癖,坐雪枯吟耐歲終。白到銷魂疑是夢,月來欹枕靜如空。揮毫落紙從天上,把酒狂歌出世中。老大精神非不惜,眼前作達意無窮。」款:「大滌草堂為修翁年先生正。清湘陳人濟。」下鈐「前有龍眠濟」「頭白依然不識字」二白文印。

此扇面也系偽作。款「大滌草堂為修翁年先生正」,大滌草堂為齋號,如此表達方法在石濤未之見。所錄詩乃石濤《廣陵探梅詩》之一首。此作與普林斯頓大學所藏梅花詩冊(偽托石濤)其中一開「老夫舊有煙霞癖」書法大體相同,有模仿痕迹。而石濤原詩作「老夫舊有寒香癖」,特指梅花之癖好,而「煙霞癖」一般指山水,傳統思想中有「泉石膏肓,煙霞痼疾」語。普大梅畫冊為偽,此亦非真。

十三幀扇面中,有一幀竟然為蕙喦款的作品。若是真跡,那將是現今我們可知的唯一一件存世蕙喦作品。

蕙喦,可能是石濤與八大交往中最為重要的人物之一,一位年輕畫家,先從石濤為畫,後去南昌拜八大為師,旋又返回揚州,他在傳遞石濤與八大藝術中起到重要作用。吳湖帆藏《清湘懷舊圖卷》石濤自識中,有「蕙喦走入八大境」語〔13〕。石濤作此長卷時,蕙喦可能正學畫於八大。

八大山人畢生傑作《河上花圖》(今藏天津博物館),就是為蕙喦而作。款云:「蕙喦先生囑畫此卷,自丁丑五月以至六七八月荷葉荷花落成,戲作《河上花歌》,僅二百餘字呈正。」在八大存世作品中,一件作品畫上數月的現象很罕見。蕙喦後來離開八大返回廣陵,八大仍憶念他的這位學生。上海博物館所藏八大書畫合裝卷中,有一則山人跋語:「此卷為黃子久小筆山水圖,細碎深遠處佳,雲林既得其佳處。過此數百祀。一窺仿之,以遺蕙喦廣陵。聞苦瓜長老近為廣陵設大石綠,與抱犢子疏渲致工,果爾?八大山人畫乃鬻手者已。八大山人題子久卷後。」八大仿黃公望畫以贈這位遠方的畫弟子,足見二人情誼。石濤有一冊蘭花圖,經友人帶到南昌,八大題此畫(今藏故宮博物院)云:「餘思佩蘭、蕙喦兩人,苦瓜子掣風掣顛,一至於此哉!何故荒齋人,解佩復轉石。聞香到王者,乃信大手筆。家住揚州城,來往青齊道,齊雲與廬岳,相見老不老。」這大約在1701年,對這位弟子還存滿心的懷念。

但除了這幾則資料之外,研究界對這位蕙喦可以說一無所知。這位出身於徽商之家、往來於廣陵和南昌兩地、受到二位大師特別對待的年輕人,究竟畫風如何,人們也不得而知。而且八大對蕙喦頗多推崇,認為他是石濤門中之龍鳳。

此幀蕙喦款扇面,筆墨頗似八大,畫遙山遠水。題云:「蕙喦寫似余老道侄,時戊寅秋七月。」題識前鈐「惠嵒」白文長印。書法水平不高,與二位老師差距較大。康熙戊寅在1698年。而八大初見蕙喦可能在1699年。綜合其他情況判斷,此幀扇面當非蕙喦真跡。

上文提到的鄭余山,滌硯草堂藏八大《贈余山山水》扇面,是八大真跡。款題:「己卯霜降後為余山先生寫。八大山人。」鄭余山可能年齡與石濤相仿,或稍長。蕙喦款贈「余老道侄」扇面之「余老」,或與此余山有關。蕙喦本就年齡不大,若以「道侄」稱余山,顯見不當。

