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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雲樓的自信:如何用花鳥畫調包胡雪岩的人物畫

日記和家書看,顧文彬賣畫的渠道多樣,有自己推銷的,有委託掮客代售的,還有朋友如吳雲等撮合的,更多的是顧承在蘇州家中賣給慕名而來的顧客。顧氏雖為官宦人家,一旦做起書畫生意,也難免沾染詐偽之習,有時也弄些移花接木的手段。號稱江南第一收藏家的蘇州過雲樓,富而作偽,已經夠離奇了,但還有更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那就是用假畫掉換別人的真畫。

過雲樓的書畫生意

過雲樓收藏名甲江南,而從第一代主人顧文彬開始,顧家書畫就有買有賣。對買畫,因其重要藏品著錄於《過雲樓書畫記》,傳至今日者亦復不少,今人自能知其大概,但賣畫情況,過去只有些蛛絲馬跡,難得其詳。

同治九年四月十八日,翁同龢在琉璃廠看到顧文彬買的書畫,又借看了他賣出的書畫。翁氏這天的日記說:「過廠,見顧子山所收王石谷冊,恐未真。《九成宮》,乃秦刻;《十七帖》舊而不佳。又借得杏農所購石谷冊,(雜臨,紙大小不一,然有摹仿之跡),《負照卷》(太滑),亦顧氏物,皆未真。」(《翁同龢日記》第二冊,中西書局,2012)光緒十四年三月十三日,翁同龢在給翁斌孫的信中說:「顧子山自收自賣,並非門戶凋零。」(《翁同龢集》上冊,第386頁,中華書局,2005)此時已是顧文彬去世的前一年。可見顧家賣畫,一直在持續進行,只是所見記載甚少。

然而,《過雲樓日記》和《過雲樓家書》近年整理出版,全面改變了顧氏書畫收藏的研究條件。這些由顧文彬親自寫下的第一手材料,包括大量與書畫買賣有關的細節,讓人們得以勾勒出一幅過雲樓前期書畫鑒藏、交易活動的全景圖卷。

按《過雲樓日記》,同治九年三月,顧文彬入京候選,隨身攜帶書畫一箱,當月二十八日到京,四月一日就將畫箱抬至博古齋,托店主李老三代售。是年第八號家書說:「京中所重亦是四王惲吳與沈文唐仇,我所帶之物甚合銷路。至於眼光,雖李老三已算巨擘,然不如我與汝遠甚,見石谷兩冊,深以為真,其易欺可見。我即托其代銷……刻下恰有外官兩三人在京,箱中物揀去八件,如可成交,約可得三百金。據此看來,此種生意尚可做得。我在京候選,川費不輕,兼做販書畫客,不無小補。」

取走八件書畫的外官,就是借畫給翁同龢看的尹杏農。杏農是尹耕雲的別號。顧文彬四月初五的日記說:「尹耕雲托蔣子良問書畫價……余雖告以所擇八件索價四百餘金,然因李老三是經手人,囑其不可撇卻也。」這筆生意最後成交三件,「銷去座位帖一本、石谷碎墨一本、廉州山水一卷,得價一百四十兩」。《翁同龢日記》中所謂「負照卷」,即廉州(王鑒,字圓照,曾任廉州知府)山水卷,「負照」乃「員照」的手民之誤。

顧文彬在京期間,對書畫買賣頗為用心。他帶來的書畫銷路不暢,便要求家中續寄。同時他也買了若干書畫,除了一部分自己欣賞的精品外,也不乏低檔貨色,寄回蘇州供兒子顧承售賣。在給顧承的家書中,他屢屢講起生意經:「石齋絹本字卷,東洋庄有銷路,亦不可賤售。如售去,急須添補,因石齋字卷冊並無他件也。」「大約書畫日少一日,次者、贗者固宜售去,其真而佳者亦須買進,如待價而沽,總可得善價。如此,則孫輩講書畫一節尤不宜緩耳。」「所買書畫精品居多,設使變價,均可占錢。即綾本各軸,諒亦可得價。」此時,賣畫是顧家正經生意,以賺錢為目標,只要價錢合適,即使賣掉精品也在所不惜。

