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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端康成逝世47周年:冷艷文士的陰柔與哀愁

作為日本文學界「泰斗級」人物的新感覺派作家,川端康成對中國作家有著深遠的影響,從當代著名作家賈平凹,到獲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以及余華、格非、蘇童等當代作家,無不受到川端康成作品的啟發。

川端康成

余華直言川端康成是他文學道路上的第一位老師,甚至因為川端康成作品的翻譯難度高而自學日文,引導了他最初的三年寫作生涯;莫言自認「川端康成小說中的一句話,如同暗夜中的燈塔,照亮了我前進的道路」。

葬禮名人:一個暑假參加三次葬禮

1934年5月,35歲的川端康成在《文學自傳》中坦言,他最想去的地方不是歐美,而是東方的滅亡國家。剛到東京時,他很喜歡看失火的場面。後來,日本發生關東大地震,川端康成總是帶著水和餅乾一連十幾天獨自遊盪在災後的遺迹中。用他的話說,「再沒有什麼人間的形象,比地震時逃亡者那源源不斷的行列,更能刺激我的心」。在川端康成看來,連貧民窟都是更具抒情性的存在。

川端康成

川端康成對世間的悲苦近乎變態似的迷戀,對毀滅後的壯景義無反顧的追尋,與他的人生歷程是緊密相連的。川端康成的一生,一直都在不斷的道別,和親人,和友人,和恩師,和愛徒,和那些在他生命中佔據著重要位置的人們。

據說,川端家是從日本鎌倉幕府第三代執權北條泰時那裡傳承下來的,川端康成是家中長子。或許正因如此,讓他在《臨終的眼》中結合自己的出身寫下這樣一番話:「我以為藝術家不是在一代人就可以造就出來的,先祖的血脈經過幾代人繼承下來,才能綻開一朵花。或許有些例外,不過僅調查一下日本現代作家,就會發現他們大多是世家出身。」

1901年1月,川端康成2歲,父親因肺結核病去世,母親在次年也因感染結核病辭世。川端康成後來說,「父母相繼病死,深深刻入我幼小心靈上的,便是對疾病和夭折的恐怖」。

失去雙親的川端康成,在接下來的幾年,又陸續失去了親人。在他7歲時,祖母去世;10歲時,姐姐芳子患熱病並發心臟麻痹去世;15歲時,祖父去世,他徹底成了孤兒。最讓他懷念的,是17歲時的一段同性戀情。時隔33年之後依然滿懷眷戀的回憶說:「我的心為這個愛所溫暖、清洗和拯救。從那以後到50歲的現在,我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愛。」

川端康成(左)

在《文學自傳》里,川端康成將自己喜歡看失火場面,沉浸於震后廢墟的「癖好」歸結於自己的孤兒身份,「是個無家可歸的孩子,哀傷的、漂泊的思緒纏綿不斷」。幼年失去雙親的川端康成對父母沒有任何的記憶,即使看了照片,「也只覺得它不是畫像,不是活著的人,也不是外人,而是介於他們中間的人」。對於天人之隔的感受,川端康成將祖父彌留之際的情況如實地記錄在了《十六歲的日記》里,後來在《參加葬禮的名人》、《拾骨》、《向陽》等寫生式作品中作了總結。

在川端康成22歲的那年暑假,不到一個月參加了三次葬禮,言行舉止駕輕就熟,連表兄都大為驚愕,燒香禮拜、祈禱冥福,乃至收拾遺骨,一舉一動顯得格外肅穆,合乎禮儀。後來,川端康成的表兄請他參加姐姐遠房親戚的葬禮,半開玩笑地說他是「參加葬禮的名人」,表嫂說他「簡直像殯儀館的人」,表妹說「連衣服也凈是墳墓味兒」。

川端康成在參加過祖父的葬禮之後,還陸續參加過姑奶奶的葬禮、伯父的葬禮、恩師倉崎仁一郎的葬禮、好友越亨生的葬禮。在舉行數不清的葬禮的日子裡,他終於成了參加葬禮的名人。有一回,他到表姐家,家裡人帶笑地對他說:「說不定還要叫你再來一趟呢。有位患肺病的姑娘恐怕過不了今年夏天了。」以至於川端康成後來不無感傷地說:「我孑然一身,在世上無依無靠,過著寂寥的生活,有時也嗅到死亡的氣息。」這些葬禮無形之中在他心中默然紮根,野蠻生長。然而,幼年就司空見慣了親友彌留之際場景的川端康成,在他71歲參加「晚輩獨一無二的師友」三島由紀夫的葬禮時,依然對他造成了嚴重的精神打擊。