所鈐「惠嵒」白文小印水平不高,不作「蕙」,而作「惠」。從石濤八大幾件涉及這位年輕畫家的作品看,沒有寫作「惠」的,均作「蕙」。古人云「蕙喦芝山」。蕙喦,意有空谷幽蘭之意。不當作惠〔14〕。而此作中款為「蕙巖」,印則為「惠嵒」,二者明顯不統一。揆之石濤八大諸作,作蕙嵒,不作「蕙巖」「惠嵒」,印和款皆誤。

《名僧書畫扇面十三幀》第八幀是八大贈石濤扇面。題云:「丁丑二月,寄苦瓜年道兄,客邗上,寫此求正。八大山人。」康熙丁丑為1697年。不論書畫水平,僅從題跋情況看,即可判此作為偽品。

從書寫的情況看,在「年道兄」後,雖然此行只有一字「兄」,仍另起雲「客邗上寫此求正」,使人感覺到是八大山人客邗上時,寫贈石濤的。而如果此處意思是說石濤「客邗上」,書寫上不連貫,只能作八大「客邗上」之解釋,八大並不存在揚州之行。另外,此處上款說「苦瓜年道兄」,石濤此時已有「大滌子」之號,在現存石濤與八大交往文獻中,八大從未以「苦瓜年道兄」這樣外在化的方式來稱石濤。王方宇所藏八大山人之水仙圖上石濤二題,其中第一題說石濤「淋漓仙去」,以為八大山人已經謝世,第二題「時丁丑二月復觀濟又」,時間正與此扇面相同,當時石濤與八大並無交往,石濤只是通過朋友的介紹了解八大的情況,所以,此時八大無贈石濤之作。

[清]石濤 贈余山扇面

[清]八大山人 贈余山扇面

二、題跋

八大與石濤一生未見面,他們互贈畫不多,合作不多,但互相題畫則不少。石濤在未見八大之前,對八大的生平情況不甚了了,在「丁丑二月」就有題八大水仙之作,這件張大千舊藏(圖6)幾乎被視為八大石濤交往的一個標誌。

神州國光本《大滌子題畫詩跋》卷二著錄石濤寫蘭冊,12開,主要是寫蘭,也兼及水仙等其他花卉。為贈友人洪正治之作,每開都有石濤友人之題跋,包括證山周斯盛、萊陽姜實節、染庵先著、黃虞外史方望子、三教散人吳翔鳳、大村李國宋、匯村洪嘉植(正治之叔)、勿齋王熹儒、仙裳黃雲、葯亭梁佩蘭,再就是八大山人。而石濤也使出花卉方面的十八般武藝,或雙鉤,或空寫,或白描,或墨戲。從對題反映的情況看,應該為石濤的作品。

冊中第三開石濤畫露蘭風竹,無款題。先著對題云:「雪個西江住上游,苦瓜連年客揚州,兩人蹤跡風顛甚,筆墨居然是勝流。是竹是蘭無會處,非竹非蘭轉不堪。我有藤條三十下,寄打文同鄭所南。庚辰九月五日染庵居士戲談此偈。」這則作於1700年的題詩,成為人們常相徵引的有關八大、石濤評論的著名文字。

冊中第十一開石濤畫疏竹幽蘭,八大山人題跋:「南北宗開無法說,畫圖一向潑雲煙,如何七十光年紀,夢得蘭花淮水邊。禪與畫皆分南北,而石尊者畫蘭則自成家也。八大山人。」這則題跋也廣為人知。八大之跋非作於揚州,是洪正治托友人帶至南昌,請其題跋。可見八大與揚州這個文人集團之間的密切關係。

這裡集中討論另外一件題跋,即石濤題八大《大滌草堂圖》之詩跋。

石濤生平,有一件約作於1699年或1700年的書札(圖7),涉及石濤八大兩位大師交往中的很多內容,包括大滌堂、出佛入道、個人身體等情況:

聞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真神仙中人。濟將六十,諸事不堪。十年已來,見往來者新得書畫,皆非濟輩可能讚頌。得之寶物也。濟幾次接先生手教,皆未得奉答,總因病苦,拙於酬應,不獨於先生一人前,四方皆知濟是此等病,真是笑話人。今日李松庵兄還南州,空函寄上。濟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闊小幅,平坡上老屋數椽,古木散樗數株,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即大滌子大滌堂也。此事少不得者。餘紙求法書數行,列於上,真濟寶物也。向承所寄太大,屋小放不下。款求書大滌子大滌草堂,莫書和尚。濟有冠有發之人,向上一齊滌。只不能迅身至西江,一睹先生顏色為恨。老病在身,如何如何!雪翁老先生。濟頓首。

這件書札真跡今藏普林斯頓大學美術館,是張大千舊藏(張大千還仿作一本,藏日本)。圍繞這件作品,出現了不少偽跡。這裡討論幾件相關作品。

1.與大滌堂圖石濤跋相關的幾件偽品

石濤致八大山人求畫大滌草堂圖信札,無年款,從其中「聞先生花甲七十四五,登山如飛,真神仙中人,濟將六十,諸事不堪」一句看,該札在1699年到1700年間。這通書札中,石濤說:「向承所寄,太大」,也就是說,在這封信之前,八大山人曾為石濤畫過大滌草堂圖。於是,就存在著先後兩幅大滌草堂立軸的問題。一件畫面較大,作於1698年,一件可能作於1699年到1700年。如今此兩件立軸都不傳於世,但卻有不少偽跡流傳世間。

後一件稍小的《大滌草堂圖》並未見偽跡傳世,倒是作於1698年的《大滌草堂圖》有多件偽跡流傳。在20世紀上半葉,主要有兩件,一件是日本永原織造所藏〔15〕,其中有八大之圖和石濤之款。八大題云:「大滌草堂圖為極老尊翁寫,求正,八大山人。」有屐形小印和「八大山人」白文印,二印一視即可知非八大原印。石濤長跋在左,前有「痴絕」小印引首,款下鈐「清湘老人」(朱)、「贊之十世孫阿長」(朱)、「大滌子」(朱)和「靖江後人」(白)四印。五枚印章均與石濤原印不同。一件為張大千所藏,只有石濤題跋文字,並無圖。(見圖8、圖9、圖10)

大風堂所藏這件書翰,最早見於傅申等《沙可樂藏畫研究》一書,主要是根據王方宇先生的照片影印。王方宇《八大山人與石濤的共同友人》一文曾經影印此題跋〔16〕,不但題跋四行被從中截斷,而且還印反了。傅申與王方宇都沒有看過此作真跡。此作也未見1978年台北歷史博物館舉行的四僧大展中。張大千《大風堂名跡》中也未影印此書作。

大風堂所藏石濤款這件題跋文字為:

西江山人稱八大,往往遊戲筆墨外。心奇蹟奇放浪觀,筆歌墨舞真三昧。有時對客發痴顛,佯狂索酒呼青天。須臾大醉草千紙,書法畫法前人前。眼高百代古無比,傍人讚美公不喜。胡然圖(按:此落一字)特丫叉,抹之大笑曰小伎。四方知交皆問予,廿年蹤跡那得知。程子抱犢向予道,雪個當年即是伊。公皆與我同日病。剛出世時天地震。八大無家還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鬢。公時聞我客邗江,臨溪新構大滌堂。寄來巨幅真堪滌,炎蒸六月飛秋霜。老人知意何堪滌,言猶在耳塵沙歷。一念萬年鳴指間,洗空世界聽霹靂。戊寅夏日題,清湘遺人若極。

款側一排鈐「老濤」(朱文橢圓)、「阿長」(白文方)、「夢董生」(白文長)、「瞎尊者」(朱文長)、「大滌子」(朱文橢圓)、「四百峰中箬笠翁圖書」(白文方)六印。

對比永原織治所藏石濤《大滌草堂圖》題跋,兩處詩文大體相同,有一處差別。大風堂「胡然圖特丫叉」句,此處作「胡然圖就特丫叉」。末款有較大不同:

