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必須挺一個非著名演員
一部電影,Sir一直沒提。
是想盼它平安。
——真想深入去聊點什麼,還不是時機。
有的故事講了一半,便沉默不語;有的故事露出來,又被掩得很緊;有的人終於出現,卻只能有幾句聲音......
這部奇怪的電影,講述了一個追求極致的時代。
財富的極致、慾望的極致、謊言的極致。
但今天Sir要說的。
是一個演員的極致。
或許,你不記得這張臉了。
這就是他極致的意義。
張頌文
警察到了,控制住兩邊勢力,一輛白色麵包車,走出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人。
白襯衫插進腰帶,髮際線誠懇,平庸的面相和金絲眼鏡。
從唐主任(張頌文 飾)指導工作,到安撫群眾,鏡頭平平無奇得像晚間新聞報道。
驚喜,從他拿起擴音器開始——
國語立調,一套光明正確的發言稿。
粵語交心,一段萬眾齊心的魚水情。
官字,打開了兩個口。
在毫秒之間不斷轉換,形象立體,又不脫離真實。
那官字背後的人,是貪是廉?是忠是奸?
你正好奇著,婁燁就把他推下屋頂。
唐主任死了。
但唐主任的表演,才剛剛「開始」。
對,記住他的名字。
唐主任、老唐、姓唐的、唐奕傑的扮演者,張頌文。
雖然出演名單靠後。
但在電影中,唐奕傑卻是絕對的主角。
他頂著「三角關係」不可或缺的一角。
三角形,是婁燁電影難以割捨的幾何遊戲。
一個關於三角形的簡單原理:當其中的兩點靠得越緊,另一個角,便會越發成為銳角。
這種表面穩固實則不安的關係,猶如桌底下藏著的定時炸彈。
滴答,滴答,滴答……
你知道它會爆。
但何時爆,誰也不知道。
在過去,這些「炸彈」是余虹,是李靜,是小馬。
這次,是唐奕傑。
而比過去更難的是,這次的銳角,不光要扎穿慾望的幻象,還要挑破現實的膿瘡。
電影中,我們看到唐奕傑被置於雙重險境。
被棄於情慾深淵,猜忌、懦弱、卑微。
被架到名利場衝鋒,老練、虛偽、蠻橫。
難演。
時間跨度長、情節不連貫、情緒起伏大,立住一個這樣的角色,不容易。
演砸了,便毀掉了電影最核心的命題;演成了,也不會是最亮眼的高光角色。
但。
如果讓Sir橫向評價電影中的所有演技:秦昊、宋佳演技算得上發揮正常;井柏然、馬思純的表演有不足也有閃光;
那張頌文呢?
沒演技,你看不到演技。
婁燁當初評價秦昊的話,其實更適合張頌文:「一個傑出的演員,他根本不表演,他只是在生活。」
什麼區別?
Sir說個最顯眼的。
在婚禮合照時,唐奕傑瞄了一眼身旁的妻子,突然踮起了腳來,雙手又立刻攥住西裝的下沿。
一秒點題。
自卑、懦弱,偏偏還要硬撐起面子,最後反而暴露出笨拙。
看上去,這是一個充滿設計感的小動作。
但你注意畫面左邊兩個群眾演員,顯然被這突發的動作打斷了原先的表演軌跡。
尤其那位桃紅色衣服的女演員,還不自覺地回看一眼。
以上,Sir才會對這段自述信服。
我跟宋佳剛剛進組也不熟,她坐在我旁邊穿婚紗的時候,我就一直看她,我說你很漂亮,因為尬聊嘛。
我當時就想,唐奕傑何德何能,能娶這樣一個太太。所以等婁先生拍那場戲的時候,說你們拍張合影吧,我一看自己太矮了,我就踮了一下,生活中我也會這樣,因為很自卑嘛。
沒有設計,只是即興。
事實上,仔細看的話,畫面中所有人都注意到了這個突然的變化。
除了宋佳。
——表情木得有點耐人尋味,以專業性維持著表演。
這,也是「表演」和「生活」的區別。
一個是理性控制,一個是自然反應。
在電影中,張頌文贏在後者。
你看到的不是表演,而是一個人。
對於任何演員來說,有唐主任這樣的一個角色,無疑是其職業生涯的高光時刻。
但於張頌文,一切的開始,只有簡單一句:
