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三強：唐史研究的鑰匙——黃永年教授《唐史史料學》評介

研究歷史在馬克思主義為指導的前提下，還應該掌握並善於運用大量相關的史料。因此歷史學的研習者對某一階段或某一方面的歷史進行研究時，如何掌握利用史料就成為其研究能否深入的關鍵。著名學者鄧廣銘教授在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期，為了培養學生「向科學進軍」的本領，向學生們提出研治史學的四把鑰匙，即職官制度、歷史地理、年代學和目錄學。鄧先生所謂的目錄學就是我們這裡講的史料學，足見史料學在研究歷史中的重要作用。現在著名唐史專家黃永年教授的《唐史史料學》，就是為滿足研究唐史需要而撰寫的專著，一把唐史研究的鑰匙。作者希望通過本書告訴人們研究唐史應掌握哪些史料，以及這些史料的源流、價值和使用方法。

這本《唐史史料學》最顯著的特色，就是所講述的史料文獻都是黃永年教授自己真正讀過或在研究中使用過的。因此，書中處處都是作者歷年來和這些史料打交道的甘苦之談。以最主要的史料《舊唐書》和《新唐書》為例，作者長期研讀和使用，讀法、心得頗多，曾為人民出版社「祖國叢書」撰寫過專著《〈舊唐書〉與〈新唐書〉》。兩書共四百二十五卷，中華書局新整理本共三十六冊， 如此巨大之書，叫初學者如何去讀？本書通過對新舊《唐書》修撰過程、史料來源和價值的分析，指出應該以讀《舊唐書》為主，因為《舊唐書》保存史料較為原始，不像《新唐書》那樣大肆改竄過。而《新唐書》則不應孤立地從頭到尾讀，應結合《舊唐書》來讀，用《新唐書》來對勘補充《舊唐書》的不足。同時讀《舊唐書》應首先讀列傳，並按時期不同分單元來閱讀，以期對這個時期的大事有個深刻的印象，再對照閱讀這個時期的本紀，並以本紀為綱整理一下閱讀列傳所獲得的豐富史實，形成條理清晰、全面系統的認識。黃永年教授用這種方法指導過多屆唐史專業研究生，並且多數已在唐史研究上取得了顯著的成就。

《唐史史料學》作為入門書的同時，也具有很高的學術價值。這是因為黃永年教授把他在唐史研究上的成果心得都毫無保留地融進了這本專著。例如黃永年教授對唐代財政稅收做過專題研究，曾撰《唐代兩稅法雜考》等文，因此能講出《通典》的特殊史料價值。對開元、天寶時的政治鬥爭做過深入探討，寫過大量文章，運用史料時發現《高力士外傳》中頗多有關朝政大事，而為兩《唐書》所失載，足稱第一手資料。後人不知，往往把它當作小說看待，從而對《高力士外傳》的史料價值加以肯定，而判斷傳為高力士口述，他人記錄的《次柳氏舊聞》是偽作。曾對記述唐長安城的《類編長安志》做過整理點校，因而對宋敏求《長安志》、李好文《長安志圖》等的講說其準確性就遠勝於《四庫提要》。志中所記多有不見於其他唐代文獻者，今天都可以作為第一手資料引用。對白居易的長詩《長恨歌》撰寫過精闢的《〈長恨歌〉新解》，所以對記述唐玄宗、楊貴妃的雜記小說如《明皇雜錄》《開天傳信記》《開元天寶遺事》能區別其孰為信史，孰為故事傳說。《明皇雜錄》記玄宗朝的異聞瑣事，以玄宗為中心，旁及周圍的王公大臣、伎樂侍從。其中如王毛仲、王准跋扈，虢國夫人搶佔韋嗣立房宅，公主們相效進食，樂工李龜年奢侈，玄宗設宴陳設百戲，華清宮所築新湯，玄宗所馴舞馬及其流散等，均從細微處體現了當時皇帝和官僚貴族的生活，是了解玄宗朝政治風貌和社會習尚的有用資料。而《開天傳信記》的史料價值遠遜於《明皇雜錄》和《開元天寶遺事》，實是晚唐五代時對玄宗時代的傳說，不能作歷史文獻看，但作為傳說看，還是有用處的。此外由於黃永年教授還長於版本、目錄和碑刻，所以在這本書里能寫出精彩的「金石」和「書目」兩類，其中對如何從不同角度來運用《集古錄》《金石錄》和清人的《金石萃編》等保存記錄的唐代史料，如何從《郡齋讀書志》《直齋書錄解題》等目錄書中發掘唐代史料，均對後學者有很大的啟發。

黃永年教授

這本書在史料的講說和分類上也頗有特色。面對浩如煙海的文獻資料，哪些該講，哪些不講，哪些詳講，哪些略講，作者認為應從實際使用出發，「凡研究唐史真正用得上的就應該講，否則就不必講」。史料學不同於史學史，史學史只要是史學著作就得講，不管它有沒有提供不見於其他文獻的史料；史料學則不論是否是史學著作，只要有史料就要講到。例如北宋時范祖禹的《唐鑒》，只是一部對人君說教的史書，並無史料價值。而《文苑英華》雖是詩文總集，但它保存了大量的第一手唐史史料，因此史學史要講前者，而史料學則應講後者。書的內容主要從史料角度來講，力求把所提供史料的源流、價值以及應該如何利用講得清清楚楚。版本也只講常見的或有關係的，用不著像《四庫簡明目錄標註》《郘亭知見傳本書目》那樣把舊本一一縷陳，不管讀者是否可以看到。此外，本書也盡量列出新整理本以方便讀者。全書分紀傳、編年、典章制度、職官、儀注、法令、詔令、地理、譜牒及職官姓名、雜史雜說小說、詩文、類書、金石、書目、敦煌吐魯番文書等十五類，講述文獻二百三十八種。

近年來出版的工具書、辭典或入門介紹之類的書籍為數極多，但頗有一些是東拼西湊、剿說雷同的貨色，往往所介紹的書籍撰寫者並沒有認真讀過用過，只摘抄原書序跋或暗襲《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充數，使初學者得不到什麼好處。這不能不讓人想起早年介紹古籍、介紹史料的名著，如梁啟超的《清代學者整理舊學之總成績》、呂思勉的《經子解題》、陳垣的《中國佛教史籍概論》，不僅有很高的學術水平，而且不論用文言或白話均能通暢明曉，循循善誘，絕無故作高深的毛病。這部《唐史史料學》也具有同樣的長處，老老實實地說而不打官腔，繼承了前輩學者的優良學風。因此它對有志於研究唐史的青年來說，是一部很有指導性的入門讀物，對有關的專家學者來說也不失為一本有學術水平的參考書。

原刊《高校社科情報》一九九二年第一期，最新收入《樹新義室學記：黃永年的生平和學術》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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