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青霞、成龍、林子祥……這15個「癲人」,藏著華語片巔峰的秘密
國館編輯部:
這個世界不是正常人的世界,而是一群瘋子創造的世界。
前不久,一組照片刷爆了微博:
抱膝沉思的成龍,畫大花臉的洪金寶,憂鬱托腮的徐克,認真卸妝的林青霞……
還有年輕的吳宇森,許鞍華,曾志偉,惠英紅,狄龍,許冠傑……
每一個人拿出來,都是一個時代的偶像。
一個人成為了偶像,就不再是人。
這組照片難得就難得在:照片里的他們,不是「靚照」里的偶像,不是狗仔面前躲閃的明星,而是他們躲在「偶像」身份背後的那個人,一個真實的人。
3月某個陽光的星期二,館館奔赴香港,和拍這組照片的那位攝影師零距離聊了聊。
01
/傳奇的誕生/
攝影師叫盧玉瑩。本職是美術設計教師,之所以搞攝影和拍電影人,純粹是愛好以及一腔熱血。
年少時爸爸送給她一台照相機,從此迷戀上了拍照,自己看書學習運鏡,年紀輕輕,作品已經刊登在全港有名的雜誌上。
「我拍攝什麼其他人就接收什麼,沒有人影響我們,是我們影響人。」
口氣夠大,一如我們知道的猛人。
70年代末,她和一眾電影發燒友一起,創辦了「火鳥電影會」,辦雜誌、搞專欄,不遺餘力推動香港及世界優秀電影走向大眾。
那是香港電影黃金年代的前夜,成龍還不是巨星,林青霞還沒走上神壇。
年輕電影人的生命力在香港片場遍地開花,到處暗流涌動,隨時乘勢而起。
盧玉瑩決定發揮所長,為那些明日之星拍一輯特寫,幫助他們發聲,如今一看卻記錄了一個時代。
香港電影人知道盧小姐的江湖地位,紛紛打開大門,「獻身」於她的鏡頭。
△ 盧玉瑩談論拍攝成龍的趣事
02
/大哥們/
△ 成龍
這就是40年前的成龍。
一聽到替他拍照,成龍慣性做出各種動作、擺出笑容,等著人家拍。
盧玉瑩卻沒興趣拍這個虛假的成龍。
她等了成龍一晚,一定要他「現出原形」。
成龍也沒勁兒了,恰好當時在片場也出現了各種不如意的事,他耷拉著腦袋到處轉悠,最後在一處倉庫里坐下來,雙手抱膝,沉思對策。
在他身後,是幾個大袋子,彷彿是壓著他的幾座大山。
有人以為照片里的成龍,是悶悶不樂。但你稍微留神他的眼神和姿態,竟像古希臘雕塑中思考的人。
「這是一個武者,也是一個思想者!」
盧玉瑩「啪」一下拍了下來,只此一張,鳴金收兵。
多年以後,成龍奪下奧斯卡終身成就獎。沒有思想者的修養,大哥也到不了這種成就。
△ 劉德華
這是1983年的劉德華。
王家衛說:「劉德華永遠在向觀眾展現自己最帥的一面。」
盧玉瑩偏偏不拍他帥,她捕捉到華仔這個鏡頭,一按快門,收工。
劉德華當時被電視台雪藏,作為年輕人,真的不知道自己的前路在哪裡。
當時他坐在窗邊,屋外是高樓。他搖搖欲墜,望著下面的「深淵」。
從此只有眼前路,沒有身後身。
永不退縮的劉德華,終於成為紅了30多年的巨星。
△ 狄龍
只要看過《英雄本色》,就會記起那個不做大哥很多年的「豪哥」——狄龍。
當年盧玉瑩跟了狄龍很多日,最後索性闖進她家裡。
「這是對我的信任,他知道我不會出賣他們。」提起40年前的往事,盧玉瑩語氣中依然充滿自豪。
她「命令」狄龍拿著自己的照片走來走去,她則伺機拍攝。