「一個建委主任,40來歲,你來演。」
「再問詳細的東西他就不說了,他希望你帶著一切的神秘和未知來觸碰這個角色。」
這是張頌文第三次和婁燁合作,他明白他想要什麼。
婁燁,可是中國最安靜的導演。
片場不講戲、不允許演員看回放,交給演員的劇本永遠沒有確鑿的台詞,只有一個大概輪廓。
與其說是指導,不如說是捕捉。
把一切交給演員,他只是坐在監視器前「期待著意外發生。」
沒有,便一直等到你有。
所以,演員的所有功夫,都在開拍之前。
關於劇本,隻字未見。
張頌文增重27斤,糾正了自己的廣州口音。
在開拍前一個月,跑到官家採風,找了一家事業單位體驗生活。
等我去上班接觸了那段時間後
這個人的影像在我大腦里呈現的
開始比較清晰了
角色定妝時,剛剛換上行頭的張頌文,開始對著婁燁指指點點:
「你們的電影啊,好好拍,我希望你能做出精品。」
婁燁樂了,「像像像!」
這一身官氣,成了唐奕傑的形。
拍攝時,張頌文洗了一張與宋佳的結婚照,擺在酒店床頭。
每天收工便對著照片念叨:自己這等容貌,何德何能娶這樣的老婆。
越念,就越怕;越怕,又越想。
這一股懦氣,成了唐奕傑的意。
從安撫群眾兩套官話的唐主任;到妻子情人面前笨拙搶過雪茄的老唐;到對妻子、女兒一邊施暴,一邊悲鳴的姓唐的。
張頌文詮釋了中國銀幕罕見極致的油膩男。
油膩,今天我們嘴上常說。
但具體是什麼樣?
虛偽?浮誇?諂媚?
在Sir看,真正的中年油膩,更像是壓抑太久,妄圖發泄的惡毒。
電影KTV中,唐奕傑從念詩讚美,到色心起時的不管不顧;從施暴失敗重新端起官腔,再到最後相互攤牌。
連阿雲一直滿臉赤紅眼含淚光。
——陳妍希也會演戲了。
她的淚光,與其說是屈辱,更像是恐懼。
由對手張頌文激起的,本能的恐懼。
還有那幾場家暴。
拍攝之前,張頌文有顧慮,宋佳說:「按照真的來,不要想的太多。」
事後,宋佳總結拍攝家暴的那幾天時才敢說:「很可怕,是個噩夢,不好不好。」
Sir常說,好的表演,往往帶有「病態」。
這「病態」來自於他完全被表演的角色吸引,而忘記所處的現實世界。
這病態無關技巧,無關經驗,更無關名氣。
它需要表演者對表演這件事,真正上癮。
張頌文無疑是一位「癮君子」。
張頌文,廣東韶關人,1976年出生。
實在話,樣貌很一般。
老天爺真沒給他賞那碗飯。
鏡頭之下就是四處可見的破綻——
下唇厚、法令紋深、鼻孔外翻,太難成就一張壞人臉。致命的一對三角眼,又註定與正面角色無緣。
一副跨不進一線演員的形象。
甚至,太容易成為另一個「沒有名字的演員」。
張頌文16歲就「出道」了。
他當服務員、工廠工人、酒店經理、導遊......什麼人都見,什麼話都說。
但電影,始終是他的夢。
25歲,他決定為愛發電:「當導演」。
報名北電高職導演班,結果那一年偏偏沒開課。
招生老師問他:「要不然上上表演系的進修班?」
想著還能再轉到導演班,張頌文交了學費。
誰知道,這輩子就再也離不開表演。
張頌文對表演,勤奮,肯鑽。
因為表現優異,畢業後被留校任教。
典型的紅在圈內。
在圈內,他憑藉多年經驗的積累,開表演工作室教演員演戲,被稱為「明星教父」。
但在大眾層面,Sir不說,誰知道他從2003年就開始演戲。
14年,作為一個演員,張頌文作品不多。
合作最多的,是同樣低調的婁燁。
兩人第一次握手,是在《春風沉醉的夜晚》。
一個配角,寥寥幾場。
張頌文飾演女主李靜服裝廠的老闆,明哥。
明哥對李靜百般照顧,兩人都非單身,卻暗生情愫。
愛情,只能存在曖昧尷尬的動作。
廠子出事,李靜獻身,從獄中被撈出的明哥馬死落地行。
飯桌上狼吞虎咽,被自己小弟的一句話嗆住了喉嚨:
廠子也關了,不如讓阿靜跟我吧
除了虎落平陽的潰敗感,「跟」,也是一個曖昧尷尬的字眼。
我們的關係是「跟」嗎?怎麼能用「跟」去玷污阿靜?
