紋章瓷 | 英國貴族摯愛的「高級定製」什麼樣？
紋章瓷作為外銷瓷中一個特殊的種類，其特殊之處就體現在紋章圖案上。有人將紋章瓷稱為外銷瓷中的官窯，這種說法雖然稍有誇張，但也說明了紋章瓷不同一般的品質。中國傳統的官窯瓷器素來講究落款，在官窯瓷器上落款從宣德朝開始成為定式。學界對於宣德官窯的落款有「宣德款識滿器身」的說法，這點倒與早期的紋章瓷不謀而合。若將紋章瓷比作官窯瓷器，則紋章圖案正好對應官窯的款識，紋章標明了使用者的身份和地位。從早期的紋章瓷來看，紋章圖案在瓷器上的位置也是五花八門，並沒有形成固定模式，正暗合宣德官窯瓷器的落款。本文以18世紀銷往英國的紋章瓷為例，將其分為三個階段來探討紋章瓷的圖案布局和圖像來源問題，即初創期（17世紀末—18世紀30年代）、發展期（18世紀30年代—18世紀70年代）、成熟期（18世紀70年代—18世紀末）。
圖案布局
初創階段
17世紀末—18世紀30年代
在紋章瓷的初創階段，其輔助圖案都是中國式的，圖案相對來說比較複雜。而此時的中國陶瓷工匠剛剛接觸紋章瓷不久，如何把非常複雜同時又帶有濃厚外來色彩的紋章圖案放置在中國傳統圖案中，對於他們來說是一個艱巨的任務。從這一時期的紋章瓷實例來看，有些設計非常和諧自然，也有一些顯得比較突兀，不夠自然。
前者如Talbot定製的康熙時期的青花博古圖八方紋章大盤（圖1），紋章圖案放在盤心，同時利用邊飾原有的布局，把紋章羽飾巧妙地放在口沿的圓形開光內。設計巧妙，同時又突出了重點。很難相信這件紋章瓷的設計全部出自中國陶瓷工匠之手，畢竟對於當時的中國工匠來說，應該無法理解紋章羽飾與整個紋章圖案之間的關係，也就無法設計出羽飾在口沿重複一次的構想。很可能這件紋章瓷的定製者提供了圖案的樣稿或者有明確的文字說明。稍晚時候Martin船長訂製的中國伊萬里纏枝花卉紋章瓷大盤，也體現了圖案設計者的巧思，盤心是完整的紋章圖案，比例合適，口沿的圓形開光內又重複四次縮小版的紋章。整個設計主次分明，布局得當。這種在一件紋章瓷上多次重複紋章的做法集中在早期，之後就很少見到了。
1.青花博古圖紋章瓷八方盤，清康熙，大英博物館藏
後者像Craggs家族定製的中國伊萬里紋章瓷大盤（圖2），有大片色彩鮮艷、紋飾繁密的花卉圖案把紋章包圍在中間，同時紋章圖案在整個盤子中的比例也顯得小了點，這樣看起來有些喧賓奪主，重要的紋章反倒隱而不彰了。此外中國陶工在構思圖案時缺乏整體規劃，導致紋章並沒有放在盤子的正中心位置。同樣的情況還有Lynn勛爵定製的一件雍正時期的青花五彩六方紋章盤，該盤以中國傳統花木如柳樹、竹子、梅花、石榴裝飾口沿及盤心，紋章用五彩繪製在口沿處一片很小的區域。這樣固然不會破壞盤子整體的青花圖案，但紋章在這裡反倒是顯得多餘了。還有John Elwick定製的雍正時期的墨彩紋章盤，紋章放在盤心，直接覆蓋了下面的墨彩山水圖案，破壞了整體圖案的完整性，顯得很不協調。
2.中國伊萬里紋章瓷盤，清康熙，Hodroff夫婦藏