結果盧玉瑩到了他卧室,本來以為他的床頭放著太太的照片,結果擺的是他自己的「靚仔相」,牆上貼著花紙。
沒想到這麼一個大男人,竟有這種自戀情結。
她按下快門,留下了狄龍大哥最「少女心」的一瞬間。
△ 林正英
不告訴你一定不知道:這個英氣勃勃的男子就是現在以「殭屍道長」威震江湖的林正英。
當時他在片場,自信十足。
就連盧玉瑩也很自豪自己將「殭屍道長」拍得那麼man。
△ 林子祥
那個在《男兒當自強》裡面高吼「膽似鐵打,骨似精鋼」的高音炮林子祥,正在片場等待拍戲。
「他也是很注重Image的人。」
結果還是被盧玉瑩拍下了身穿底褲、露出精鋼身板的樣子。
其他人拍,他會發火;唯獨盧玉瑩拍,他甘之如飴。
△ 洪金寶
這是40年前的洪金寶。
大哥畫著花臉、躺開胸襟,盤腿而坐。
但如果你從照片中只看到這一點,就「走寶」了。
盧玉瑩指點我們說:
你看這照片的構圖,洪金寶、相片中倒立的女人、遠處的女人,鮮明的相互烘托。
香港片場粗獷野性,本質上還是男人的世界。但在男人的世界裡,女人必不可少。
「大哥的身邊,有很多女人哦。」
這是盧玉瑩的小心機和小幽默。
如果你熟悉香港的影壇,會發現一個成功的電影工業,男人、大哥很重要,女人、大姐大一樣重要。
03
/女神們/
△ 蕭芳芳
蕭芳芳是誰?
可能現在大家不知道。
但我想告訴你的是:中國現在獲柏林國際電影節影后的女人,有三位。
最近的一位,是《地久天長》的詠梅。
第一位就是我們熟悉的張曼玉。
而蕭芳芳,1995年憑藉《女人四十》,獲得這個難得的影后寶座。
△ 林青霞
滿臉膠原蛋白的林青霞,正坐在小巴車內卸妝。
在盧玉瑩眼中,林青霞這樣的美人最難拍。因為大家都拍過,傑作紛呈。
她想要碾壓其他人的作品,所以她選擇了林青霞最卸下面具的時候拍。
也只有在她面前,林青霞才肯妥協。
有一次她在酒店無聊,給盧玉瑩打電話說:「你來不來?我給你煮麵吃。」
盧玉瑩拒絕了。因為她忙到沒時間和這個「台灣女人」social(社交聯誼)。
她說,那個年代每個人都忙得興高采烈,忙得不屑於無用社交,他們有好多事情要學,有好多事情要做,即使聚在一起,也只是在聊電影,不聊八卦——
「不得閑的!」
△ 惠英紅
如今在中國越來越紅的惠英紅,當年以武打女星出道。
紅姐出身不好,幼年時乞過食、做過舞女,踏入娛樂圈才開始改變人生。
不知道她眼神中露出的到底是迷茫、質疑還是鄙視。
不管哪一種眼神,那都是一個女人通過電影反抗命運的表達。
△ 陳立品
品姨,甘草演員,知者寥寥。
盧玉瑩不是只拍大明星,她也拍不為人知的演員,就好似周星馳電影裡面經常說的:「跑龍套」。
「他們需要被注意,提高其社會地位。」
你看這個年過70的老人家,塗脂抹粉,挨在一個青春少艾的模特身上,眼望高處。
這是一種強悍的生命力——
無論是從二三十歲的年輕主角,到七老八十的年老配角,都渴望被時代青睞,渴望享受鏡頭的高光時刻。
最能給他們高光時刻的,其實不是盧玉瑩,也不是外間的八卦記者,而是導演以及一眾幕後工作者。
04
/偉大的幕後/
△ 許鞍華
你應該認不出這是許鞍華。
上面說過的蕭芳芳拿柏林影后的《女人四十》,就是她拍的。
許鞍華不喜歡別人拍她,很無奈地在鏡頭前做出這樣局促的動作、尷尬的表情。