三島由紀夫

1970年,三島由紀夫因試圖發動政變失敗而切腹自殺,川端康成在葬禮儀式上致悼詞說:「離開和超越思想與是非善惡,靜靜地禮拜默禱,乃是日本的美的精神的傳統,……,這裡不是我對三島君的文學、思想和行動說話的地方。」川端康成把三島由紀夫作為自己文學上的理想接班人,對三島的死有著難以抑制的苦悶、煩惱、痛苦和失望。兩年後,川端康成自殺,《朝日新聞》社在一篇專論里指出:「可以認為三島的死的衝擊,在川端心坎里罩上了一層多麼濃厚的陰影」。

面對愛徒兼友人的三島切腹自殺,川端康成說:「三島君,你不應該死在這裡,應該是我死在這裡,可惜我沒這個勇氣。」川端康成兩年後自殺的勇氣,多少是受到自己愛徒的「鼓勵」。

向死而生:反對自殺的文士自殺了

在日本文藝界,最終走向自殺道路的文人不在少數,自殺的態度也有不同。芥川龍之介的自殺抱著「對未來隱隱的不安」,有島武郎的殉情帶著與至愛之人共同赴死的豪邁與欣慰,三島由紀夫的切腹充滿了為「理想」殉葬的光榮和對武士道至死不渝的痴迷,太宰治懷著終於自殺成功的如釋重負……而川端康成這位對自殺一度持否定態度的冷艷文士,最終也走向了自盡的道路。

川端康成(右)

川端康成反對自殺源於對「為死而死」的否定。34歲時,他在《臨終的眼》中說,「無論怎樣厭世,自殺不是開悟的辦法,不管德行多高,自殺的人想要達到的聖境也是遙遠的」。他還在文章中曆數了包括芥川龍之介、古賀春江等多名自殺的藝術家,其中不乏對芥川龍之介自殺時留下遺書的行為頗有微詞,甚至認為「這封遺書是芥川之死的污點」。直至69歲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的他依然表示:「我既不贊同、也不同情芥川,還有戰後太宰治等人的自殺行為。」時過境遷,他違反了自己的信條,走上了自殺道路。

川端康成雖然反對自殺,但是他始終都將「死」看成是一種「滅亡美」,一種只有「臨終的眼」才能映現的自然美。他經常叮囑妻子,當自己病危的時候,絕對不讓任何人到他的病房裡來,為的就是不讓人像看熱鬧似地看自己死去,從而保持一種「滅亡美」的形象。

「滅亡美」在川端康成看來是延長自我精神生命的救贖,「一種對死的有意識的反抗」,一種自我的解脫,一種自我的完成。同樣的,川端康成在文學創作中將死賦予了重要的美學意義,尤其是傳統的自然美、非現實的虛幻美以及頹廢的官能美。他有近三分之一的作品都涉及到死亡的話題,死亡成為美的表現形式,是最高的藝術,而「藝術的極致就是死滅」。

《雪國》

在《雪國》中,不論是行男之死,還是秋蟲之死,或者葉子之死,他們的「死」安靜得感覺不到一絲悲傷,而且對這些死亡充滿了神聖和靜穆的讚美。這種死亡滲透著深深的悲哀情愫,又表現出亦真亦幻、既悲且美的情調。在他看來,死亡是悲哀的又是美麗的,是悲美的藝術結合;是恐怖可怕的,又是迷戀嚮往的,帶有某種神秘色彩。在《千隻鶴》、《山之音》等作品中,充滿了時間輪迴和人不免一死的感嘆,也充滿了關於死亡意義的夢幻、沉思和哀感,包含著神秘、余情、哀傷和冷艷。

海德格爾曾經在《存在與時間》中站在哲學理性思維的高度提出「向死而生」的概念,以此來讓人們明白每個人的生命可以「內涵性」的延長。川端康成作品中的「滅亡之美」與海德格爾的「向死而生」有不謀而合之處,他雖然沉浸於用死亡來詮釋自己對生命和人生的理解,但並非他表達的核心,其最終指向是對生的渴望與追求,正如川端康成在《雪國》中描寫火災中墜樓而死的葉子「由於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她內在的生命在變形,變成另一種東西「,在肉體生命消失的同時,她的新生命也誕生了。

川端康成年少時一次次地感受著與親人朋友天人相隔的痛楚,經歷了關東大地震觸目驚心的天災,看到過廣島、長崎原子彈災害導致幾十萬人喪生的慘狀,這些滲透著死亡和毀滅的真實感浸潤到川端康成的骨子裡,通過筆端流淌在字裡行間,悄無聲息地開出「滅亡美」的花朵。