在京候補的十個多月里,顧文彬用度窘迫,蘇州家中也接濟不易,故對賣畫補貼日用抱有很高期望,而京中賣畫收入二百五十三兩,確實「不無小補」。他賣畫並非偶然為之,嘗見其寫給在湖北任職的湯世鏞(字彥澤)一函,內云:

彥澤仁兄大人閣下。一別數載,馳系彌深。夏初赴鄂,匆促即歸,未及握晤,一罄積懷,尤為歉仄。盛杏蓀世兄來蘇,述及起居安吉,深以為慰。並悉任職之暇,博雅嗜古,清興頗多,可謂與弟同癖。弟杜門息影,獨於書畫一道,娓娓不倦,數年以來,所蓄遂多,惜雲山迢隔,不獲與方家共相欣賞也。閣下淸秘所藏,精品當復不少,如明之文沈唐仇、國朝之四王惲吳,共得若干種,能將目錄開示,藉寄寤思,他日重作楚游,便可按圖索驥,一增眼福也。茲托杏蓀兄攜帶法帖書畫數十件,可向取觀,未知有足入賞鑒者否?專此布泐,順頌台安,諸希荃照不宣。愚弟顧文彬頓首。

函中提及「夏初赴鄂,匆促即歸」,當指顧文彬於同治四年四月應湖廣總督官文之招赴漢陽節署,旋即返蘇。此年他托盛宣懷攜帶到湖北銷售的法帖書畫達數十件,可見其書畫生意很早就開始了。

同治九年閏十月,顧文彬補授寧紹台道員,轉年二月蒞任。寧紹台道兼管海關,是個日進斗金的美缺。「不差錢」讓顧家的書畫生意有所變化。一方面顧文彬仍想多賣一些,並將家藏書畫全部標上價錢,希望「後人如能待善價而沽,雖散去亦無所憾」,另一方面又諄諄告誡顧承,不可出售佳品,並且要按照他定的價格出售。如同治十年第四十三號家書說:「德尚衣(蘇州織造德壽)亦欲搜羅書畫,曾與汝說過。能售一大票甚妙,但切不可賤售,尤不可將佳品售去,因我家此時光景,非昔比也。」第五十六號家書說:「書畫中如有見而求讓者,只可將好充頭如樓氏所得惲十萬圖及王吳合冊之類,以及雖真而不妙者,方可讓去。若上品之物,雖得差價,亦不可讓。至要至要!」後來顧承以一千餘兩巨款向李鴻裔(香嚴)售出一批書畫,內有顧文彬喜愛之物,這讓他大發雷霆,嚴令討回,最後以李鴻裔退貨了事。

此刻顧家賣畫所得,也不再補貼家用,而是用於補貼購畫所需,用顧文彬的話說,就是「推陳出新」,「換些上等之物」。雖然「自從弄書畫以來,出進之間,頗多沾潤」,但書畫生意已經不是顧家的重要經濟來源了。

顧文彬致湯世鏞函,同治四年。

從日記和家書看,顧氏賣畫的渠道多樣,有自己推銷的,有委託掮客代售的,還有朋友如吳雲等撮合的,更多的是顧承在蘇州家中賣給慕名而來的顧客。顧文彬在寧波任職期間,家中一度想開設書畫鋪、遊藝館,都被他制止,認為如此必多欠賬,難以追討。

顧氏雖為官宦人家,一旦做起書畫生意,也難免沾染詐偽之習。賣品首選下駟、贗品,以次充好、以贗充真就在所難免,即便對親朋好友也是如此。李鴻裔是顧文彬過從頻密的好友,看上他家的「大、小米卷」。顧文彬明知這個卷子「靠不住」,卻在家書中特別囑咐:「伊如欲得,非六百金不可。此等物既歸過雲樓鑒藏,指為真龍,誰曰不然。」

