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德國這場中國節日慶典里，我是唯一的中國人
環顧四周，到處都是中國元素。肉店改名成了 「中國肉店」，烘焙店變成了賣新鮮 「中式甜甜圈和椒鹽卷餅」 的 「中國烘焙店」。淡啤酒、深色橡木傢具、紅彤彤的中國燈籠，到處都能聽到人們用中文瞎喊 「你好」。
而在這一片熱鬧的景象之中，只有我是真正的中國人。
穿著 「傳統的亞洲服飾」 迪特福特本地人正在喝酒
這裡是德國小鎮迪特福特（Dietfurt），位於德國西南部阿爾特密爾河（Altmühl）河畔。每年聖灰星期三（Ash Wednesday）前的那個星期四，迪特福特就會化身 「巴伐利亞的中國」。鎮上的居民紛紛換裝變成 「中國人」，他們穿上所謂的 「中國傳統服裝」，把臉塗成黃色。可別以為這個一年一度的節日只是小打小鬧，每年都會有約兩萬遊客涌到迪特福特來參加這場狂歡。
我的父母都是中國移民。從小在德國北部長大的我，在還不知道什麼叫種族歧視之前，就已經在幼兒園遭受了種族歧視。這次來到迪特福特，不僅是為了體驗一下這個奇特的傳統，也想了解一下背後的這些人。迪特福特的居民們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年復一年地舉辦這個看似非常種族主義的慶典活動？「傳統」 真的可以拿來當作種族主義的借口嗎？
起床號
當天凌晨一點，三十位當地居民穿著毛背心，頂著紅色假髮，塗著花臉聚在迪特福特郊外的一家中餐廳裡面。他們在裡面又唱又跳，老遠就能聽到他們唱歌的聲音。這就是傳統的起床號。這群小丑將會以這裡為起點，大吵大鬧招搖過市，把鎮上的每個人都吵醒，正式揭開狂歡節的序幕。
弗蘭茲（Franz）就是這群小丑中的一員。他是迪特福特本地人，講話帶著濃重的當地口音。他手臂上有文身，脖子上還掛著一條亮閃閃的金屬項鏈。他穿著一身黃色的繡花浴袍，頭頂著一個巨型棉花糖般的假髮。他的鬍子紮成了兩條小辮，上面還串著五顏六色的珠子。弗蘭茲今年56歲，在過去的38年里，他每年都堅持為這場狂歡節提供叫醒服務。
「在過去，我們一天要走超過24公里，」 他告訴我。他還說他和其他小丑對待自己的角色非常認真，並表示沒有什麼能阻止他們完成任務。「不管是下小雪還是積著15厘米厚的雪，都不能阻擋我們的腳步。」
弗蘭茲
我並沒有聽到什麼帶有種族主義色彩的笑話，相反，他們用酸辣湯和黑麥麵包迎接我。弗蘭茲和中國大廚袁師傅打招呼，並給我多要了一碗湯。「還要再吃點麵包嗎小夥子？」 他問我。和弗蘭茲坐在一起還不到30分鐘，我已經感覺是這裡的一員了。
凌晨兩點，我們開始叫醒當地的名人：市長，牙醫還有狂歡節組織委員會。一些人負責吹奏小號和長號，還有兩個男人推著一門巨大的古董雙管炮。弗蘭茲告訴我：「只要炮聲一響，隔壁城鎮就會立正站好。」 我和他們一起向市中心前進。
迪特福特人口6000，但是實際看上去小得多。城裡的肉鋪比超市多，旅館比烤肉店多。唯一的一條主街就叫 「主街」（Main Street），還有一條街是用鎮上的火車站命名，雖然這座小鎮早就沒有火車站了。鎮上有一趟巴士一天發五趟車，鎮民們告訴我出城比進城還方便。
那麼這個節日到底是怎麼開始的？