紋章在瓷器上的位置，以最常見的盤為例，絕大部分在盤心或者口沿上。在大衛·霍華德（David Sanctuary Howard，1928—2005）編著的《中國的紋章瓷（第二卷）》（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 Ⅱ）中，有一件康熙時期的五彩人物紋章瓷盤，紋章在盤口沿外壁，這在紋章瓷盤中是比較少見的。Craggs家族定製的一件康熙伊萬里紋章瓷蓋碗，紋章繪製在蓋子捉手內，也很特別。至於其他像壺之類的立件，紋章一般都是繪製在器身，有些會在器蓋上重複繪製紋章圖案。
初創期的紋章瓷還有一個特點，在很多瓷器上並不繪製完整的紋章圖案，而以紋章圖案中頭盔之上的羽飾來代表整個紋章，比如著名的Peers家族定製的一套青花紋章瓷（圖3）。這一方面可能是出於成本的考慮，完整的紋章圖案比較複雜，繪製起來難度更大，價錢自然也更高；另一方面或許是出於整個圖案設計布局的考慮，完整的紋章圖案要佔據大面積的空間，會影響整個圖案的平衡。在乾隆朝以後，這種情況就較少出現了。
3. 青花竹石雉雞圖紋章盤，清雍正，大英博物館藏
發展階段
18世紀30年代—18世紀70年代
發展期紋章瓷的輔助圖案中的西方元素明顯增加，有時根據客戶的要求，盤心要繪製整幅圖案，在這種情況下，紋章只能放在口沿。為了避免把紋章圖案畫得比例太小，中國陶瓷工匠巧妙地把紋章主體和羽飾分開繪製。以著名的Anson船長的紋章瓷（圖4）為例，紋章主體圖案放在下方口沿，羽飾放在上方口沿，同時紋章主體圖案也不僅局限在口沿，而是延伸到了盤內底一部分。這樣的構圖，是否參考了中國傳統瓷器上過枝花卉的畫法不得而知，但經過這樣的處理，既可以保留盤心圖案的完整性，又儘可能地放大紋章圖案，解決了初創期紋章瓷紋章圖案放在口沿太小或者口沿只能描繪羽飾而不能展示完整紋章圖案的矛盾。
4.粉彩紋章瓷盤，清乾隆，大英博物館藏
相關的例子除了著名的Valentine樣式（注1）和聖喬治要塞樣式（注2）以外，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一件18世紀中期的粉彩人物紋章八方盤也很有代表性。盤心是一幅中國傳統的仕女圖，一位貴婦坐在地上，身旁有兩名侍者，左右兩邊口沿分別以墨彩描繪山水風景，上下口沿則是紋章羽飾和主題圖案。整個畫面簡潔大方，中西元素放在一起和諧統一，是一件難得的紋章瓷佳作。由於這一構圖方式的應用，發展期的紋章瓷上很少再出現用羽飾代表整個紋章的情況。到了發展期的後半段，紋章瓷輔助圖案開始往簡單化方向發展，甚至照搬邁森瓷器的邊飾，整個盤心空了出來，這就給紋章圖案留下了充足的空間，於是出現了大幅紋章圖案佔據整個盤心的情況。
紋章圖案在盤子上的位置除了常見的口沿和盤中心以外，還有幾件紋章瓷的設計非常巧妙。其中一件粉彩人物紋章小盤，盤中心畫外銷瓷器上常見的「滿大人」圖案，在一座中國式庭院內，一男一女對坐，左側一株樹橫伸出來的樹枝上掛著定製人的紋章。另外一件粉彩人物紋章花口碟（圖5），碟心一男一女對坐在桌子兩側，正在展開一幅捲軸觀看，定製者的紋章正好放在展開的捲軸畫上。這樣的設計不禁讓人拍案叫絕，不過這類紋章瓷作品在整個18世紀也是鳳毛麟角。除此之外，還有將紋章圖案置於盤子外底的實例，不過，這樣的設計無論是使用中還是陳設都無法展示盤底的紋章圖案，所以在之後的紋章瓷中很少出現。
5.粉彩人物紋章花口碟，清乾隆。取自大衛·霍華德著，《中國的紋章瓷（第二卷）》
成熟階段