那......她還能「跟」我嗎?
低頭,吃飯堵嘴。
還是尷尬。
只能瘋狂地幫她夾取一個又一個她愛吃的生蚝。
這是他的第一次表白,也是他無力的挽留。
一句沉默的「別走,跟我。」
讓太多人記住了這個角色。
自此,張頌文和婁燁相互信任,有了第二次的《花》,第三次的《風雨雲》,和即將到來的《蘭心大劇院》。
婁燁賞識張頌文,張頌文也愛演他的戲。
因為演他的戲,過癮。
比如說,這場戲劇本里有三行字,你要去別的劇組演可能就演三四十秒或一分鐘。在婁燁的劇組裡,你有本事演一個小時他都不喊停,直到你自己演不下去了,演他的戲會很嗨,演員的職業感和榮譽感會油然而生。
《新京報》
但這並不意味張頌文會對其他戲懈怠。
相反,張頌文很會搶戲。
他的搶戲,並不是你壓我我壓你。
是不放過每一個再小的角色,用盡全力演活它。
喜劇片《摩登年代》。
片子非常平庸,但張頌文飾演的反派魏建實在太過搶眼,甚至壓過了出演主角的徐崢。
一個標準的腹黑小老闆,唯利是圖、精於算計、忽軟忽硬。
左手捏著一顆甜棗,右手攥著一把尖刀,像變魔術一樣反覆切換。
事後,網友評價。
反派拯救了劇本的傷。
張頌文就是這樣一個演員。
和太多沒有名字的演員一樣,順著線索摸下去,總能發現一座座隱藏的富礦。
去年的《西小河的夏天》,是他難得的主演之作。
或許因為配合宣傳,張頌文開通了知乎賬號,並發表了一篇《職業演員的幾點建議》的文章。
這些內容,必須說,並沒有什麼「驚人之語」。
一、大量看影視作品,好的都應該看兩遍以上,第一遍看故事,第二遍看錶演......
二、不管身處何地,都應該留意周圍的人,觀察他們的著裝飾物、言行舉止......
三、多閱讀,建議雜學式的閱讀,開拓視野......
四、音樂、繪畫、舞蹈、藝術展,一切和藝術有關的事物都應該去接觸......
五、多獨處思考......
它樸素得就像張頌文的外表與名氣。
不喧嘩,不耀眼。
但細細咂摸,卻沉澱出一個演員的尊嚴感。
什麼是演員的尊嚴感?
用跟張頌文合作過寧浩說的話:
做演員,為名為利都沒錯。但在我眼裡,演員是一個神職工作,是人類最美好精神的一種形象。
要求所有從事這個職業的人,都要有一顆強大的內心,當你們要決定從事這個職業的時候,請你們一定要尊重這個職業。
是互相尊重。
你尊重職業。
觀眾尊重你。
坦白講,張頌文這樣老土而實在的演員,Sir說過不少。
國內的,比如王硯輝,他的座右銘是:認認真真演戲,老老實實做人 。
國外的,比如馬東錫。馬東錫說過,當一個人你長得不好看的時候,你的能力要比其他人高十倍。
當然還包括他們——
△ 李光復、富大龍、寧理、王景春
記得郭德綱剛出道時,每次出場報幕,都會說自己是,「非著名相聲演員」。
因為影視行業屬性使然(畢竟除了聽,還有看),我們當然不奢望張頌文們能成為郭德綱這樣的巨星。
但Sir保證,像他這樣的本分演戲的 「非著名電影演員」。
發現一個。
自來水一個。
因為電影需要尖叫,但更離不開掌聲。
因為這也是一個自媒體人的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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