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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衍仁,假扮民謠歌手的嘻哈producer#著調專訪

走在香港的街頭,聽黃衍仁的《飛蛾光顧》,眼前的繁華頓生凄涼。

在香港音樂被大俗流行歌的刻板形態套牢幾十年後的今天,黃衍仁的音樂像是給港樂拉了一道口子,死皮中終於冒出點新意。

他的專輯《飛蛾光顧》被南方都市報評為2018年優秀專輯,被豆瓣選入2018年度華語民謠專輯,豆瓣評分高達8.4。音樂大多憂鬱哀怨,唱腔頹靡,格式捉摸不定,歌詞雜糅小說與詩歌,抽象得有些不知所云,「心好像隱隱作痛,但又想繼續聽」,有聽眾這樣評價。

相比高超的口碑,聆聽人數卻略顯慘淡。無論在香港,還是內地,黃衍仁的音樂都鮮有人知,他的表演場合通常在街頭巷尾或是文藝活動。音樂創作製作,專輯設計發行,均黃衍仁一手包辦,獨立音樂氣質顯得更純粹。讓他名聲「出圈」的一次機會,是電影《一念無明》用了他首張專輯《逆風吐痰》的兩首歌——《裝睡的人》和《逆瞄》。

裝睡的人

黃衍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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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月5日從上海唱起,黃衍仁將走進七個內地城市,展開首次個人巡演。演出文案把他描述成「香港音樂場景里最隱秘的瑰寶」。這塊瑰寶有著太多迷點——為何聽者寥寥卻依舊千里迢迢開巡演?為何璀璨絢爛的都市背景下催生了一種潦倒的聲響?是什麼影響他用不拘一格的音樂形態創作?3月底,黃衍仁接受著調專訪,解開了這些疑問。

采寫:麻樂


最在意的是減少人們的痛苦

你現在心中最在意的是什麼?

開場的問題,黃衍仁愣了許久,陷入沉思。音樂人身份之外,他也是劇場演員,為戲劇舞台配樂,熱衷社會活動。採訪當日他立領西裝現身,帥氣的面孔跟他蒼涼的音樂有些違和,但與戲劇工作卻也十分匹配。

「沒有人這樣問過我……」他操著一口濃重的港普說:「我覺得我最在意的是……怎樣讓我跟我認識的人,跟更多的人減少痛苦。」答案有些宏大,生活工作雖也有在意的事,但黃衍仁覺得個人層面的答案沒什麼大不了,倘若做什麼能讓自己開心,那現階段就是「這種事」:「就是你見到朋友、人類減少痛苦就是最在意的事,相反,增加痛苦就是你最不想發生的事。」

黃衍仁身邊的朋友,大多也搞藝術或熱衷社會活動,有著與主流社會相異的價值觀,是一群容易感到孤獨和困難的人。幫助他人減少痛苦的過程里,他也能學到減少痛苦的方法。不過痛苦減少,並不代表一定會快樂。

「減少痛苦不一定就代表快樂,我沒有想過我要做一個帶來快樂的人,我不抗拒,但是沒有想過。」音樂於黃衍仁是抒發個人思考的媒介,他希望自己的音樂,可以讓人們停駐在一些問題上,去感受和冥想,「我比較有意識地寫一些東西,有可能是某一些人的經歷,或者思想上、生活上遇到的一些痛苦的事情,或者一些事情背後種種的故事跟原因。如果我們面對它的話,問題不一定會減小,但是我們有勇氣去面對,去停留,去注視,就多了丁點的可能去消減這些東西,我是這樣想的。」

交流是歌唱的基礎目的

豆瓣音樂惜才,為黃衍仁舉辦北京、上海專場表演。通過介紹,黃衍仁結實了重慶的門唱片,後者又幫忙安排另外五場演出,只是差旅需黃衍仁自己承擔。

父親祖籍東莞,母親祖籍順德,除了到訪過北京和廣州,黃衍仁大部分來內地都是去順德探親。

往常音樂上的工作全都自理,這回有夥伴相助省了不少力,「所有關於自己音樂的事情沒有人幫我,我自己時間精力有限,所以他們找我,太好了,我就爬出那個山洞走出去。」

音樂冷門,聽眾無幾,內地反響甚至好於香港,黃衍仁千里巡演,他說就是為了交流,「唱歌最基礎的目的就是這個。」

最初玩音樂,黃衍仁有個組合,主打純即興的實驗音樂,沒有歌詞,雖然他心裡有寫歌的念想,但粵語填詞難度大,限制著他的創作實踐,「我們的流行音樂里廣東話的示範,有時候給我們的感覺就是,好像唱的東西跟我們的生活語言很不同,好像很難表達一些比較複雜的思想,所以很長時間都覺得這個方言是我的一個限制。」