18世紀70年代—18世紀末
成熟期的紋章瓷輔助紋飾進一步簡化，整個紋章瓷只有紋章圖案和簡單的邊飾，再也不見山水、人物等圖案。除Fitzhugh邊飾（注3）外，大部分邊飾都是由細碎的花卉和曲線以及其他幾何圖案組成，這就給中心的紋章留下了大量空間，但這一時期的紋章圖案都很小，和邊飾之間有大量留白。此時除紋章瓷以外，「偽紋章瓷」也大行於世。通常來講「偽紋章」圖案都非常簡潔，沒有真正的紋章圖案那樣繁縟的裝飾，因此製作起來也很簡單，大大降低了成本。受到「偽紋章」的影響，此時紋章圖案的設計也開始變得簡單。
由於這一時期的紋章瓷及「偽紋章瓷」的邊飾大多由連續的幾何圖案構成，紋章如果放在口沿就會破壞圖案的連續性，同時盤心又有大量的空間可用，於是紋章圖案在盤、碟上基本都是放在中心位置（圖6）。由羽飾代替整個紋章的情況基本不再出現。
6.晚期粉彩紋章碟，清乾隆。取自大衛·霍華德著，《中國的紋章瓷》第二卷
圖像來源
紋章瓷的圖像來源包括紋章的圖像來源和輔助紋飾的圖像來源。紋章圖案帶有強烈的西方色彩，只有客戶提供具體的圖案，中國陶工才能將其繪製在瓷器上。輔助紋飾的圖像來源則從早期到晚期經歷了不同的變化，早期多由中國陶工自由發揮，圖案以中國式的佔主導，其後西方客戶對輔助紋飾提出了更高的要求，甚至也提供畫稿，以供中國陶工模仿之用。
作為紋章圖案的載體送往中國的有很多種，包括藏書票、印章、錢幣、獎章、素描、印刷品甚至還有陶瓷器（注4）。其中藏書票是最方便、最簡單的工具。大英博物館收藏的17世紀晚期以來的藏書票超過50000件，經西方學者研究，有超過150件可以和紋章瓷相互對應。大英博物館收藏的一件1707年的藏書票，黑白圖案印製著John Haldane的紋章，而都柏林城堡博物館所藏的一套雍正早期墨彩加粉彩紋章瓷杯碟，紋章圖案以墨彩繪製，與大英博物館收藏的藏書票一模一樣。在蘇富比策劃的「中英三百年外銷藝術展」上展出兩件Sykes家族定製的乾隆時期的紋章瓷杯子，一件是墨彩裝飾，另一件是青花；同時展出的還有作為紋章瓷圖案原型的藏書票。（圖7）以上幾件紋章瓷都是以墨彩或者青花製作，藏書票本身是黑白的，因此在製作這類紋章瓷時並沒有什麼問題，但是紋章瓷從雍正時期開始，粉彩就逐步佔據了主流，讓色彩鮮艷的紋章圖案出現在瓷器上顯然僅僅依靠黑白兩色的藏書票是不能完成的。紋章的各種顏色搭配是有嚴格規定的，不能交給中國陶瓷工匠自由發揮，於是出現了在藏書票上染色之後再送往中國的方法。John Haldane家族定製紋章瓷中有一件雍正時期的青花五彩盤（圖8），口沿是青花折枝花卉，盤心是五彩繪製的紋章，紋章外面還套了一個方框，很明顯可以看出中國陶瓷工匠非常機械地照搬了藏書票上的圖案，甚至把藏書票的輪廓都移植到紋章瓷上。
7.藏書票及紋章瓷杯。取自「中英三百年外銷藝術展」圖錄
8.青花五彩紋章瓷盤，清雍正。取自「中英三百年外銷藝術展」圖錄
將上色後的藏書票送往中國製作紋章瓷雖然解決了顏色問題，但是藏書票本身體量太小，一般規格在9×6厘米，複雜的圖案再上色以後細節部分很難看清楚，在紋章瓷製作過程中經常會出現錯誤，於是出現了在牛皮紙上繪製大幅紋章圖案然後送到中國的做法。Tower家族定製的一套雍正時期的紋章瓷使用的畫稿還保留至今，畫稿背面有文字說明定製的要求。從現存的一套Tower家族定製的紋章瓷杯碟可以看出中國陶工非常出色地完成了模仿紋章圖樣的任務。另外還有稍晚時期Richards家族保留的紋章畫稿，畫稿在送往中國使用後用木框裝裱起來保存，與以此為原型繪製的紋章茶杯放在一起（圖9），就可看出專門製作的畫稿與藏書票相比在體量上的優勢。
