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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借問江潮與海水 何似君情與妾心 ①

萬里惆悵遷客路,

千古斷腸琵琶行。

人人識我文中字,

誰能解得個中情。

唐德宗貞元二十年。

長安城是一座規模宏偉的大城,前朝隋朝便建都於此,自從大唐開國定都以來,更屢加修築,日臻完美。城中街道寬闊,布局嚴整,果然是「棋布節比,街衢繩直」,更兼其人煙阜盛,富庶繁華,遠非往朝國都所能比擬。經歷過貞觀、開元的繁盛之巔,又承受了「安史之亂」的動蕩混亂,長安城如同一個步入中年的豪門貴婦,雖然閱盡滄桑,韶華減損,仍舊驕傲地向世人展示著她無比的美麗與雍容。

此時正值深秋,草木多已枯黃,天高雲淡,城中越發顯得街寬樓高,眼界開闊,不時打著旋兒飄然落下的黃葉更於秋景中平添了幾分蕭瑟意味,比起春夏花紅柳綠的明媚色彩,似乎更易觸發美人的輕愁與詩人的歌詠。

身為名噪天下的詩人,白居易②卻無心去吟誦這別有韻味的長安秋色,一襲白袍走在縱貫南北的朱雀門大街上,他雙眉輕皺,若有所憂地搖了搖頭,發出一聲輕嘆——他並非為自己煩惱,好友李紳③不久前進京應試,二次赴考,一肚子文章,本以為十拿九穩了,卻不想再度落榜,這幾日寓居在元稹④處,第二次嘗到落第的滋味,其苦悶失意可想而知。自己和元稹多方勸慰,他雖開解了些,卻仍是日日只在房中悶坐,又想到元稹身上,白居易不禁感從中來,元稹相識已久,彼此甚是契合,又一起中試,現今同為秘書省校書郎,平日幾乎形影不離,李紳結交尚不足一年,卻也十分投緣,實可嘆這兩人都是幼年喪父,家境艱難,從小受了許多苦楚,莫非真是天妒英才,偏不使他如意么?所幸元稹自中試以來,境況已頗有好轉,又蒙東都留守韋夏卿青目擇為東床快婿,不日就要完婚,眼見得前景無慮了,可李紳卻兩試不第,不知何日才得出頭?

他下意識地輕聲吟誦起了李紳的《憫農詩》:「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轉而替他不平,如此才華卓絕又憐民疾苦,卻懷才不遇,真是天道不公。

從白居易住的昭國坊到靖安坊並不遠⑤,展眼已到了元稹門前,白居易走進院內,見西邊廊下堆放著許多燈燭彩禮等雜物,原是元稹為婚事準備的,聽說那韋家小姐頗通文墨,溫柔嫻雅,想來二人婚後定能魚水和諧了,心下寬慰。進得房來,李紳正手持一卷書坐於窗下,卻不見元稹。

李紳抬頭見是白居易,忙擲下書起身叫道:「樂天兄」。其實,這時白居易三十二歲,元稹確比他小著四歲,而李紳卻與白居易同年,只因三人中白居易久已成名,又溫和慈愛,對二人甚是照顧,猶如長兄一般,兩人心中感念,對他均懷著敬意,是以李紳便隨著元稹稱他為兄。

白居易坐下問道:「公垂,怎麼你一個人?微之呢?」李紳聽他問到元稹,略遲疑了一下,說道:「他……他出去了。」白居易見他言語閃躲,有些奇怪,追問道:「做什麼去了?莫非又去拜謁岳丈大人了?」說畢不禁一笑,李紳也忍不住笑了,順口說道:「那倒不是。」卻又忙改口道:「也許……是吧?」

白居易見他言語支吾,不禁滿腹狐疑——彼此一直推心置腹,從來沒有瞞人的事,看李紳的神色,分明是幫元稹隱瞞什麼,欲待不問,可心下甚是記掛,惟恐元稹有什麼意外難事。這樣一想,越發擔心,便一揮袖子,佯怒道:「你們既有事瞞著我,我也不敢多問,看來今兒我來得不巧了,還是告辭吧!」說畢,轉身就走。李紳素性嚴謹,不似元稹慣好玩笑嬉鬧,便信以為真,忙拉住白居易的衣袖說道:「兄長別生氣,不過是微之有件私事,不敢給你知道,怕你責怪。」白居易愈加驚奇,便道:「我們三人相識以來,只有相互照料的,何曾為什麼起過口角?我又何曾以長上自居,責罵過微之?他年幼淘氣還罷了,怎麼你也這般糊塗?有什麼事不能說的?」李紳想了一回,說道:「唉!其實也不算什麼,告訴兄長又何妨?」說著倒過茶來,捧於白居易,慢慢地向他講述元稹這件離奇的「私事」。