把川端康成放在他的人生軌跡中重新審視其自殺行為,我們不妨認為正是他這種非常人能體悟的經歷讓他本能地尋找把「瞬間真實」成為永恆之美的方式。最終,川端康成沒能跳出日本傳統文化中對「死」的解讀,也就是從死中喚起對生的感覺,以自殺保持一種美的形態,一種「滅亡之美」,這恰恰對應了川端康成非常喜歡的一句話:「再沒有比死更高的藝術了,死就是生」。

諾獎之爭:一位美國人成全了川端康成的「第一」

1968年12月10日,川端康成一身地地道道的日本式打扮出現在斯德哥爾摩音樂廳會場,成為日本第一位獲得該獎項的作家。川端康成的這個「第一」,有點險。如果不是一個美國人,或許這個榮譽就給了三島由紀夫。

川端康成接受諾貝爾文學獎

按照慣例,諾貝爾文學獎評委會於2019年公開了50年前川端康成獲獎的評選資料,共計八次入圍,其中在1963年是和他的得意門生三島由紀夫同時被提名。本來,評委會認為獲獎作家應該是三島由紀夫,川端康成為時尚早,不過這個結論被唐納德·金「攪黃」了。這位精通日本文學的美國人雖然也承認三島是諾獎第一人選,依然對諾獎評委會說,如果38歲的三島在77歲的谷崎潤一郎之前獲獎,會引起騷亂,因為日本社會向來都有論資排輩的傳統。況且他年紀輕輕,只要還活著,以後有的是機會。結果,這一年的諾獎最終頒給了希臘詩人喬治·塞菲里斯。

川端康成和三島由紀夫

五年後,川端康成獲獎,成為日本第一位獲得諾獎的作家。當時川端康成對三島說:「下一個就是你。」結果是三島認為的大江健三郎。1970年,急切得到諾獎的三島由紀夫還沒有等到獲獎機會就切腹自殺,兩年後,川端康成也選擇了自殺結束生命。

在川端康成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授獎辭中,特彆強調了他的敘事技巧有「一種具有纖細韻味的詩意」。實際上,這種詩意可以追溯到日本平安時代紫式部在《源氏物語》中所描繪的生活與風俗畫面,以及其中所突出的「物哀」主題。

平安時代的紫式部通過一部《源氏物語》完成了從「哀」到「物哀」的古代審美思想轉化;700多年後的江戶時代,「國學四大名人」之一本居宣長將其納入文學理念,而佛教所揭示的人生的虛幻感以及萬物流轉的「無常觀」又加速了日本人朦朧的「物哀美」意識的完成。到了川端康成這裡,深受佛教禪宗影響的他在「忠實地立足於日本古典文學,維護並繼承了純粹的日本傳統文學模式」的同時,以其悲哀情調的象徵性語言將「物哀」演繹成一種文學審美形式,用以表現自然的生命和人的宿命的存在。

《源氏物語》

川端康成的「物哀」描寫賦予了人物悲劇的情調,飽含著濃濃的哀思與凄涼。面對眼前的風物,川端康成內心已駐的悲哀和傷感,風物的姿態與榮枯誘發出來的情緒,在物我之間至上至消、至滲至透,不露聲色之中透著深不可測的情感。

川端康成完整地承襲了《源氏物語》中的「物哀」審美,以大跨度的步履從日本的傳統文化中發掘出日本獨特的美,用文字將「物哀美」表現到了極致。但是,在憑藉《雪國》、《古都》、《千隻鶴》三部小說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後,川端康成對「物哀美」的感知似乎變得遲鈍,也鮮有作品問世,一向多產的他在獲獎後直到自殺的4年間只完成三篇短篇小說和一些隨筆,譯成現代日語的《源氏物語》也未完稿。這種遺憾,川端康成似乎早有預感。

1969年,川端康成在《夕日野》中談到作家獲獎的問題說,希望自己在臨死前一年獲獎,因為「榮譽、地位皆為障礙。……聲譽也常常成為才能凝滯衰亡的基因。……,我希望擺脫一切『榮譽』,讓我自由自在。」讓世人沒有想到的是,川端康成擺脫一切「榮譽」,重新獲得自由的方式竟然是自殺,正如《雪國》中的葉子「由於失去生命而顯得自由了」。

喧囂的人世間,唯有川端康成的文字能還世人以寧靜的世界,但是,似乎只有死才能還川端康成以寧靜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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