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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藏在上海路名里的秘密

易中天《讀城記》這樣論上海:「上海是灘。上海灘很開闊。開闊的上海灘有著非凡的氣派。的確,上海不但是中國最大的城市,也是中國最好最氣派的城市之一,或者說,是中國最『像』城市的城市。和北京一樣,上海也是全國人民最嚮往的地方。」

可是你知道嗎,上海城市發展史翻開新的一頁,是從1840年鴉片戰爭中,英國用炮艦打開中國大門的那一刻開始的。

伴隨著租界的出現,上海第一條現代意義上的馬路,現身於當時的英租界。1846年,最早建成的這條馬路,取名為「界路」(今河南中路)。

後來,在各租界陸續建成的馬路,大都以外國人名字或地名來命名。如林肯路,霞飛路,海格路,白利路,哈同路,極斯菲爾路,戈登路,亞培爾路,貝當路,麥根路……

1、

隨著上海城市規模的迅速發展,租界以外道路的命名,大致採用了「東西向道路用各地的城市名,南北向道路則用各個省區名」的命名原則,

如南北方向的道路:新疆路、西藏路、雲南路、廣西路、四川路、浙江路、江西路、山西路、陝西路、江蘇路、山東路、河南路、湖南路、貴州路、福建路。

而東西走向的道路如:南京路、北京路、貴陽路、九江路、漢口路、福州路、延安路、南昌路。

但也有例外。如廣東路,應該是南北走向,事實上卻是東西走向的。這是由於當時的人們混淆了「廣州」和「廣東」,以為是一回事,才以訛傳訛,被人們叫做廣東路的。

例外的還有成都路、重慶路,它們本該是東西走向的,事實上卻是南北走向的。

最令人不解的是,偌大的上海,竟然容不下一個安徽。大小的道路,竟然沒有一條安徽路。近在咫尺的安徽,就沒有入過大上海的法眼。安徽怎麼就沒有一點存在感?安徽人表示不滿。

一時眾說紛紜,原因其實也很簡單。當時的馬路還沒有那麼多,連江蘇路,也是在公共租界越界築路後才命名的,所以沒有「安徽路」,並不是大上海的傲慢。也不是因為傳說中的皖系軍閥控制上海後,犯下了種種暴行,人們討厭其首領段祺瑞,恨屋及烏,才殃及了安徽。

實在是因為租界太小,數得清的就那麼橫七豎八的幾條馬路——原來,是馬路不夠用了。否則的話,以安徽所轄的地名來命名的道路,也並不少見,如後來的合肥路、安慶路、黃山路等,又怎麼解釋呢?

其實,也不只是安徽。上海之大,也「容」不下一個寧夏——很長時間內,偌大的上海城,一直就沒有寧夏路。直至上世紀90年代末,上海寧夏兩地結成友好省市,寧夏新增了一條「上海路」,作為回報,上海才有了一條「寧夏路」。

上海寧夏路

總的說來,早期上海的道路並沒有嚴格、統一命名的規則,隨意性很大。

英租界命名的原則,並沒有在上海推而廣之。法租界用的都是法國人名,比如著名的霞飛路,以及金神父路等。

中國人的聚居的閘北華界、十六鋪等地,就更不買這個帳了。如華興路、華昌路、魚行街、火腿弄等,早已不管東西,無論南北,將英租界的所謂命名「原則」,拋到了九霄雲外去了。

02.

如果一定要說道路的命名有什麼原則的話,民國時期五角場地區的道路命名,倒是打上了鮮明的「民國」印記,或許稱得上是一個原則。

國民政府成立後,根據孫中山的大上海計劃,1928年國民政府設立上海特別市,擴大市區範圍。

五角場地區的道路,即留下了大量「民」「國」「市」「政」開頭的路名。

如民約路、民慶路、民壯路、民府路、民京路……

國賓路、國達路、國定路、國棟路、國帆路、國福路、國浩路、國和路、國泓路、國濟路、國京路、國康路、國科路、國年路、國權路、國順路、國泰路、國偉路、國庠路、國曉路、國秀路……