相傳很久很久以前，鄰鎮艾希施泰特（Eichst?tt）的主教派財政官來迪特福特收稅。迪特福特人民提前收到風聲後就把城門堵上，把財政官堵在城外。財政官怒氣沖沖地回到艾希施泰特，說迪特福特人 「像中國人一樣」 躲在城牆後面。至於這個故事是否屬實，具體又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事情，我們也無從知曉。
不管怎樣，自此以後迪特福特便以中國文化自居。1928年，迪特福特市管弦樂隊率先換裝，16名男女戴上斗笠，紮起中國辮子，穿上中式長袍。1954年，迪特福特選出了他們的首任皇帝。
皇帝
六十五年後，曼弗雷德·科勒（Manfred Koller）在衛生間對著鏡子，小心翼翼地畫著眼線。這個51歲的磚瓦匠傾身站在洗手池前，手上拿著一小罐金色顏料，旁邊還擺著一瓶眼影粉和一支眼線筆。幾個小時後，他就將化身 「福高帝」（Emperor Fu-Gao-Di）。
皇上今天的計劃安排得滿滿當當：他先要去一家幼兒園視察，然後去吃一頓傳統的白香腸午餐，接下來還有一個媒體見面會和一個致辭典禮。他拿起那罐眼影粉，在眼角小心翼翼地畫起來。
科勒在化妝
我問他這是在幹嘛，他說，「我想讓我的眼睛看上去更像眯縫眼。」
嗯，看出來了。
當著我這個亞洲人的面畫眯縫眼他也沒表現出絲毫不自在。我問他：「你有沒有想過你這麼做會冒犯一些人？」 他說，「不會，完全不會，因為這只是在突出一種面部特徵，哪有那麼嚴重。」
皇上用棉簽蘸著黑色的顏料塗在他的鬍子上。他的鬍鬚已經修成了傅滿洲的造型。他覺得這個話題 「不好說」。他說他並無惡意，相反，「我們覺得中國文化特別有意思，而且從來沒有哪個中國人對此有意見。」
皇上準備出宮了
皇上堅信從中國購買中式服裝，才更加顯示他致敬中國文化的誠意。如果因為各種原因買不到，那他就穿定製的仿製品。
在他的 「狂歡角」 —— 也就是一個類似中式神龕的地方 —— 立著一尊關羽像，石像旁邊還擺著三把日本武士刀護體。一開始，皇上聲稱這尊雕像和那些刀都是 「來自中國的禮物」，後來又改口承認 「這些不是中國貨，但看上去挺像那麼一回事。」
關於他的帝號，他說起初他想要一個 「跟真的一樣」 的名字。一位中國朋友幫他做了一些調查，最後決定用 「福高帝」 這個名字。皇上大笑：「當時一聽這名字，我就覺得太完美了，因為這個名字我也念得出來。」
迪特福特的學生們在體育館裡表演
兩個小時後，這個名字在一所學校的體育館裡變成了口號。人們高喊著 「福高帝！福高帝！」 一同出現在體育館裡的，還有幾個綠巨人浩克，一群小丑和一個艾莎公主。
「你們好，我的子民們！」 皇上對著一個麥克風高喊。孩子們開心地跺著腳，喊著 「福高帝！福高帝！」 大門口有兩支中國的拍攝團隊正在用鏡頭記錄整個過程。
上午11點，當地的巴伐利亞電視台記者逮住每一個看著像亞洲人的遊客，詢問他們對這個慶典的看法。
接下來就是午餐時間了。謝普爾酒館裡面賓客滿座，到處瀰漫著啤酒和新鮮椒鹽卷餅的味道。我擠到了皇上那一桌，用一句熱情的 「你好」 和他打招呼。只見他穿著一身金色龍袍，頭上頂著帶珍珠簾的帽子，看上去活像迪士尼動畫《花木蘭》里的皇帝，只不過是個巴伐利亞版。皇上點了一份白香腸帶芥末，一起和我們用餐的還有一個打扮得像個和尚的人。
和皇上一起用膳
這種感覺確實有些彆扭，但也不會讓人打心底抵觸。是的，街上擠滿了塗著黃臉的遊客，很多人都打扮成刻板印象化的中國人形象。沒錯，雖然他們聲稱自己並無惡意，但這個節日顯然是一場鬧劇。但是與此同時，我也看到了一些真心誠意喜愛中國文化的人：在旅遊局上班的皮亞（Pia）把真正的中國人帶到這裡做演講致辭；霍斯特（Horst）穿著貨真價實的長衫，那是他在1996年從北京買來的中國傳統男性服飾；還有麥克斯（Max）花了110小時給皇上雕刻龍冠。