其實當時她在宣傳《瘋劫》,一部技驚四座的懸疑劇情片。
許多年以後,我們說許鞍華的《瘋劫》、徐克的《蝶變》等開創了香港電影的新時代——新浪潮電影。
就在許鞍華迷離撲朔的眼神里,一個時代正式橫空出世。
△ 徐克
不用我說你也認得這是徐克。
徐克托著腮,正在繞破腦袋構思作品,像你下班以後,見到的一個疲憊的朋友。
盧玉瑩特意連同他背後的黑與白一起拍下,背景三分構圖,也許象徵了他腦海中正在醞釀的正邪對抗。
早年在美國學成歸來,徐克與許鞍華、嚴浩等人掀起了新浪潮運動;80年代以後,伙拍徐小東等人開創新派武俠電影。
《倩女幽魂》、《笑傲江湖》,都是驚世之作。
林青霞的江湖地位,就是徐克奠定的。
徐老怪不出手則矣,一出手就是疾風掃雷,萬水千山。
多年以後,他成為中國魔幻武俠類電影的泰山北斗,香港電影的一面旗幟。
△ 吳宇森
也許你也認不出這是吳宇森。
拍這照片的時候,吳宇森還沒拍出《英雄本色》,正處於人生寥落期,無人賞析無人力捧。
但他依然不懼風雨,朝氣勃勃。
你看他在片場叼著煙、插褲袋的形象, 真的很適合用盧玉瑩的話形容:
「躝癱」。(粵語,意思為行為粗魯、沒有禮貌的流氓,經周潤發在電視劇《網中人》中引用,廣為人知。)
幾年以後,「躝癱」吳宇森與徐克合作,拍出了《英雄本色》,「流氓」的生命力大放異彩。
△ 麥當雄
這個電影人,大家肯定不知道。
我敢說:如果他持續拍片到今天,名聲不輸於徐克、陳可辛等人。
他叫麥當雄,80年代拍出了《省港旗兵》,名列香港百年百佳電影第六位;90年代製作的《跛豪》,叱吒一時。可惜很早就退出影壇,所以大部分國人都還不知道他。
盧玉瑩鏡頭下的麥當雄,一頭長髮斯斯文文,但你不知道他拍片的時候有多瘋狂。
用盧玉瑩的話來說就是:「他們都是癲的。」
香港電影騰飛的背後,就是這種「癲」精神在支撐。
給大家講麥當雄幾樁事,感受一下香港電影人的「癲」:
第一樁事,逼停火車。
拍《十大奇案之霧夜飛屍》,麥當雄要拍一個女人被人殺死後,再被拋屍到火車鐵軌上。當時劇組不像現在財大氣粗,可以做綠幕、特效,在虛擬現實中完成拍攝。
當時個個幾乎都是勒緊肚皮幹活,既沒錢請火車,也做不起特效,怎麼辦?
那就找真的火車來拍!
麥當雄命令工作人員將攝影機放在火車軌上,等候火車經過。
全組人埋伏在鐵軌兩旁,等火車來:3,2,1!10多盞燈同時啪開,照著火車,將道具屍體扔到鐵軌上,攝影機順利捕捉鏡頭。
火車司機眼前幾乎被照瞎,緊急煞停,火車差點出軌!
全組人員都被拉到警局受罰,依然毫無悔意,全因拍到了好鏡頭。
第二樁事,炸樓。
這更加荒唐。
1987年,麥當雄又拍新戲,要到一處地方取景,並且打算向當地居民借房拍片。
房子的看門老頭跟他們說:
「哦,我們這裡好久沒借過給別人拍戲了。以前有個『契弟』(粵語,相當於「撲街」),叫麥……麥什麼當什麼雄的,借了我的房子拍《十大奇案》,搞到我這裡烏煙瘴氣,從此以後我就不再借給別人了。」
而他還認不出,站在他面前的就是當年那個「契弟」麥當雄。
結果麥當雄們軟磨硬泡,硬是讓老頭再借了一次。
而這一次後果更嚴重:麥當雄拍完片,原來的六層樓變成了五層樓。麥當雄硬生生把人家的房子炸掉了一層!
