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西瀅:管閑事
陳源:1910年畢業於南洋公學附屬小學(今南洋模範中學)。1912年在其表舅吳稚暉的資助下留學英國,在愛丁堡大學和倫敦大學政治經濟學專業學習,1922年回國,任北京大學外文系教授。1924年,陳在胡適的支持下與徐志摩、王世傑等共創《現代評論》雜誌,主編其中的《閑話》專欄。
管閑事
民國十四年在槍炮聲中過去了,十五年也就在槍炮代爆竹聲中落下了地。這十五年是不是還得像十四年,那樣的混亂不可收拾,我們實在無從預料。不錯,十四年來,政局一天混沌一天,小百姓一天困苦一天,我們有了這長久的經驗,應當可以猜到這來到的年頭不過又是那麼一回事了,然而我們還希望著。我們不得不希望著,正因為不希望只有絕望的路了。
「以前種種事,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事,譬如今日生。」在新年的時候,一個人是容易有這種決心的。我們不免結一結舊賬,過了年好換一本新賬簿。前幾天,一位我極尊敬的老先生在朋友面前說著我。他說某人真是不了,他喜歡管閑事,到處惹禍,這樣下去,還要惹出大禍來呢。這位老先生生平就是愛管閑事,到處惹禍,他還這樣說,足見這話是很有理由的了。我們新年的決心,不如就說以後永遠不管人家的閑事吧?
然而仔細想來,我們何嘗愛管閑事呢?實在中國愛管閑事的人太少了,歐洲人好像不是這樣的。
有一次,我立在倫敦一條街上,候著看新市長就職的行列。大約立了一點鐘,我身後的人已有數重,忽然一個中年婦人突來站在我的面前。我自然一聲不響的退讓了。我兩旁的不認識的女子卻抱了不平。她們說我站了一點多鐘,那婦人不應當搶我的地位。中年婦女聽了她們的批評,面紅耳熱的,逡巡自去。她去後我兩旁的人還憤憤的說她無禮。這種事在中國會有嗎?誰肯這樣無故的開罪他人,何況為了不認識的外國人?然而這樣的傻子我自己在英國遇見的就不止一次。
法國人的公道,我自己雖然沒有經歷過然而十九世紀末幾年的一樁案件是誰都知道的。法國軍隊里一個少年猶太軍官受了私通敵國的嫌疑,革職定罪。法國人民自然都拍手稱快。然而軍官的友人竭力為他剖白,引起了幾個管閑事人的注意。他們覺得證據不足,要求重審。最初這少數的人為了好管閑事,激動公憤,身家性命都幾乎不保。他們卻百折不回的繼續奮鬥,至兩年之久,究竟得申冤獄。在那兩年中,法國全人民,分為二派——德雷夫黨,和反德雷夫黨——就是父子,兄弟,夫妻,朋友都為了它分離反目。不用說,反德雷夫黨自然是大多數,知識界階的人也就不少,然而我們所最傾倒幾個近代法國文人如Zola,AnatoleFrance,RomainRolland卻多在被人唾棄的廿數人中,為了一個毫不相干的猶太人卻費了許多光陰,拋棄了自己的事業,犯了猶太人收買的嫌疑,冒了身家性命不保的危險,去奔走呼號,主持公道,當然只有傻子才肯干,然而法國居然還有少數這樣的傻子。
中國人的毛病就是他們太聰明了,「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真是一條好格言。本來一個人為什麼要管閑事?自己省了許多事,還在眾人面前討了好,何樂而不為呢?如果偶然有些好事人,擾亂他們的安靜,只要說他是獸人的指使,領人家的津貼,就可以閉了他們的嘴。這本也難怪。誰能相信人家不與自己同樣的卑鄙?誰能承認自己有不如人家的地方?
中國人最初不管鄰家瓦上霜,久而久之,連自己門前的雪也不管了,如果有人同住的話。所以軍閥政客雖然是少數,小百姓雖然受盡了苦,卻不肯團結起來反抗他們。學校風潮,只要有十分之一的學生叫囂搗亂,就可以拆散學校,引起學潮。其餘十分之九心中雖十二分的不願意,卻不能積極的團結起來,阻止那少數分子的胡鬧。
生活在這種人中,自然有許多看不過眼的事情,不得不說兩句話。這樣就常常惹了禍了。可是我們究竟也是中國人,本性何嘗愛管閑事呢?並且我們也有自己的生活要維持,還有許多天地間的奇書沒有讀,哪有閑工夫來代人抱不平?這就算我們的新年的決心吧,雖然下次遇到了看不過眼的事情,能忍住不說話,我實在不敢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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