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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美食千千萬,最難割捨的是父親的味道

文/吳洛加

世上美食千千萬,最難割捨的是父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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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春節家裡吃團圓飯,我下廚做了一盤魚香茄餅,兒子嘗後連稱好吃好吃,值得點個大讚。我不無得意地告訴他:這道菜還是當年你爺爺手把手教我做的呢。兒子出生以來從未見過他爺爺,我父親英年早逝,去另一個世界已經44年矣。

如今我的孫子也滿地跑可以打醬油了。我很懷念我的父親。

父親只是一介布衣小民,用重慶話定義,寥寥四字足矣:平頭百姓。

父親祖籍原四川雲陽縣,上世紀四十年代中期,年僅十來歲的他為謀生計,辭別家鄉終年被雲霧籠罩的大山,隨姐夫搭乘一艘柏木船溯流而上來到重慶,先在糕點廠做學徒,後入飲食行業幹了二十幾年,直到1975年因工去世。他的履歷很簡單,一輩子都與"吃"打交道。

其實父親並非揮鏟掂勺的廚師,他在飲食業一直從事業務管理工作,長年這家餐廳進那家飯館出,結交了眾多廚界朋友,同一根板凳聊天,同一個茶缸喝茶,對庖廚之事非常熟悉。他工作的那些年,幹部們每周都要走出辦公室到生產一線參加勞動,父親總喜歡往門店廚房鑽,不嫌臟臭,見啥幹啥,還在師傅們的指導下拴起圍裙上灶炒菜。他的廚藝雖不入主流,卻在親戚朋友中小有名氣,哪家遇到紅白事總愛請他主廚,他也來者不拒傾情幫忙。像模像樣給對方開了菜單和採購清單,一二三四件件事情都交代清楚。每每到了現場,他如將軍臨陣,衣袖高挽,喝三吆五,把那些打下手的人指揮得滴溜溜轉,還不時笑兮兮對崽兒們來上幾句"渝罵"。

非職業廚師的父親痴迷於三尺灶台,很在乎大家能認可他的廚藝,常常是幫完忙後累得癱坐在椅子上,最後就著鹹菜刨一碗茶泡飯就了事。過來人都知道,上世紀六、七十年代,中國國民經濟到了崩潰邊緣,主副食品極度匱乏,餐廳飯館供應的都是乏善可陳的大眾菜,許多名廚都坐冷板凳無用武之地,何況他這個"半罐水"的烹飪發燒友,想在那個年代干出一番成就,無異於痴人說夢。

我家有一本1960年版的《重慶名菜譜》,圖文並茂,集大成了重慶知名餐廳、酒樓、飯店的150款名菜名點。父親說他參與過此書的編撰,閑時總愛拿出來翻翻,看著看著竟然目光散亂,有時還無端嘆氣。我也多次翻過這本菜譜,對書里的菜點很是心饞,遂向他打聽重慶哪家館子現在還有這些"好吃的"賣。父親臉色暗下來,搖搖頭。過了一陣,他合上那本菜譜,說娃兒你真想吃的話,哪天我在家裡做。我愣了,懷疑該不是耳朵聽岔了。我很清楚自家經濟並不寬裕,每周只能打一回"牙祭"(吃肉),哪有能力享受菜譜上那些只聞其名不見其影的美味佳肴。想,父親無非是信口開河為我畫餅充餅,用重慶話說,這叫"哄娃兒不哭"。

父親個兒不高卻壯實,武能扛糧包拉板車,文會誦古詩寫文章。他像許多胖廚那樣喜喝濃茶,長得肥頭大耳。夏天常頭戴麥秸草帽,足蹬街邊鞋匠手工做的牛皮加麻繩加輪胎底的涼鞋,襯衣永遠不扣,敞懷腆肚穿梭於辦公樓、飯館和菜市場。我曾經奇怪,他長年跟家人一樣粗茶淡飯,怎麼偏會生出這麼多肉?問,他哈哈笑道:"你娃以為胖廚師都是吃出來的?告訴你吧,那是每天聞炒菜的油煙聞胖的。"我對他的言之鑿鑿半信半疑,長大後知曉了其中道理,便想與他面對面理論,但此時父親撒手去了另一個世界,墳頭草已是幾度青黃,我哪裡找得到他的蹤影!