2009至2010年,在一些社會活動里,他受別的音樂人感染,加上活動中產生的諸多感受,表達慾望高漲,於是付諸音樂,用兩三個星期的時間寫出了一組歌詞,逐漸掌握了創作要領。「從那時候開始我寫歌的方法就是先寫歌詞,有了文字再譜上曲。」從2003年開始玩音樂,到2009、2010年終於把歌寫出來,黃衍仁最終在2013年發表首張專輯《逆風吐痰》。

黃衍仁的歌有些抽象,他沒有刻意為之,「並不是香港本地人才明白的一些意象或詞語,也不是說要特別去把一個東西弄得模模糊糊才過癮。這個感覺不是現實的一句話,不是一種現實的情景,書面上你只能把一個抽象的東西誠實地拿出來,放進一個劇情或畫面裡面。」黃衍仁覺得自己的歌抽象比例並不高,可能是在書寫一種氛圍,如果按現代詩來理解,就不足為奇。

「我在文字上不是有很多方法跟理論的人,我也不是常常寫字的人,但我寫歌的時候已經把我有的所有方法跟感受都拿出來,對我來說沒有太多選擇。」


身體里住著一個hip-hop producer

長在香港,音樂的影響貫穿東西,既有香港流行樂的耳濡目染,也有西方音樂的侵蝕,還少不了香港乃至廣東本土民間音樂的滋養。黃衍仁的作品隱約反映著這些音樂美學。

他開玩笑稱自己是個「hip-hop producer」(嘻哈製作人),因為他推崇嘻哈音樂的美學,自己剛玩音樂的方法,正是用電腦來拼貼,之後才學起了吉他。

「Hip-hop的美學對我的影響是很大的,它的美學很多情況不是要求真,而是很多拼貼、很多lo-fi的東西,什麼東西有用就可以拿來用,然後剪、重組,這種態度我覺得是現代藝術里都非常重要的,在音樂上表現最豐富的一條分支就是hip-hop。」

歌曲《泊泊,瘋子的鏡》里有一段酷似笛子的採樣管樂,「對我來說它不是現實世界的聲音,但是我覺得有種民族樂器的感覺。」創作《片尾曲》,他聯想起聽過的中國民謠,以及包含在裡面的態度和生存狀態,嘗試幻想著進入一個角色去寫歌。歌曲《人皆有上帝》音樂和文字的處理,都受地水南音的影響,雖然地水南音傳承中斷,黃衍仁也並非真的熟稔這門傳統音樂,但他覺得自己血液里總流著一些本土的文化血脈。

他對傳統民間音樂有著自己認識,地方語言與傳統音樂關聯甚篤,有些音樂甚至彰顯地方語言的特性,「但西方音樂影響下的這一百年我們所謂的華語音樂,其實我們的文字特性跟音樂可能沒有扣得特別緊。」

黃衍仁的歌曲元素包羅萬象,以至於「民謠歌手」的標籤,對他是束縛。「到現在為止,我覺得所謂這個民謠歌手的身份,還是不要對它太認真。這種標籤好玩的地方就是,有時候你也需要它,但我需要它的時候是需要拿來玩,但對標籤太認真的話,就會縮窄了你的視線。」

做戲劇配樂時,黃衍仁還是喜歡用電腦拼貼,這跟寫民謠時的狀態大相徑庭,「我大部分時間都對著電腦,我覺得身體裡面我是一個hip-hop的producer。」


詩歌小說通通寫進歌

黃衍仁的音樂蘊含濃重的文學色彩。除了自己現代詩似的詞作,他還引用了李白的《行路難》、飲江的《人皆有上帝》、奈及利亞作家本·奧克瑞(Ben Okri)的《非洲輓歌》,古今中外皆有。

他還把小說唱進了歌,一首《酒徒》援引作家劉以鬯同名小說,這是中國第一部意識流長篇小說,故事描述上世紀60年代資本主義香港,一個文藝青年在心灰意冷中掙扎求存,書寫文學的故事。上小學六年級時,黃衍仁在在一個並不適齡的年紀,讀完這本從公共圖書館借來的《酒徒》,「那時候我看就覺得這個很酷,我不知道為什麼那個年紀的我,會覺得他說的60年代的文藝非常酷。」小說書寫的方式以主人公醉酒後的意識流狀態呈現,這本書是少年黃衍仁的文藝啟蒙。寫歌后,黃衍仁便試著將小說里似詩的文字唱進歌曲。