五年前,元稹因家境貧苦,寄居於蒲城以東的一座寺廟中,名曰「普救寺」。一日,一個崔家的寡婦攜同兒女奴僕路過,恰逢江水暴漲,無法行船,只得也暫居寺中。元稹偶然與她閑論起來,這婦人原是鳳翔鄭家的女兒,與元稹的母親還是同族,元稹便以「姨母」稱之。不想當地軍隊內部忽起騷亂,便有許多駐軍趁亂劫掠百姓財物,甚至強搶年輕女子。元稹一窮二白,自然不怕,鄭氏卻家產豐厚,又有女兒隨行,因此十分驚慌,唯恐受害。可巧元稹與河中尹杜確交好,便去求他幫忙。於是杜確派出兵士持刀護衛普救寺,直至兵亂平息。

鄭氏十分感激元稹,這日在寺中設宴相謝,請元稹坐於首席,吃過兩杯酒,鄭氏回頭吩咐丫頭道:「叫鶯鶯和歡郎出來拜謝哥哥。」元稹日前已見過鄭氏十歲的兒子歡郎,心想這鶯鶯便是她的女兒了,只不知她年紀多大,品貌如何?

正想著,門外一陣環佩叮噹之聲,丫頭紅娘攙扶著崔鶯鶯慢慢走來,抬頭看時,只見那鶯鶯小姐身材纖小,環發垂鬢,頸中肌膚如雪,臉上粉若桃花。元稹大吃一驚,自覺有生以來,從未見過如此麗人,登時如醉如痴,鶯鶯如何拜謝,如何坐於母親身邊,他竟渾然不知,直至歡郎跑來叫道「哥哥,哥哥」,元稹才驚醒過來。方欲起身還禮,卻又不防衣角帶翻了杯盤,逗得紅娘「咯咯」地笑出聲來,鶯鶯卻低頭置若罔聞,一陣手忙腳亂,瞥眼見鄭氏有些不悅,頓時羞慚不已,忙推酒醉告辭而去。

從此,元稹便朝思暮想,坐卧不寧,幾乎發瘋。左思右想終是按捺不住,便找了紅娘,「姐姐」叫了千萬聲,求她幫忙。紅娘先是不肯,禁不住他百般央告,便說:「我可不替你說那些沒臉的話。我們小姐最愛讀書寫字,不如你寫點東西,我幫你遞過去。」元稹忙寫了兩首《春詞》交給紅娘,眼看著紅娘持柬而去,竟如丟了魂一般。

如此翻來覆去熬過一夜,至天明才打了個盹。起來開門時,忽見門下放著一張書帖,顯然是從門縫塞進來的,打開看時,上面寫道:「待月西廂下,迎風半戶開。拂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元稹大喜過望,只盼著這一天快些過去,好容易挨到天黑,便按信中所說,悄悄攀樹翻牆來到西廂,隔窗只見紅娘正陪著鶯鶯坐在燈下,燭光之中,鶯鶯更如嬌花軟玉一般,哪裡像人間女子,分明是天仙臨凡!待元稹進房,紅娘便含笑出來將房門關閉……

從此,元稹每晚偷偷逾牆而來,在西廂與鶯鶯相會。如此十幾日後,元稹要去長安,鄭氏也已買船欲行,二人便分別了……

李紳停了一下,見白居易初時詫異,後來便皺眉搖頭,有些不悅,心想微之說樂天兄一定怪他辜負了崔小姐,果然不錯,難怪他要瞞著樂天了。又想,他二人到底彼此知心,有這樣的朋友才不枉了此生,只可惜我與他兩人相識得太遲了。略一分神,繼續說道:「昨日我們辭別兄長回來,路上遇到了紅娘那丫頭,微之一眼便認了出來。紅娘說她去年隨小姐嫁到京城,就住在城西的輔興坊,微之今日才去探望的。」

白居易嘆息道:「始亂終棄,本是微之的過錯,如今又去探望什麼?豈不讓崔小姐夫家疑心?」李紳忙辯解道:「這倒不妨,微之說只道是表兄探望妹妹吧。」白居易聽得窗外有些響動,故做不知,微微一笑,走向窗前朗聲道:「微之既喜愛鶯鶯,就該遣媒求婚,雖然那時尚是白衣,但既有救命之恩,其母未必一定不允,實不該撒手拋棄。總是微之少年心性,只知迷戀鶯鶯的容貌,哪裡顧及兩人是否情意相投,終究鶯鶯終身如何?是該好好訓誡他幾句才是。」