「癲的。全部都是癲的。」盧玉瑩一直在強調。
我們希望聽到她回憶親眼所見的「癲狂」故事,怎知她只是說:
「已經不記得了。」
她自己就是處於這樣的「癲狂」狀態:
為了拍一張照片,曾經深入地鐵施工現場。那是六層樓深的地下,又黑又悶烏煙瘴氣,她才待了一晚就覺得快受不了。
但拍電影的人,卻要在這樣的工作環境下忍受好幾晚。
當你自身處於一種「迷狂」狀態,你會覺得周圍的一切「迷狂」都是正常,司空見慣,不會產生特殊記憶。
就拿麥當雄來說,他曾經「命令」特效演員從六層樓高的地方跳下來,這一跳就令這個演員斷了半年腿。
香港演員的辛苦,還可以再嘮叨兩句:
當劇組需要用到特效演員的時候,往往先養他們幾個月,到準備拍危險鏡頭的時候就跟他們說:
「我們全組人就靠你生存了,如果你這次不跳,我們全組人都要跳樓。你一定要跳啊,不跳對不起我們全組人!」
在這樣拚命的片場氛圍下,拼出了一個華語電影迄今最輝煌的三十年。
這些人就是這麼「癲」,連命都可以不要,更加不要說什麼名聲地位了。
△ 鄭少秋
初看這張照片,我們以為盧玉瑩拍的是鄭少秋。
畢竟這是個就算年老也能風靡萬千少女的大帥哥。
但盧玉瑩說不是。她不是要拍鄭少秋那麼簡單,而是要拍前面那一件「Salon Filmobile」。
當時全香港的電影人,幾乎都會用「Salon Filmobile」的設備上山下海取景拍攝。
這是一個工業。電影是一群人的藝術,也是一個完整的產業。
「如果他們(明星們)知道我的拍攝意圖,他們應該生我氣。因為我不是要拍他們,我是要拍整個環境。」
沒有一個完整產業的支持,沒有台前幕後所有工作人員的付出,「明星」再亮也發不出光來。
就像星光璀璨的夜晚,如果沒有黑夜的深邃,永遠不會有星月持續的亮眼。
05
因此,盧玉瑩看不慣現在的電影工業。
因為現在的電影人不尊重人。
你要去拍一個人,要經過層層報備、嚴格掌控,拍出來的照片還要給他們檢查,不符合他們人設的不準登。
盧玉瑩受不了那樣的氣,就此罷手,再也沒有拍過電影人。
反觀以前,雖然沒有任何報酬,但是大家互相尊重、彼此默契的相處方式,令她倍感開心。
她辦雜誌、拍攝電影人純粹是賠錢貨;而其他電影人拿命去拼、全副身家投入去拍片,現在看來也算是「癲佬」行徑。
但如果沒有這樣的「癲佬」行徑,試問如何會有香港電影的輝煌?
想深一層:如果不是當年全香港各行各業都有的「癲佬」精神,香港這個彈丸之地,如何成為東方之珠?
自由與富貴,從來不是在舒適圈中得來的。
哪裡有不惜命的人,哪裡就有精彩輝煌的歷史奇蹟。
△ 李翰祥導演在拍攝現場工作照
說起香港電影的衰落,盧玉瑩反而很樂觀:
「不止是香港電影,台灣電影、日本電影,全世界電影都衰落,媒介不一樣,不能要求觀眾一定要來看。」
電影盛衰有周期,我拍我的電影,你來不來看,是你的事。
她曾經反問我們:「香港電影最輝煌的年代,你們還沒出生,為什麼你們要懷念那個年代?」
我們說:沒吃過豬肉,也見過豬跑。人生最遺憾的事,是見過最好的,以後再也見不到,所以覺得遺憾。
我們以為盧玉瑩也會跟我們概嘆懷念,但她沒有。
「正由於現在你們的缺乏,反而更加能燃起你們心中的那團火。」
一言驚醒夢中人。
是啊,正因為現在我們抱怨沒有好的電影、電視劇、藝術創造,那不正是我們大有作為的時代嗎?
不消說,現在華人世界不缺錢,不缺人才,更不缺觀眾、不缺流量。
我們缺的,只是那一種不要命的拼勁,那一份想要達到最好的「癲狂」。
什麼是「癲狂」?
眼中只有一個目標,遇神殺神遇佛殺佛,不瘋魔,不成活。
雖千萬人,吾往矣。
香港再小,也可以成為東方之珠。
中華之大,大有可為。
△ 盧玉瑩
/今日作者/
圖片版權歸原作者盧玉瑩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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