他不僅用粵語吟唱,也會操著特有的港普演繹歌曲。上一張專輯中一首《再會吧,香港!》歌詞出自田漢,是抗日戰爭時期,田漢在香港時為一部未能上演的舞台劇做的主題歌。「每每想起都會覺得這件事很奇妙,那時候要說抗戰的東西不容易,沒有人真正地看過那出舞台劇,但是他的曲、他的歌詞留了下來。奇妙的是我在香港長大,我的上一輩也完全不知道這些。」

直到2012年黃衍仁在網上看到相關歷史文獻,發現了這首歌,「越看下去我就越激動,因為我覺得田漢他是從外地來香港,在這樣一個戰爭的時期,對香港寫了一個祝福,也像一個情書,為這個地方打氣,這樣混雜的情緒,我看了十分激動,那時候覺得要用我的方法去譜一個曲,所以我覺得唱普通話吧,因為他寫的時候他的腦袋應該是普通話。」


沒有人是置身事外的

年少時就注重精神世界的修養,喜歡胡思亂想,探究古怪的事情,到後來多方面的歷練,黃衍仁形成如今的世界觀,這也影響著他的音樂面貌。「我時常會覺得我們在世界裡有很多假象,有很多限制,有很多因為假象而做出的很壞的行為。我們去追求我們覺得很美麗的東西,卻破壞了一些東西,對我來說是這一類的思考塑造了我。」

1985年出生,黃衍仁也經歷過熱血青年渾身帶刺的階段,回看十年前的自己,他覺得自己的刺非常尖銳,「尖銳不一定是明白事情,比較多的時候是刺到不應該刺的人,當然你對一個社會上的問題很積極地表達出來,但同時你會發現,有時候是因為那時候不懂一些事,只能拿這個刺出來。」

閱歷豐富後,稜角也逐漸被磨平,「年紀慢慢大了,就會知道這個年紀你可以貢獻出來的能力、知識跟行動是什麼,想一下就覺得真有點不同,沒有能力很總結式地說有怎樣的不足,但是我曾經的確是很不足的。我不敢說現在一定是比從前成熟了,只是你有的方法跟適合你去做的行動、表達方法是會有改變的。」

不過不變的是他的世界觀——這個世界沒有人是置身事外的。「我相信這個世界是一個inclusive(人人包含在內)的世界,不是exclusive(被排除在外)的,我們的真實是inclusive的,我們是融在一起的,我們是包容的。這個世界不是黑跟白,不是你跟我,這是某一個時空上好像很真實的東西,但是終極這些不是真的。對我來說,任何事想想你跟它的關係,這是我生活的方法。不是說人家有什麼事,我一定要有責任去怎樣幫他,不然的話我就不負責任,不是這個意思;我相信全部人、全部生靈、全部事件有一個很微妙的聯繫在裡面。相反,如果我們用一個exclusive的方式去看世界,我們一定會破壞的,我們一定會暴力的,一定會對人不好,這是我的世界觀。」

2017年去北京參加潮潮音樂節表演,行程匆忙以致對城市並無太多感知,但黃衍仁還是被手機支付的發達程度震撼。這次巡演將開啟他的內地深度游。

配樂、戲劇、寫歌、社會活動,這些黃衍仁在做的事情,正式他的興趣所在,他也為此感到幸運。電影、電視劇也是他消遣的方式,他最近喜歡看Netflix的奇幻美劇《The OA》。電影也是寫歌的靈感來源,《片尾曲》除了中國民謠風格的影響,《黑客帝國》片段被做進了歌曲的MV;歌曲《飛蛾光顧》是受前蘇聯導演安德烈·塔科夫斯基的《鄉愁》啟發所作,通過電影打開了黃衍仁生活里的一些回憶和感覺。

黃衍仁並不關心聽眾會從他的音樂會上有怎樣的收穫,當樂器、歌詞、聲音都更加精鍊,他覺得那個時刻呈現出的東西才是最重要的,這需要日積月累,需要心力打磨,他不會預判聽眾的訴求和反饋,「我喜歡驚喜。」

編輯:克里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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