政本路、政澄路、政旦東路、政德路、政法路、政府路、政和路、政化路、政立路、政民路、政仁路、政肅路、政通路、政熙路、政修路、政益路、政悅路、政治路、政衷路……

市光路、市興路……

這個原則考驗人的記憶力和智商。到了當年的五角場地區,像是繞口令一般的地名,還不把人繞得七葷八素,暈頭轉向。

此後的1937年8月,上海地區爆發了淞滬會戰。日本人在五角場地區,彷彿進入了中國人擺下的八卦迷魂陣。會戰中的日軍遭遇到頑強抵抗而損失慘重,其「三個月滅亡中國」計劃也被徹底粉碎,也許這繞暈人的地名,立下了一份大功呢。

幾十年前的五角場地區

其實城市的命名,一旦有地域性,也便有了局限性。一旦有時代性,也便有了隨意性。

1949年以後,上海市對路名的設置,曾經有過統一的規定,將上海各區與中國各個省區的方位,一一對應起來,並以各個省區所轄地的地名來命名。

徐匯區處於上海市的西南部,對應著大西南的廣西,那麼,徐匯區的道路名稱,大多取自廣西下轄的各個縣市。如南丹路、桂林路、柳州路、欽州路、田林路、桂平路、百色路……

長寧區也在市西南位置,對應貴州地名:鎮寧路、遵義路、玉屏路、茅台路、婁山關路、威寧路、錦屏路、劍河路、平塘路、甘溪路、可樂路……

普陀區處市西北位置,對應陝西地名:洛川路、宜川路、銅川路、志丹路、石泉路、漢中路、延長路、子洲路、清澗路、鎮坪路、嵐皋路、定邊路……

虹口、楊浦區在市東北,對應東北黑、吉、遼三省的齊齊哈爾路、四平路、長春路、大連路、嫩江路、遼陽路、佳木斯路、牡丹江路、鴨綠江路、海倫路……

馬路多了,地名又不夠用了。隨著上海城區範圍的擴展,新增的大小馬路不計其數,全國各地現有的地名,能用的幾乎都用完了。

那就得換個思路。浦東張江高科技發展園區,路名採用中外科學家的名字,如牛頓、哥白尼、高斯、愛迪生、達爾文、華陀、祖沖之、張衡、李時珍、畢昇、蔡倫。

行走在張江高科技發展園區,一不小心就可以偶遇牛頓,也可以邂逅蔡倫,古今中外的高科技人才匯聚於此,讓這個高科技的「高地」變得名副其實。

而名人也是稀缺資源,名人的名字終歸有限,總有用完的時候。

閔行區又變了思路,以植物的名字來命名,如紫薇、銀杏、黃樺、紫藤、百合花……長寧古北新區則以紅寶石,藍寶石,瑪瑙……等名之。

來自上海市地名辦公室的數字表明,自1993年以來,上海共新辟馬路1300多條,使得目前上海道路總數達到5000多條。

03.

馬路多了,也多了「扎堆」「撞名」的機會。

在上海重名最多的路,是人民路,基本上每個區都有一條。黃浦區有人民路,松江區有人民北路和人民南路,還有奉賢人民路、金山人民路、崇明人民路、嘉定還有一條「人民街」。

上海重名最多的路,是人民路

這個現象的出現,除了缺乏總體統籌外,命名者的態度、學問、智商等也是制約因素,還因為一直以來,「人民」都是一個叫得響的熱詞。其它城市也是如此,人民城市人民建,沒有人民路的城市,人民怎麼逛馬路呢?而在很長的時間裡,逛馬路是人民茶餘飯後,一項重要的物質文化需求。

另一條撞名最多的馬路,非「中山路」莫屬。而「中正路」就沒有這樣的好運氣,全國恐怕連一條也沒有,儘管以「大中至正」「中中正正」的含意來命名一條道路,是再合適不過的了。其中緣由,不說你也懂的。

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了。城市大了,什麼路都有了。看上去,五花八門。聽起來,亂七八糟。