大風堂:「戊寅夏日題,清湘遺人若極。」

永原本:「家八大寄《大滌堂圖》,歡喜駭嘆,漫題其上。使山人他日見之,不將笑予狂態否?時丙寅夏五月,清湘陳人大滌子濟山僧草。」

永原本時款「時丙寅夏五月」,與詩中「炎蒸六月飛秋霜」相矛盾。而「清湘陳人大滌子濟山僧草」,加上了「濟山僧」,顯然有矛盾,因為此時石濤已經離開佛門,不是僧人。永原本八大山人畫及題跋以及石濤的跋文都系偽作,作偽者為張大千,符合張大千的筆墨特點。傅申、楊仁愷等已經指出。

但學界對大風堂所藏的這件書翰未存疑,認為是石濤的書跡。其實,這也是偽跡。作偽者也是張大千。

第一,關於此題跋的存在樣態,傅申在《八大石濤的相關作品》一文中說:「張大千先生曾藏有石濤的墨跡,書作鍾繇體的小楷四行,字形寬扁,左方一連串蓋了六個印章。據說當時就已經與八大的畫分開,可見當年石濤並未將此歌直接寫於八大的畫幅之內,可能是題於邊棱上,否則不可能被分割而單獨存在。現在此一原跡也不知下落,幸有墨跡照片流傳於世(曾首次影印於拙著《沙可樂蔵畫研究》221頁),而一般人所見,則是大風堂主的偽本。」 〔17〕

從目前所見的影印本看,此題跋並非寫於失傳的《大滌草堂圖》上,似也非附於邊綾上,而是仿原圖的題跋文字另書一本,以成一書翰。張大千頗善此道。如其從藏於四川省博物館的《江天山色圖軸》(見圖11)上的題識文章摘出,另出一書翰(藏於上博)〔18〕。

但若是由畫中錄出的詩文,落款處卻有「戊寅夏日題」,這就顯得不合常例了。因為這樣還是在表現一幅畫的題跋,而不是獨立的書作。這也就是造成傅申先生誤判的根本原因。

第二,這件書翰中的名款作「清湘遺人若極」,石濤使用「清湘遺人」和「若極」名號是其生命的最後幾年,不會早於1702年。1698年的作品中不可能出現這樣的落款。這也是張大千對石濤生平不甚了了常有之誤判。

第三,這件作品的書法,也非石濤手筆。與上博藏張大千仿《江天山色圖》題跋「作書作畫無論先輩後學,皆以氣勝,得之者,精神燦爛出之紙上」的書作比較,其風格非常接近。在書寫特點上,與永原本石濤題跋非常相似,當是張大千的手筆。

綜此可見,這件書作不可能是石濤真跡,當是張大千偽托。但所題之詩或可能為石濤所作,因為詩風與石濤相似,其中的內容也與史實相合。

匡時2012年春拍有一件石濤題八大山人畫大滌草堂圖詩書法作品,此件作品也非石濤所作。款「題家八大寄予大滌堂圖。時戊寅夏五月,清湘膏肓子濟」。此作模仿的態度也不認真。如所錄詩中錯誤甚多。如「眼高百代古無比,旁人讚美公不喜」,將「旁」寫成個四不像的字,上面作「大」,下部作「力」,似「旁」又似「勞」。「胡然圖就特丫叉」,將「丫叉」寫成「了又」。「炎蒸六月飛秋霜」,將「蒸」寫成「烝」。

2.與李松庵相關作品

石濤致八大請作大滌草堂圖札中,提到一位李松庵的朋友(「今李松庵還南州」),他是石濤與八大的共同朋友。

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著錄《八大山人畫冊》十二頁,每頁有對題詩,未系年,對題者有朱容重子庄、羅牧飯牛、李彭年松庵、彭廷典、劉元兼、吳起湘、謝樵、李惟敬、黃曰同、李邦憲、曹軾、朱添載等十二人,多活躍於江西文壇。李彭年題云:「塗來數頁不枯淡,隨意毫端墨潤新,生趣未須迎雨露,綠窗人對倍精神。丁丑夏日江上叟偶題。」題於1697年。下有「李彭年印」「松庵」二印。由此知李彭年,號松庵,又號江上叟,可能是居於南昌、並往來於揚州南昌之間的石濤文人。

