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記事
又是一年清明節,我想起了31年前那個清明我主持的一個立碑儀式。
解放戰爭時期,我的舅舅在哈爾濱我大姨家隨軍南下,解放後先在南昌,後被下放到宜春,在那裡建立了家庭。上世紀60年代初魯北鄉村鬧饑荒,很多鄉人外出謀生,我的姥爺姥娘就去了舅舅家。他們在那裡待了不久,就開始惦記我們一家子,不顧舅舅的勸阻,執意返回山東。回來不過幾年,二老竟相繼離世。舅舅為此悔恨不已,直至退休後回老家,還念念不忘,而且幾次來信囑咐我,到清明莫忘為姥爺姥娘添墳。
1988年春,舅舅來信說要為姥爺姥娘立碑,讓大哥在這邊著手操辦,等碑刻好他們就於清明回來。那時,我們這邊鄉村閉塞落後,人們還沒完全從各種運動的夢魘中蘇醒過來,鄉野的墳頭上看不見石碑。大哥在禹城打聽到一個刻碑的師傅,但那人只負責刻碑,石料需自備;雖幾經周折,還是買不到碑石——立碑成了一件讓人犯難的事。無奈之下,舅舅只得在宜春選料刻碑,上下火車,由兩個表哥輪流背著——那石碑高一米五多,寬約60厘米,厚度也得十幾厘米,重達百餘斤,這一路兩三千里地,其間還要倒車,路途的艱辛可想而知。這塊普普通通的石碑便有了特別的紀念意義。不知刻碑前,舅舅和表哥他們下了多大的決心,對家鄉的落後不知又有多少怨言。
那次清明前舅舅一家全來了,舅舅、舅母,兩個表哥連同表嫂們,以及他們才幾歲的女兒,還有表姐,單從陣容上看,就知道舅舅對立碑一事是多麼重視,這可以說是他晚年所做的一件大事,舅舅試圖用這樣的方式彌補對姥爺姥娘的虧欠,報答父母的恩情。
立碑自然要搞一個儀式。舅舅先要到村裡與他的一個堂兄商議。商議之後,通知了親朋故交,於清明這天立碑,我被安排做儀式的主持。之所以這樣安排,大概舅舅知道我略通文墨,又是教師,一定能辦好這件事,我也沒推辭。那時我20出頭,上班一年多,對這些事知之甚少,也沒與舅舅商量,就直接起草了一個綱目性的程序,也沒徵求舅舅的意見。那天上午,親朋五六十人早早聚在墓旁,默默看著幾個工匠砌好底座,用水泥將石碑固定好,然後放了鞭炮;接下來該我出場了,我走出人群,念完了那段簡短的文字,就完事了。除了對二老三鞠躬這個情節還記憶猶新,其他都不記得了,只覺得簡單而倉促,不夠莊重。
後來每憶及此事,我總想:舅舅既然如此重視,儀式既然如此隆重,其實他應該主動站出來說幾句話,他心裡也應該有一番話要說的。姥爺姥娘同很多農民一樣,勤勞簡樸,與人為善,也飽經風霜,歷盡磨難,最遺憾的是他們晚年竟沒有得到很好的照顧——這是舅舅多年來內心的愧疚,他始終無法釋懷。當眾說出來,既表達對二老的追思,也可釋放一下內心的積鬱。可惜,他也省略了這個環節。我想,舅舅在外工作了一輩子,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在政治風浪中起起落落,這些他都可以不說,但為什麼對二老一生的不易,對二老的感情,不藉機表白幾句呢?我想,他可能不願再翻那本刻骨銘心的舊賬了,過去的就永遠過去吧,人畢竟要面向未來。
我出生之前姥爺姥娘就過世了,偶爾母親會說起他們,也是三言兩語,再加上我那時也不太懂人情世故,很難體諒舅舅他們這代人對二老的深情。現在我也是奔六的人了,父輩一代都已先後作古,每憶此事,總覺遺憾,總有一些難言之隱,總會湧起一些複雜的心緒。我想,時間會撫平一切傷痕,包括那可以言說和不便言說的種種。
(作者單位:山東省齊河縣第二實驗小學)
《中國教育報》2019年04月05日第4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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