世上美食千千萬,最難割捨的是父親的味道

我家三個孩子,階梯式的相差兩歲。父親為工作每日早出晚歸,忙;母親在紡織廠"三班倒"上班,更忙。我們打小便學會了料理家務為父母分憂,京劇《紅燈記》"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唱的似乎就是我們。按照父母的分工,姐姐與妹妹負責家裡的物品採購與洗衣拖地,我對阿拉伯數字反應遲鈍,加之雙手入冬後懼怕冷水,便挑起了入廚做飯的擔子。我暗自慶幸,這樣冬天可以時不時用爐灶溫暖被凍得麻木腫痛的雙手。從少年起,我便對廚房滋生出了一種難以割捨的感情,以至於後來也受父親影響投身飲食業,一干就是30年,無怨無悔。

父親曾對我說,藝多不壓身,男人學會做飯,將來走到哪裡都餓不著肚子。我在上小學二年級時,他傳授我的第一門廚房技藝是給爐灶生火。四十年前的重慶人家炊飪,幾乎都用煤與柴,大街小巷煙囪林立,每日清晨傍晚炊煙四起蔚為壯觀。初學生火曾經讓我頭疼不己,要麼久生不燃,好不容易燃了偏又是半邊紅半邊黑的"陰陽火"。火不給力,自已倒被糊得一身的煤痕煙灰。父親見了,便蹲下身來示範,教我學會劈碎柴禾,掏凈爐膛,疏通風道,引火加煤……有時用柴灶炒菜時,掌勺的他不時彎腰查看火情,隨時點撥我:娃兒呀,人要虛心,火要空心,柴架起燒火才旺。

在父親指導下,我家3個娃兒都學會了做日常飯菜,最拿手的便是"醬油飯",且認為它是我們兒時最好的美食。現在看來,這不過是被生活逼出來的一道平民簡餐而已。父母整日忙,經常過了飯點也不見回來,我們只能自食其力,按父親所授蒸熟米飯,趁熱加點豬油、醬油和油辣子,油汪汪紅艷艷香噴噴,無需其他下飯菜就能呼呼呼吞下一大碗。小時候我不知吃過多少回"醬油飯",以至於印象深刻到成年後還不時夢見它。

幾年來父親不僅教會了我做飯炒菜,他面對生活壓力的那種曠達與沉穩對我影響至深。國家困難時期糧食定量供應,家家戶戶的飯中都搭配玉米面。見我們娃兒討厭粗糧,父親便大力宣傳吃粗糧的好處,並變著花樣做出玉米飯、玉米粑、玉米羹、玉米炒麵,或白或黃,或咸或甜,吃起來少了些抵觸。那年月居民家沒有冰箱,夏天稀飯不留神變酸了,他絕不允許隨便倒掉,照例會進行「一粥一飯當思來之不易」的說教,然後讓我們看他如何變廢為寶:在稀飯中加入麵粉和白糖,調勻,入鍋烙成清香酸甜的粑粑。還用濃重的雲陽鄉音念唱:「稀飯酸噠,倒噠,可惜噠;撈起來噠,淘噠,煎噠,吃噠,不生毛病噠。」這段順口溜其實是我爺爺的口頭禪,不知何時又掛在了他的嘴上。

廚房中的父親既精於算計又妙招迭出。見我往垃圾箱扔藤菜根部老梗,他會彎腰撿回來,剔掉殘葉,洗凈後切成花生米大小的顆粒,與干辣椒、熟黃豆同炒,搖身一變成了佐酒下飯均宜的好菜。因諸多黃豆藏身於菜梗孔隙,被我們謔稱為"狗鑽洞",非常愛吃。早點偶爾剩下的油條、燒餅、糍粑塊,會被他恰到好處地改刀成為回鍋肉的配料,口感新奇得讓人躍躍欲試。我家吃火鍋最後剩下的湯汁,永遠都會成為麵條的作料。在他手下,南瓜籽、茄子蒂、藕結節、青菜皮、蘿蔔纓皆是有用食材,總會挖空心思物盡其用派上用場。有一次招待客人吃西瓜,事後他竟然打起了瓜皮主意。洗凈,削皮,刮盡內瓤後切成顆粒,與豆乾、蘿蔔為伍做成了熗三丁,用它下稀飯特別來勁。父親指著書架上的《本草綱目》告訴我:「娃兒,西瓜皮有很好的藥用價值喲,吃了有益。」我瞄了他一眼,心想,哼,你以為我不曉得家裡窮才是真正的原因么。