石濤在1700年前後與李松庵交往密切。在石濤與八大山人通聲氣的諸人之間,他可能是最了解八大的人。所以石濤多托之傳遞信件和物品。

1700年前後,石濤也有不少作品贈李松庵。上海博物館藏有一石濤款《竹石圖》(圖12),紙本,墨筆,縱94.2厘米,橫65.8厘米。《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滬1—3136,鑒定七專家皆認為是石濤真跡。作於1701年。是石濤晚年畫風。畫竹石及雜木。題識以濃淡相參的行書寫就:「寫竹不足而繼之以寫筍,蟬附蛇蛻猶未足以盡其奇變也。第未知堪供篔簹之枵腹否?辛巳二月寫為松庵年兄博贊。清湘大滌子濟並識。」此畫即為李松庵所作。石濤稱松庵為「年兄」、「年道兄」,說明松庵年齡比石濤小。

重慶中國三峽博物館所藏石濤《松庵讀書圖軸》(圖13),則作於1702年,也是一件寄李松庵之作。紙本,墨筆,縱119厘米,橫37厘米。《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渝1—223。圖畫老木高風,草屋數椽。風味蕭瑟苦寂。有題識謂:「遙想松庵讀書處,放筆直探鶴高翥。予時呼起圖中人,二載相思同日語。」款「壬午二月春分前五日寄松庵年道兄博教,清湘大滌子寫邗上青蓮草閣。」款後鈐「清湘老人」和「膏肓子濟」二印,右下有押角印「靖江後人」白文方印。時李松庵已經不在揚州,詩中說「二載相思」—已有兩年不見。此贈友之作中滿蘊思念。

其右上有跋稱:「往事辛酸莫再陳,雩都遁跡卧雲身。機心機事知多少,惟有雲山面目真。清湘老人為明寧獻王后,甲申後,始變木石,遁跡雩都,以詩鳴世,後人罕有知者。題畫或書大滌子,或署清湘老人,或作苦瓜和尚,其款不一。按老人父朱重容有詩書名,畫譽尤著當世。寓蓼洲,出志之於此。李廷鈺題。」李廷鈺(1792—1861),福建廈門人,字潤堂,號鶴樵,著名將軍李長庚之子,曾隨林則徐守虎門。好金石書畫,善收藏。潤堂將石濤和八大、朱容重三人的身份弄混了,將石濤判為朱容重之子,可能是將石濤與作為寧獻王之後的八大弄混了。此立軸近世為李宣龔(1876—1953)所藏,宣龔,字拔可,號墨巢,曾主事商務部書館,與張元濟、鮑咸昌、高鳳歧合稱「商務四老」,其《墨巢秘笈藏影》第二集影印此畫〔19〕。

[清]八大山人 水仙圖卷(石濤跋) 張大千舊藏

[清]石濤 致八大山人求作大滌草堂圖札

世傳有關李松庵的石濤款作品還有2件:

1.《八大山人石濤合作山水圖》

楊仁愷先生曾談及一件藏於遼寧省文物商店所藏的《八大山人石濤合作山水圖》,乃一立軸,松石為八大山人所畫,有「己卯夏日寫,八大山人」之題識。左上又有石濤題跋:「老松作牆茆作瓦,道人來自天台者……松庵兄攜此幅來屬於補墨,使他日雪翁見之,不將笑大滌子於無佛處稱尊耶。辛巳二月清湘大滌子濟並識。」書法和詩都劣。楊先生以為是張大千所仿〔20〕,張大千是仿石濤八大的高手,此作水平不符。

2.淺絳山水立軸(圖13)

嘉德2012年12月第24期拍賣會出現一件石濤款《辛巳淺絳山水圖》,紙本,淺絳設色,大立軸,縱244厘米,橫133厘米。此畫遠山突兀,近處老松盤虯,令人印象深刻。但總體來說,筆墨細碎而單調。上有行書題識,錄詩六首:

覿面難消牛馬群,孝陵誰認是空村。寒山一寺無歸主,不放春朝放醉門。

日落山前容易昏,無端底馬破人魂。層層金屋流天遠,萬里緇衣不到門。

年年芳草有心揮,來醒干戈舊日圍。六代粉本今又看,可憐吳越幾人歸。

放目蠭蝟且息降,笑人空被一身荒。如何想盡南朝史,中夜勤來不見王。

粵水南都兩字微,風懸脈落孑來違。雖然不問當年事,齒豁童頭夢寢衣。

惱我安閑謝爾茫,天戎玉宇地非鄉。無邊景象難收拾,莫看金陵燕雀亡。

款「辛巳八月寫為松庵道長先生博教。清湘遺人大滌子極」。康熙辛巳為1701年。題識之前後鈐「清湘石濤」「膏肓子」「贊之十世孫阿長」「瞎尊者」四印。右下又有「清湘四海空霜鬢」「丹青不知老將至」一白一朱兩押角印。其中「清湘四海空霜鬢」白文方印值得注意,出自偽品石濤題大滌堂圖詩(所謂「八大無家還是家,清湘四海空霜鬢」),此印與「丹青不知老將至」二印,都非石濤所有。

此作書法繪畫都不似石濤晚年風格,當系偽托。但所題之詩或為石濤所作,偽作者或者曾見題有此詩之石濤相關作品,錄之以題畫。詩的內容是寫金陵故事,似與失傳的石濤《謁陵詩》有關。

李虯峰《虯峰文集》卷九有《讀大滌子謁陵詩作》,時在1702年。詩云:「香楓曾樹蔣山隈,憑弔何堪剩石苔。衰老百年心猶結,風沙萬里眼難開。爰居避地飛無處,精衛全身去不回。細把新詩吟一過,翻教舊恨滿懷來。」其又有《大滌子謁陵詩跋》:「屈左徒劉中壘,因未見楚漢之亡也,而情所難堪,已不自勝矣。使不幸,天假以年而及見其亡,又何如哉!彼冬青之詠,異姓且然,而況同姓。宜大滌子謁陵詩,凄以切,慨以傷,情有所不自勝也。洛誦一過,衣袂盡濕,淚耶,血耶,吾並不自知,他何問歟!」〔21〕《辛巳淺絳山水圖》中的六首絕句,或為石濤謁陵詩之組成部分,待考。

台灣藝術圖書公司1985年出版之《野逸畫派》一書45頁,影印款為石濤的一件山水立軸,有題識云:「惱我安閑謝爾茫,天戎玉宇地非鄉。無邊景象難收拾,莫看金陵燕雀亡。寄老友學在吳門。大滌子極。」此作非石濤所作,所題詩則屬以上討論之《辛巳淺絳山水圖》所題六絕句之最後一首。

[清]石濤 江行舟上作山水冊 程心柏舊藏

三、憶念

雪個西江住上游,苦瓜連年客揚州,同為天涯淪落人,二人交及情深,每有相關憶念之作。

程心柏舊藏的12開《江行舟中作》山水冊(圖15),是石濤真跡〔22〕。大致作於1698年 ,為石濤「真州後期」的回味之作。其中第二開畫精緻的漁村之景。上題寫:「人家疏處曬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箇山僧。清湘老人濟。」有「瞎尊者」朱文印。

這件作品反映出石濤與最初交往的一些內容。張大千舊藏八大山人水仙圖石濤第一跋云:「八大山人即當年之雪箇也,淋漓仙去。」第二題有年款:「時丁丑二月復觀濟又。」康熙丁丑為1697年。也就是說,在1697初之前,的確存在著石濤對八大情況不甚了解的情況。張大千所仿石濤1698年夏題《大滌草堂圖》詩,可能確有石濤母本,只是此本今日不傳。詩中所說的「程子抱犢向予道,雪箇當年即是伊」,與《水仙圖》題跋內容吻合。這件憶念「箇山僧」的作品,說明至1698年前後,石濤與八大通過友人介紹多有書札來往,已經建立起很深的情誼。此作品表露出欲駕小舟前去會八大的強烈願望〔23〕。