大上海最牛的馬路,非這兩條莫屬。浦東幹部學院門口,有一條「錦繡路」,一條「前程路」

兩條路正著走,是「錦繡前程」。反著走,也是「前程錦繡」。反與正的結果都不壞。關鍵是兩條路鋪在浦東幹部學院門口,讓人會心一笑。從學院里走出來的人,無論怎麼走,踏上的都是一條金光大道啊。儘管事實上也不盡然,但那是另外一回事了。

無論怎麼走,踏上的都是一條金光大道

雖說是大路朝天,各走半邊,但是這樣牛的馬路,一般人還真是沒資格走,因為你首先就沒資格走進那所學院。

陽關道讓別人去走吧,但自己也不至於無路可走。普陀的真金路,嘉定的白銀路,想發財的去走一遭,就真得能賺回真金白銀來?即便賺不回來,一輩子為錢所困的窮苦百姓,把真金白銀踏在腳底下,也能解解氣,讓人揚眉吐氣一回。

其實,錢及前程無非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老百姓更在意的是上海這兩道路:長壽路和安康路。一輩子走在長壽安康的道路上,夫復何求?

世上的道路千萬條,你走你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陽關道,獨木橋,究竟是哪條道路好,還真的不好說呢!

上海閔行區有一條疏影路,一條水清路,聽起來十分耳熟。這並不是兩條來路不明的路,它們源於一首叫《山園小梅》的小詩。

「疏影」和「水清」取自「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的前半部分,按照這個思路叫下去,會不會出現「暗香路」和「黃昏路」。這兩條路誰敢走啊?查遍了閔行區乃至整個大上海,還真沒有這兩條路。這一次,命名者的頭腦還很清醒,還沒有昏到這個地步。

大上海的大馬路,不僅有文藝范,有詩性氣質,而且數學也特別好!

上海的馬路,從零到九,包括十百千萬億兆,所有數字單位都一一湊齊了。這些馬路,被戲稱為數學最好的馬路,它們是零陵路、一二八紀念路、二灶港路、三門路、四平路、五蓮路、六合路、七浦路、八滧公路、九江路、十一墩街、百色路、千陽路、萬航渡路、億松路、兆豐路……這樣的數學成績,也只有大上海才能做到。

阿拉上海人,上海人說上海話。上海話可以化腐朽為神奇,罵人的吳儂軟語,外人聽起來都像是糯糯的情話。上海話也可以化神奇為腐朽,不少馬路,有很好的名字,卻壞在上海話上了。

上海閔行區有條馬路叫「雅緻路」,從文字上看,無可挑別,夠「雅緻」的了,但到了上海人的嘴裡,竟成了「野豬玀」。閔行雅緻路,就是閔行野豬玀,一杆子打翻一船人,將閔行人罵了個遍,閔行人民不答應了。

如今,閔行雅緻路已順應民心,討民歡心,改名為「開心路」了,這下子,閔行人民應該開開心心了,皆大歡喜了。

「雅緻」路,很好的名字

上海話把這條「雅緻路」說成「野豬玀」,那一條條「支路」則更像家養的「豬玀」。上海有農四支路、五四支路、都市支路等眾多的「支路」,紛紛中槍倒下。

有人曾經設想過這樣一個有趣的場景:一天,農四支路和五四支路狹路相逢,為「儂是豬玀」和「吾是豬玀」爭得面紅耳赤的時候,都市支路匆忙趕來打圓場,說別爭了別爭了,你們「都是豬玀」!

04.

類似的地名趣事,還有許許多多。當年長寧區曾為兩條路取名,為「黔西路」和「赤水路」,此二地皆為貴州地名。在上海話中,前者是「尋死」,後者是「撤尿」,實在不雅。

如果打出租、叫嘀嘀到黔西路,師傅問:「儂起阿里德?」你不能回答說「阿拉尋死路」吧。

兩條「走不通」的路出台後,老百姓意見很大,後經地名辦公室研究,最終取消了原先的命名,代之以其他名稱,即現在的綏寧路和金鐘路。

後來的浦東新區,也有條大馬路鬧得沸沸揚揚。路叫「文登路」,上海人讀音似「墳墩路」,後改為「東方路」。

閘北區有一條家喻戶曉的著名馬路叫「西寶興路」,後來西寶興路就變成火葬場的代名字。住在西寶興路的居民怨聲載道,叫苦不迭。聯名上訪要求有關部門予以更改路名,後來終於改路名為「東寶興路」,居民才如釋重負,終於可以重新做人了!