世上美食千千萬,最難割捨的是父親的味道

父親當著那本《重慶名菜譜》對我的承諾並沒有真正兌現,但他曾經的努力更讓我刻骨銘心難以忘懷。

是初中一年級時候的事了。某日見他又在翻那本菜譜,上前看,介紹的是"豆渣豬頭"。因從未吃過,很好奇,便求他做來嘗嘗。父親愣了一下,面露難色,說此菜屬於平中見奇的川菜代表,他也是在多年前吃過,印象深刻。現在生活物資緊缺,原料不好找啊。我以為他拿託詞來搪塞,雖然心裡失落但也無可奈何,很快就忘了。不料半月後,他興沖沖提著一袋豆渣和一小塊豬肉回家,朗聲宣布今晚咱家吃大菜!

我跟進廚房細看,見他擠干豆渣汁液,蒸熟,鐵鍋下油,放豆渣煵至香酥。另將豬肉切片碼味,下鍋細火煨至色澤棕紅。接下來調味、起鍋、裝盤等動作一氣呵成,還選了兩三根綠盈盈的芹菜葉美飾盤邊。在幾個娃兒饞涎欲滴的凝視中,一盤濃香撲鼻的大菜閃亮登場。拴著圍裙的父親端坐桌首,笑咪咪看著我們筷如雨下狼吞虎咽,他只用筷子頭蘸了一點豆渣嘗嘗,時不時抿上一口酒。事後他承認,這道菜雖是按照《重慶名菜譜》的方法做的,但遺憾沒有買到豬頭,勉為其難用了豬肉;受條件限制,一些傳統工序也作了變通,充其量只能算是改良版的豆渣肉片。從父親的解釋中,我分明聽出的是對家人的內疚和歉意。

真正見識父親烹飪功底,是他生前唯一一次做的"雞蒙菜心"。父親背井離鄉幾十年,一直對老家來的客人殷勤備至。1975年我高中畢業,父親的同族弟弟來重慶看他。父親大喜,買回一隻公雞,不僅紅燒、涼拌,還特意用雞脯做了壓軸菜"雞蒙菜心"。他一邊與弟弟聊天,一邊嫻熟地剔、片、切、拍、捶……將雞脯製成了雪白細膩的茸糊。又精選了冬寒菜的嫩心,沸水汆泹後漂冷,再如同繡花一般將菜心一朵朵裹上雞脯茸糊後下湯鍋,菜上桌後博得全場喝彩。

事後父親依然沒有掩飾對這道菜的遺憾,說受食材缺的限制,清湯(那可不是尋常的"清"湯)無法做,只好用紗布濾過的雞湯代替咯,慚愧慚愧。誰也沒有想到這道菜竟會改變一個人的命運。我在陶瓷廠上班的堂兄那天也在現場,幾十年後與我談及舊事,說他當時就被這道菜驚得目瞪口呆,為中國博大精深的烹飪文化所征服,決然地半路改換門庭投身飲食業,最終成了大器。他感嘆:你爸就是我烹飪事業的引路人啊!

……白駒過隙,四十多年轉瞬即逝,廚房宛在,斯人已遠。父親的《重慶名菜譜》紙頁泛黃深鎖進了箱底,曾經可望不可及的那些大菜細點早已褪盡了神秘光環,更多更新更好的名饌佳肴如同春燕飛入了尋常百姓家。睹物思人,我為父親生不逢時英年早逝深感惋惜,也為我輩終於苦盡甘來過上了好日子由衷欣慰。我永遠不能忘懷那個在廚房煙霧繚繞中操刀掂勺的身影,懷念那些他手把手教會我們的醬油飯、「狗鑽洞」。

世上美食千千萬,最難割捨的是父親的味道。

世上美食千千萬,最難割捨的是父親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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