顧家有時也弄些移花接木的手段。顧文彬在京時,買來無款山水小幅,想著「正好添氣節大名如方孝孺之類」;他買到一張仇十洲畫片,惜無題跋,而在京曾得詩箋一紙,乃傅青主(山)之侄所書而無款,其字與青主相類,於是他打算另摹傅青主印,補印於詩箋之後,即作為十洲畫跋合裝一卷;他又聽說沈濟之處藏有翻刻的《虞恭公碑》碑石,每份裱好的拓本要售二三十元,因此指示兒子:「即向其買一本與京中本校對。如是一石,用佳紙佳墨拓數本,加以重裝,可充舊拓得善價。其石如肯送人,購藏於家,無異美產也。」

除了利用現成字畫碑帖添款、做舊,顧家還自己動手製作假書畫,售賣牟利。在同治十三年第六十二號信中,顧文彬給顧承講了一個「笑話」:「金少芝寄來兩軸,一倪一麓台。倪即汝作偽,我一望而知。此事可入《笑林》。」

顧承造假售假,在當時大概也不是秘密。張謇於民國三年得到過雲樓舊藏《張雲林九龍圖》,跋云:

此吳縣顧子山家物,甲寅得自京師碑賈,蓋自江南稗販而去,時余方求十二辰畫也。顧曾官清寧紹台道,擁厚資,富收藏,政聲無聞焉,顧猶愈於凡俗委瑣之夫也。子亦善畫山水,喜仿古人名作弋重價,此則非周東村寒素鬻畫者可比也。(《張謇全集》6,第398頁,上海辭書出版社,2012)

號稱江南第一收藏家的蘇州過雲樓,富而作偽,已經夠離奇了,但還有更出人意料的事情發生,那就是用假畫掉換別人的真畫。

先是,同治十一年,顧文彬與李鴻裔公請顧若波(澐)館於二人之家,臨摹古畫。在李家,從李鴻裔《蘇鄰日記》看,顧若波臨了不少古畫。在顧家,顧文彬則另有安排。在當年第一百三十五號之不列號家信中,顧文彬對顧承說:「傳聞陸時化收藏名品,俱請名手摹成副本,以應有勢力者之豪奪。此舉未免過慮,然亦未始非良法。現在請若波所摹各種,切勿著一字一印,應如何落款之處,俟與汝面商妥協。」

父子商議的結果,就是顧若波不落章款,臨摹作品成為原作的副本。過雲樓藏蕭雲從《青山高隱圖》光緒間散出,歸邵松年收藏。他於丙辰年(1916)另紙題跋(署名息老人)云:

「顧子山先生精鑒別,富收藏。在道咸間名重一時。聞其所藏名跡,多延善畫者臨有副本,廬山真面不易得見也。後諸子分析,各得若干,遂不免出而易米,然佳者多為文孫鶴逸收去。此卷與十洲《獨樂園圖》皆當年流落至京,卻皆非副本也。」(《木扉藏明遺民畫二十家》,《鄭德坤古史論集選》,商務印書館,2007)

可見顧氏藏書畫臨有副本,也為世人所知。這些副本有時就派上用場。

同治十二年九、十月間,居住在寧波的秘獻卿(或書仙卿)去世,身後「私債山積」,由寧波知府邊仲思(名寶誠)主持,將巨然畫卷(應即《過雲樓書畫記》著錄的巨然《海野圖》卷)以400元賣給顧文彬,另將零星書畫拿來給他欣賞。十月二十二日,顧文彬將這幾幅畫寄回蘇州,對顧承交代說:「老蓮笠屐圖對臨一幅,還舊裱就還之。麓台軸如以為佳,亦只可覓舊紙對臨暗換。若以他幅相易,斷乎不可,因仲思極細心,認得逼真,萬難掩飾也。」數天之後他又催促說:「老蓮、麓台兩軸,既已對摹,以趕緊為要。此兩件皆不肯售者,恐來索取,無詞推脫也。紙色能略做舊更好,若染色則不必矣。」事情的結局見於十一月二十三日日記:「送還邊仲思轉借秘氏書畫冊。麓台山水、老蓮笠屐圖,已令承之摹本易之。」就這樣,在「極細心」的寧波知府的眼皮底下,顧家將兩幅畫調了包。