大上海之大,在於她包容的胸襟,她也有平民化的一面。在十六鋪、董家渡一帶,曾經居住著來到上海灘討生活的人們,聽這些名字,就知道當地原來是做什麼買賣的。

這條豬作弄以及與它有血緣關係的「殺豬弄」始於清朝康熙年間。作為當時已頗具規模的大都市,衙門在城內老北門的東首,專門划出一塊地方供商人開設殺豬作坊,日久成了氣候,中間一條小弄堂人們就稱它為殺豬弄。但隨著時光變遷,原本繁華熱鬧的景象如今已不存在了。

如洗帚弄(加工洗帚)、魚行街(經營鮮魚)、糖坊弄(做麥芽糖)、引線弄(縫衣針)、麵筋弄(製作麵筋)、篾竹街(加工竹籃)、湯罐弄(製作湯罐)、蘆席街(編織蘆席)、火腿弄(腌臘業)、硝皮弄(加工皮革)、筷竹弄(加工筷竹)、花衣街(經營棉花)等等。

十六鋪也有個「雞毛弄」,當年此地是不是一地雞毛?從上面的命名規律猜測,這「雞毛弄」,應該是殺雞賣雞的地方吧。只是這些傳統的行業,早已不復存在了,不知這些名字,是不是還依然保留著。

此咸瓜不是咸瓜,而是鹹魚!由於當年賣鹹魚的都是寧波人,寧波話「鹹魚」發音為「咸瓜」,久而久之,這條路就叫「外咸瓜街」啦。這條路所在的小東門地處十六鋪的裡邊,在這小圈子裡曾經幾乎都是鹹魚行。

其實,大上海也有藏污納垢之地,「摸奶弄」就遠遠地躲藏在金山楓涇鎮的生產街上。這個泛黃的名字,被勒令改為「人民弄」。可是,當地人民卻不買這個帳。說了多少年的名字說習慣了,豈能說改就改?

但「摸奶弄」也的確有傷大雅。改還是不改,這的確是個問題?糾結中的人們,最終用「莫乃弄」取而代之,既不忘舊,又有傳承,還不失體統,正是這三個同音字的智慧,幫助了當地人找到了內在的平衡。

換成了「莫乃巷」,幫助當地人找到了內在的平衡

可見,城市道路的命名,講政治是第一位的。科學和文化,傳統與習慣,各種因素也都必須考慮進去。

前段時間,上海突現一條「全是套路」的馬路。後經記者實地採訪核實後發現,此為兩名男子所為。他們為了拍照,將「和田路」的路牌,換成了「全是套路」。結果,他們也為此付出了代價。

事實上,城市道路的命名既有套路,但也並非「全是套路」。

每一條道路,都有它自己名字。像一個生命,有它的延續性。給一座城市的每一條道路命名,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特別是今天上海這樣具有傳承的大都市。

「上海這種超大城市,管理應該像繡花一樣精細」,而超大城市的精細化管理,正是一個世界級難題。越來越多的馬路,成為上海城市面貌大變樣的標誌之一,也為這個世界級的難題增加了更大的難度。

特別是上海的道路建設迅速加快後,所呈現出來的兩個顯著特點:一是隨著寶山區、嘉定區、閔行區、浦東新區、松江區等新建區的設置,市區道路由老城區向新城區擴展;二是隨著內環高架路、南北高架路的興建,市區道路由地面向空中發展。

這些都將是上海道路命名所面臨的全新課題。

05.