李紳有些疑惑,他素知白居易與元稹平日放蕩不檢,常常流連青樓,白居易曾有詩曰「征伶皆絕藝,選妓悉名姬」,元稹也說「密攜長上樂,偷宿靜坊姬」,怎的如今卻為一段年輕時的風流雅事,一個心怯隱瞞,一個認真責怪?便道:「我有一句話,兄長別生氣。」遲疑了一下,索性問道:「兄長也常於平康坊中玩樂,怎麼卻為這件小事認真起來?」

白居易未及作答,窗外一人道:「我知道。」正是元稹的聲音,原來他早已回來,只不敢進屋,悄悄躲在窗下竊聽。聽到白居易說「好好訓誡之語」,心知這位兄長是一片真心為己著想,不願自己行止有虧之意,只有毫無隔閡的親近之人才會直言指摘自己的過失,想到剛剛去探望鶯鶯,鶯鶯卻始終不肯出來相見,只讓紅娘轉交自己一首詩:「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鶯鶯對自己並不怨恨,卻婉言勸自己用當日的情誼,好好愛惜即娶的妻子,如此胸懷,更覺自己輕率薄情,若早有白居易這般訓導,何至有當日之錯?這時,聽李紳如此一問,便不再閃躲。白居易早聽到響動,故做不知,元稹突然跳出來,李紳嚇了一跳,白居易卻笑而不語。

這裡元稹先從白居易手中拿過杯子,將半杯殘茶「咕嘟咕嘟」一飲而盡,用袖子抹了抹嘴角,噓了口氣笑說道:「公垂的疑問,我可代樂天兄回答,尋花問柳,夜宿靜坊,只是閑來遊玩,為得是個『樂』字;傳書遞柬,西廂夜會,卻依著一個『情』字,既是用情,就該審慎斟酌,始終不渝才是,不然似我這樣做了薄情浪子,實在大大不該。」說著,偷眼望去,見白居易溫和而笑,知道自己說到了這位兄長心裡,又向李紳笑道:「若我所料不錯,樂天兄此生若能得遇一個紅顏知己,必然全心相托,到那時,嘿嘿,只怕就把我倆丟開了。」

白居易楞了一下,心裡暖暖的,心想果然我們是知己,與人不同,嘴上卻斥道:「你怕我再為『西廂傳奇』糾纏,就把話扯到我身上了。」說完,理了理衣袖,元稹便故意大驚道:「樂天兄,我已經認錯了,你難不成真要和我割袍斷義么?」白居易忍住笑道:「若要我不追究此事,倒也不難,你須或詩或文,記下這段故事,也好使今人後人共感奇女子之多情,不可叫她湮沒塵世。」元稹一揖道:「小弟敢不從命。⑥」白居易搖搖頭,親昵地往元稹額頭輕輕一點道:「你呀,真教人操心。」三人相視而笑,彼此更覺親密了。

不多時,白居易告辭離去,元李送至門外,李紳笑向元稹道:「我只說你成日家只會胡鬧,原來心裡這般明白。」元稹望著白居易的背影,卻若有所憂,臉上現出少有的嚴肅,輕聲道:「我也盼樂天兄能得個紅顏知己,方不負了平生風流才思。只是他把一個情字看得如此深重,倘能相守偕老還罷了,若中間有什麼岔子,怕不就要了他半條命?倒還不如遇不上的好。」

李紳「啊」了一聲,不禁呆住了。

註:

①白居易《浪淘沙》詩句。

②白居易:字樂天,唐代宗大曆七年(772年)正月二十日生於河南新鄭縣東郭宅,武宗會昌六年(846年)八月卒於洛陽。白居易16歲時已寫出許多傳世佳作,最有名的是五言律詩《賦得古原草送別》。貞元十六年(800年)以第四名及進士第,31歲時試書判拔萃科,與元稹同時及第,遂成莫逆之交,32歲時,與元稹同授校書郎。

③李紳:字公垂,生於唐大曆七年(772年),卒於武宗會昌六年(846年)。青年時目睹農民終日勞作而不得溫飽,寫出了《憫農》詩二首,被譽為「憫農詩人」。

④元稹:字微之,別字威明。生於大曆十年(776年),卒於大和五年(831年),與白居易齊名,並稱「元白」,同為新樂府運動的倡導者。

⑤唐朝的長安城以朱雀大街為界分為兩部分,街東為萬年縣,管轄著長安城東50多個坊;街西為長安縣,管轄著長安西半部的50多個坊。100多個坊左右對稱,排列規整,白居易曾描寫道:「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 白居易先後在新昌坊、宣平坊、昭國坊、常樂坊居住過。

⑥貞元二十年九月,元稹作《鶯鶯傳》,李紳應試不中,寓居元稹處,為之命題,作《鶯鶯歌》,相得益彰。本篇一經流傳,就震撼了當時的文壇,此後,以本篇改寫為戲曲的不可勝數,最著名的是元代王實甫的《西廂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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