9.Richard家族紋章畫稿及紋章茶杯。取自「中英三百年外銷藝術展」圖錄
紋章瓷的定製除了只有紋章圖案的畫稿以外，還有將整個瓷器的圖案包括紋章圖案和輔助紋飾圖案製作好畫稿以後送往中國的，如大英博物館收藏的Somerset公爵定製的青花人物紋章瓷長方盤。仔細觀察18世紀銷往英國的紋章瓷，
特別是早期的作品，有很多對紋章圖案本身的處理方法，比如將紋章主題和羽飾分開繪製、紋章圖案在口沿重複多次，很難想像這樣的構圖是中國陶瓷工匠獨立完成的。在18世紀設計好整個紋章瓷圖案送往中國定製紋章瓷的例子應該不在少數，可惜保留至今的寥寥無幾。
除藏書票及繪畫作品外，從現存的少數紋章瓷上可以看出刻有紋章圖案的印章也曾被送往中國作為模型來繪製紋章。Carteret家族定製的一件雍正時期的粉彩紋章瓷盤，盤中心繪製的紋章上以一隻松鼠作為羽飾，不同於常見的紋章，這隻松鼠竟然面朝右，這與正常的方向相反，在紋章瓷上是非常罕見的。同時該紋章上，左右兩邊紅色和白色也都畫反了。這些證據表明，這一紋章很有可能是以印章為原型繪製的。同樣在稍晚一些William Wilkin定製的一件粉彩紋章八方盤上，紋章上的一隻獅子和兩隻聖馬丁鳥都面朝反方向，從整個紋章的邊飾還可以明顯看出作為原型的印章的形狀（注5）。
中國的外銷瓷器有著悠久的歷史。元以前，外銷的瓷器和國內使用的瓷器並沒有什麼區別；元以後，情況有了改變，為了滿足國外市場的需求，景德鎮開始生產符合西方人需要的瓷器，這類外銷瓷純粹為了出口，基本不供應國內市場，其中紋章瓷可以作為外銷瓷中高端定製的代表。在經歷初期的探索後，景德鎮的陶工們很快就掌握了繪製紋章的技巧，出色地完成了西方客戶的苛刻要求，我們應該為他們高超的技藝感到自豪。
文·圖｜王平，畢業於復旦大學文物與博物館學系，碩士學位，主修中國古陶瓷
注釋
1.Valentine圖樣以麵包樹為中心，包括飛鳥、風笛、拐杖、帽子、弓箭、羊群等元素，見圖4。
2.聖喬治要塞位於印度的馬德拉斯，是英國重要的殖民據點，此樣式描繪的是聖喬治要塞的外景。
3.Fitzhugh邊飾以連續而繁密的花卉、蝴蝶、蜂窩紋等圖案組成，名稱來源於英國東印度公司的一名董事Thomas Fitzhugh。
4.Rose Kerr and Luisa E. Mengoni, Chinese Export Ceramics, V&A Publishing,London, 2011, P.40.
5.David Sanctuary Howard, Chinese Armorial PorcelainⅠ , Faber & Faber, 1974, P.85.
本文刊載於《典藏·古美術》2018年11月刊。原標題：《紋章瓷的圖案布局及圖像來源——以18世紀銷往英國的紋章瓷為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