上海的馬路史,就是一部城市發展史。主幹道彷彿城市的大動脈,而通往小巷裡弄的道路就是城市的毛細血管。大大小小的道路,像脈絡一樣遍佈於整個城市,讓上海的血肉豐滿,充滿著活力。

上海的每一條馬路,也都內涵豐富。隱藏於馬路兩側的每一棵古樹,每一棟古建築,都掩映一個故事,都散發著歷史的信息。如果你不了解它,那就只是一條普通的馬路。只有讀懂了上海的每一條路,才能真正了解上海的底蘊,甚至中國的歷史。

上海市興業路76號,原為望志路106號。當年的十三位創業者,是一群懷抱理想,準備干一番驚天動地大事業的團隊。選擇此地開會議事,本是機緣巧合,無意為之,卻與創業的主題十分吻合。無論「興業」也好,「望志」也罷,無不契合他們的初心。

中共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會址(興業路76號,原望志路106號)

這個當時不為時人看好,不準上市,屢受打壓的創業「公司」,二十八年間,即天翻地覆慨而慷,迅速地達成了興業夢想,完成了建國大業——「興」了很大很大的一份家「業」。時至今日,這個歷史上最成功的「公司」,已經成長為全世界市值第二的百年老店(97年)了。

興業路真是名副其實的一處旺地,是夢想起飛的地方。1949年的建國大業,追根溯源,正是源於興業路這次並不順利的出發。興業路也因此是中國革命的道路中,那一段最初始的行程,而興業路上的那棟建築,無疑就是革命的原點。

與興業路相距不遠,有一條多倫路,這條短短的馬路,長不過500米,不奢華,不起眼,卻卧虎藏龍,曾經是二十世紀初思想文化的高地。

多倫路201弄2號是左聯的會址,一大批左翼文學的健將們,諸如魯迅、郭沫若、茅盾、瞿秋白、馮雪峰、葉聖陶、丁玲等,或居住於此,或在此進行頻繁地思想與文學交流,點燃了自由精神的火把。

多倫路上的雕塑《魯迅》:魯迅和文學青年

正是這種一脈相承的信仰,可貴精神的契合,讓毫無關聯的兩條馬路,建立了某種內在的聯繫。興業路上點燃的革命火把,在多倫路上得到了呼應、互動和傳承——人類革命的終極目的,不就是為自己爭得自由嗎?

儘管興業路上的那棟建築,匆匆之間「人去樓空」,但從此開創的事業,卻從未停息。合作、分裂、抗爭、反「圍剿」以及長征,多倫路上的另一群人,始終與那群遠去的背影,休戚與共,息息相通。

以魯迅為代表的左翼作家們,一直自覺地把自己的戰鬥,納入到那個革命的序列之中。他們一聲聲地吶喊著,與遠方那支跋涉的隊伍遙相呼應——他們以自己的方式,在多倫路上進行著另一種意義的「長征」。

06.

與這兩條具有紅色譜系的馬路不同,著名的淮海中路卻呈現另一種身影。它是昔日東方巴黎的變形,也是今日時尚魔都的縮影。它的前世與今生,總是流金溢彩,無不風情萬種。可以說,淮海中路仍然是當今上海,乃至全國,最摩登、最時尚的一條馬路。

淮海中路的前身是霞飛路,那條深深地刻在老輩上海人記憶中的霞飛大道。霞飛,是一個浪漫的名字。可是,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這樣一個唯美的路名,竟然是以法國將軍霞飛的名字命名的。

一介武夫的霞飛,一戰初期的法軍總指揮,全名為約瑟夫?雅克?塞澤爾?霞飛,這個勇敢到近乎木訥的軍人,在炮火中淬鍊出來的元帥,粗礪的外表與「霞飛」的意境相去甚遠,也與唯美的道路名稱極不相稱。

1922年,霞飛將軍在上海霞飛路

不過,那時的霞飛路,位於法租界,那是他們的地盤,他們說了算。更沒有天理的是,1922年霞飛將軍到了上海,在霞飛路上種下了一顆「和平樹」——在別人的庭院里,用剌刀強行地划出一片地,又是修路,又是栽樹,而且栽的還是「和平樹」——在殖民者的邏輯里,這就是「和平」。