過雲樓藏任薰《自鋤明月種梅花圖》

過雲樓藏王時敏《秋山曉霽圖》

胡雪岩作為鉅賈,精明一世,可他的書畫同樣被顧家偷換,情節更加「引人入勝」。

胡雪岩何時將五件卷冊借給顧文彬觀賞,在顧氏日記和家書中暫未看到。但在同治十二年十月二十二日,顧氏父子已經開始商量怎樣暗換它們,並且顧承已拿出方案。在此年第九十三號信中,顧文彬說:「山堂字、倪文貞札,辦法均好。惟以元春易包山,大可不必。不如以舊紙對臨包山卷,裱好還之。合錦冊,亦以對臨一本為是。」此後顧承寄來了臨摹的倪元璐(文貞)書札和蔣山堂字卷,逼真得讓顧文彬也未分辨出來。他在第九十九號後之不列號信中說:「寄來倪冊、蔣卷,皆預備還胡者。我乍見倪冊,尚認為真,故前信有雙絕之語,及細審而後知之,足見優孟衣冠之妙。此外一卷兩冊,皆以對臨為妙,若以他卷他冊截款為之,決不能如此泯然無跡也。渭長冊若阜長以為真跡,即托其徒印摹六頁,裱好還之。若不真,即以原冊還之。五件以不留一件為高,並可為下次借物地步。苟留其一件,嗣後即不便再借再看矣。」一邊謀劃侵吞,一邊還盤算再借,顧氏父子做事算得上氣定神閑了。

到十一月十五日,摹本還沒有做好。顧文彬在信中又指授機宜:「胡處包山卷、漸江冊,汝既以對臨為費事,以他冊易之,諒未必看得出。惟無名氏百鳥卷,我尚以為不值,如家藏有遜於此者,何妨另取一卷。我記得有此間買之假文嘉卷,甚屬下品,似已為汝帶回,可撿出用之。劍仙六頁,托阜長之學生鉤摹一本,諒非難事。時人之物,恐雪岩記得耳。」

這一方案最終被採用。十二月初三,顧文彬用兩件臨摹的偽作、兩件不相干的劣作換下真跡,歸還給胡雪岩。任渭長的劍仙圖,則由胡雪岩相贈。五件書畫全數改換門庭,歸過雲樓收藏。

事情看起來很圓滿,但出乎意料,胡雪岩居然看出「包山卷」被偷換,又找上門來要求換回。顧文彬在同治十三年第五號信中說:「去年所借胡雪岩卷冊送還之後,又將包山卷退回。伊尚記得是人物卷,茲忽變為花鳥卷,故必欲換回,可見此等人心思甚細,不可欺也。我本囑汝臨一副本,汝藐視雪岩,以為斷記不得,今竟何如?汝若以包山卷為不可失,則仍照我前議,用舊紙臨副本還之;若以為可得可失,則竟將原本還之。」

用花鳥畫調包人物畫,還認準對方看不出來,這是何等自信。不過這次顧承沒再費心臨摹或尋找替代品,而是將原畫寄回。在第八號信中,顧文彬無奈地抱怨說:「包山卷收到,當即還之。此卷畫既明秀,題詠皆名手,大可藏得。若波即無暇,此外豈無能臨之人?汝一味因循怠惰,不得已挑剔石角一人以為藉口,闌珊之意於此可見矣。」

對顧家來說,這是一個遺憾事件。如果顧若波有時間,或顧承不那麼怠惰,過雲樓就會多一件藏品。對今人來說,這是一段幸運的歷史,它讓我們不會因震懾於法書名畫的萬丈光華,而對其背後隱約閃現的歡顏與淚水毫無所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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