迪特福特和中國南京一直保持文化交流，每年夏天都會舉辦巴伐利亞中國友好節。中國總領事每年都會受邀參加迪特福特的狂歡節。當然，畫黃臉不該有任何借口，但是在迪特福特的一些地方，你確實可以看到對中國文化的真誠熱愛。
遊行
下午一點，迪特福特的居民們已經傾巢而出。在我旁邊，有一群從慕尼黑來的中國人正在拍照，他們對眼前的景象特別震驚，其中一個人問我：「這個鎮上的人怎麼都這麼喜歡中國人？」
遊行開始時，街上已經擠到根本挪不動身子了。很快，我就被從花車上扔給圍觀群眾的糖果砸中了頭，但是我實在太激動了，一點都不生氣，看到皇帝來了，我也跟著高喊 「福高帝！」
福高帝從龍形花車上下來，走上他的龍座，然後捧起一本金色的書，祝福中德兩國友誼長存。整個迪特福特一片沸騰。
兩萬人來到現場恭迎皇上
第二天，全城都還沒從宿醉中恢復過來。街道上到處是麵條和碎玻璃瓶。我走進一家肉鋪，看見六個還在慶祝的醉漢。
「扣你七娃！」 一個人沖著我大喊。
「我的天！來了一個真正的中國人，他在這裡幹嘛？」 另外一個人問。
「真正的中國人並不好看嘛。」 第三個人說。
很不幸，我對這樣的歧視性言論已經免疫了。我對這類人再熟悉不過，這也是問題所在。如果你的長相和他們不一樣，那麼種族歧視就將成為你生活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問題在於你要如何帶著歧視繼續生活。
作者終於找到家了
對我來說，所謂種族主義，就是純粹因為某個人的起源或者膚色而歧視他，或者人們覺得 「中國造型」 就是和服和筷子，「反正他們都是亞洲人」。當一整座城市的人都因為自己對中國文化的誤讀而引以為豪，還自稱為中國人，還在鎮上建造中國地標式建築，還經常迎接來自中國的客人，這是一件多麼掉價的事情？
但是在迪特福特，我還看到了人們的好意和對中國文化的欣賞。對我來說，那些畫著黃臉妝、穿著奇裝異服的人，和那些對中國文化表現出真實興趣的人是有很大區別的。旗袍和長衫是中國傳統服飾，現代人幾乎已經不穿了。這是文化挪用嗎？也許吧。但是看到迪特福特人比我還關心 「我的文化」，真的讓我很感動。
是的，迪特福特的中國節狂歡中有不少的種族主義者，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每個參與其中的人都是如此。在節日期間，我感受到了人們的熱情歡迎，既是以一個中國人的身份，也是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真正讓我感受到種族歧視的並不是那些穿著刻板印象化中國服裝的人，而是那些（大多是外地人）不能或者不想區分什麼是假中國人、什麼是真中國人的人。
種族主義和種族歧視都是一個詞，Racism。本文原載於VICE Germany，作者是在德國生活的華裔。
// 作者：馬爾文·鑫·庫（Marvin Xin Ku）
// Translated by：英語老師陳建國
// 編輯：林聰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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