世傳另外兩件與此非常相象的冊頁,都是偽品。台灣歷史博物館1978年出版之《漸江石溪石濤八大山人書畫集》137頁影印一件石濤款《憶箇山僧圖軸》(圖16),紙本,設色,縱63.6厘米,橫37.8厘米。畫中漁者泊岸,魚網高張,遠處空闊的江面,著一小舟,一前一後兩人划船,艙中有一人端坐遠望。上以行書題七絕一首:「人家疏處曬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箇山僧。」款「清湘老人濟」。題識前鈐「贊之十世孫阿長」朱文長印,款後鈐「膏肓子濟」(白)、「瞎尊者」(朱)二印。此畫本為王雪艇(1891—1981)舊藏。上有鑒藏印四方。

日本山口良夫所藏石濤山水圖冊(圖17),鈴木敬《中國繪畫總合圖錄》第四卷394—395頁影印,編號為JP34—074,8開,紙本,墨筆淡設色,拖尾有內藤虎次郎1927年所作跋文稱「此石濤早年畫,學白石翁,蹊徑未化」,是一件水平不高的偽品。

其中第七開,畫平曠漁村之景。湖面上漁舟忙碌,岸邊人家一片恬靜。題云:「人家疏處曬新罾,漁父蛟人結比朋。我坐小舟惟自對,那能不憶箇山僧。清湘老人。」款下鈐有「清湘老人」朱文印。款與印完全一樣,在石濤存世真跡中,此情況未之見。「清湘老人」題跋書法與「清湘老人」印,與石濤真跡差距較大。

對照王雪艇舊藏與此開,發現二者幾乎一模一樣。初視以為二者為一,細視發現印章不同,此幅款下唯鈐「清湘老人」朱文橢圓印,而王藏本則有「膏肓子濟」(白)、「瞎尊者」(朱)二印。從筆墨上看,山口本的畫面沒有王藏本空靈,而書法因為模仿之故,頗顯忸怩,山口本或是對王藏本的模仿。而王摹本則是對程心柏舊藏的摹仿。

[清]石濤 春江垂釣圖軸 大石齋舊藏

四、惠贈

二人都是當世大畫家,彼此惺惺相惜,互相饋贈當為自然之理。何創時基金會所藏八大致石濤書札中所說的「承慈照畫室,教兼深荷」、「畫到竟忘轉致」,談及石濤贈八大友人之作,可能也包括石濤贈八大之作。至於大滌堂成,八大欣然為之作大滌草堂圖,也是贈作。這裡重點討論一件有所爭議的贈作。

石濤款《春江垂釣圖》立軸(圖18),在石濤與八大交往研究中佔有重要位置,它是一件廣為人知的作品,記載著石濤與八大最早交往的情況。

此圖最早由清末收藏家裴景福(1854—1924)《壯陶閣書畫錄》卷十六著錄,題名為《清釋石濤墨筆山水立軸》〔24〕,其云:

秦歧臣示予石濤紙本墨筆山水一軸〔25〕,寫贈八大山人,題云:天空雲盡絕波瀾,坐穩春潮一笑看。不釣白魚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清湘瞎尊者弟寄上,八大長兄先生印可。丙子秋九月,廣陵。

此軸後為唐雲大石齋所藏,《藝苑掇英》第二十四期唐雲珍藏書畫專輯(上海人民美術出版社1984年)影印。此作被視為石濤八大交往中的第一件資料。周士心著《八大山人及其藝術》云:「康熙丙子(1996)石濤作《春江垂釣圖》,自揚州投贈八大山人,款題『八大長兄先生』。」〔26〕王方宇《八大山人與石濤的共同友人》,舉「十種常為人引用的材料」,其中第六種就是石濤作《春江垂釣圖》,以「原畫未見,真偽不知」為論。〔27〕而汪世清《石濤東下後的藝術活動年表》中云:「石濤與八大山人相往還的痕迹始見於此。」〔28〕

此圖紙本,墨筆,縱91.5厘米,橫37厘米。此畫畫軸籤條:「石濤和尚春江垂釣圖」,鈐「唐雲審定」印。布套上又有唐雲題籤條:「石濤和尚春江垂釣圖。老葯。」鈐「葯翁」印〔29〕。

畫中部大石當立,蘆葦依依,近岸著老樹,高崖上有一老者垂釣。老者有發有冠。題識在上部:「天空雲盡絕波瀾,坐穩春潮一笑看。不釣白魚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清湘瞎尊者弟寄上,八大長兄先生印可。丙子秋九月,廣陵。」款下鈐三印,分別為:「泉石膏肓」白文方印〔30〕、「半個漢」白文長印和「老濤」朱文長印。

此畫是一書畫水平較高的仿家所作,絕非石濤所為。

第一,此作書畫風格都與石濤1696年前後風格不合。書法過於剛硬外露,如第一行六字書寫敗筆太多,非石濤手筆。

第二,印章與石濤生平所用不合。此畫三印中「老濤」朱文長印、「半個漢」白文長印,都為石濤常用,然此畫中此二印,與石濤原印有差異。

而「泉石膏肓」白文方印,石濤傳世真跡中從無此印。石濤有「膏肓子濟」白文印,但絕非此印。上海工美2011年春拍此圖的說明,將此印釋為「膏肓子濟」,誤。這是偽作者對石濤之印不甚了了所致。這在張大千等仿者也不會出現的。

第三,稱八大「長兄」,自稱「清湘瞎尊者弟」,必非石濤口氣。汪世清認為,1696年,「時於八大朱門世系還一無所知,竟以兄弟相稱」〔31〕。但這樣的推測並非實際。上舉張大千所藏八大水仙圖,石濤第一跋云:「金枝玉葉老遺民。」此句明二身份,一是石濤知道八大是「遺民」,二是石濤知道他是「金枝玉葉」—明皇室的後裔。

石濤是靖江王之後,李虯峰《大滌子傳》云:「大滌子者,原濟其名,字石濤。出自靖江王守謙之後。守謙,高皇帝之從孫也。」〔32〕高皇帝指明太祖朱元璋。石濤的一枚印章「贊之十世孫阿長」也在說明身份。朱守謙於洪武三年(1370)年受封,守謙去世,其子贊儀繼位,是為石濤十世祖。八大山人是寧獻王朱權的後代。《個山小像》上彭文亮跋詩云:「瀑泉流遠故侯家,九葉風高耐歲華。」〔33〕「瀑泉流遠」有所指,朱貞吉,號瀑泉,為八大祖父。九葉風高,指自寧獻王朱權到八大山人,時歷九代。朱權(1378—1448),字臞仙,為朱元璋第十七子。由此看來,八大是朱元璋的第十代孫,石濤則是朱元璋兄的第十四世孫。八大是石濤的高祖輩。石濤明知八大為明皇室之後,怎麼可能不知道他的輩分,又怎麼可能率然以「長兄」稱之?

第四,1696年到1697年初時,石濤與八大山人並無交往,他還誤以為八大已經故去。而此作在1696年的9月,此時何以有寄「八大長兄」之作?

第五,太虛,為道教術語。漢嚴遵《道德指歸論》卷一:「至德托神於太虛,隱根於玄冥。」《老子鬳齋口義》卷下:「大方者太虛也。太虛之間,雖有東西南北,孰見其方隅哉?」太虛,乃太初沖虛之氣。太虛非佛學術語。1696年的石濤尚在僧列,而八大山人晚年雖不在曹洞禪院,仍以佛家思想為旨歸。二人後來交往的史實也說明這一點,像八大山人以「禪有南北宗,畫者東西影」來評石濤畫,立論基點多在佛。而這首詩卻說「天空雲盡絕波瀾,坐穩春潮一笑看。不釣白魚釣新綠,乾坤鉤在太虛端」,立意明顯在道教中,從釣者的裝束也能看出這一點。此與二人當時的思想狀態明顯不合。

綜此可言,石濤款《春江獨釣圖軸》是一偽品,可能作於清末之時。

……

來源 | 《中國書畫》雜誌2017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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