了解這些背景,無論它叫什麼名、發生什麼事,都可以理解了。

然而,這條霞飛大道,建成之後就博得盛名,與巴黎的香榭麗舍大道齊飛,共紐約的第五大道一色,並沒有辱沒「霞飛」的美名。

至民國時期,不斷成長的「霞飛」路,出落得更加楚楚動人。道路兩旁名店林立、名品薈萃、名人匯聚,是上海最著名的商業街,也是最高檔的住所,更是最時尚的象徵。沿路各式建築,眾多的里弄,雖歷經百年滄桑,今天仍然風韻猶存。建築里的故事,不斷地迭代壘加,積澱了豐厚的人文內涵,更是歷久彌新。

235號霞飛路巡捕房

358弄尚賢坊

567弄漁陽里6號中國社會主義青年團中央機關舊址

870號國泰大戲院/國泰電影院

927弄霞飛坊新式里弄64號許廣平舊居

1176、1178號和1200弄1-4號顧維鈞私宅

1209號猶太富商安德華·愛滋拉住宅

1258號聶耳舊居

1285弄24號張元濟故居

1431號法國總領事館

1469號美國總領事館

15l7號盛宣懷住宅,日本領事館

1610弄逸村2號蔣經國舊居

1610弄逸村7號徐恩曾舊居

1643號何應欽舊居

1843號上海宋慶齡故居

…………

高官顯貴、富商大賈、職業革命家、殖民者……五行八作,三教九流,不同時期,匯聚於此。

358弄的尚賢坊,郁達夫和王映霞曾在這裡邂逅。870號的國泰大戲院(後來的國泰電影院),又有無數的情侶在這裡牽手。

1843號是宋慶齡心目中一個「家」應有的樣子,在這裡她工作、生活達15年之久。她喜歡這個家,說去北京是「上班」,到上海是「回家」。

尚賢坊見證了郁達夫與王映霞的邂逅

人往高處走,霞飛路無疑是上海灘的「高地」。難怪紅極一時的連續劇《上海灘》中,一位低到塵埃里的窮屌絲丁力,他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能從閘北的貧民窟「飛」到霞飛路上去,找到一個屬於自己的家。

07.

一條路,一座樓,是一代代人命運的寫照。霞飛路(淮海中路1836號-1858號)坐落著一座建築,外形設計像一艘等待起航的戰艦,這是上海最早的一批現代化高層電梯公寓,也是上海最文藝的大樓。

這座叫做「諾曼底公寓」迎來的第一批住戶,都是歐美在滬的僑民。1953年公寓被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更名為武康大樓。因為最文藝,吳茵、鄭君里、秦怡、上官雲珠、王人美、趙丹、黃宗英、孫道林、王文娟等一批文化演藝界名流,便理所當然地入住此間,他們最有資格成為公寓的新主人。

時間快進至1966年,這艘戰艦遭遇到空前的雷霆風暴,駛入了萬劫不復的深水區。此時,霞飛路已是多年前的往事,淮海路也不適應時代的潮流,「反修大街」的名字最革命,因而成了革命的「最前線」。

「諾曼底公寓」是當年上海最文藝的大樓

武康大樓也因此搖身一變為「反修大樓」,但它沒有成為革命的堡壘,卻成為了反革命們的「上海跳水池」。十年風暴開始後,文藝界即不幸淪為重災區,這個期間共有十人從武康大樓跳樓自殺,這些身心受到嚴重摧殘的人們,義無反顧地登上了這座城市的制高點。縱身一躍而下的慘烈與決絕之後,承接他們的並不是柔軟的水流,而是堅硬的大地,是那條從前的霞飛路,後來的淮海路,當下的「反修大街」。

對於十位逝者而言,這座「諾曼底」的戰艦,再也無法登陸了。從「諾曼底公寓」的高貴奢華,到「上海跳水池」的死亡恐怖,天堂到地獄的歷史轉換,就在一瞬間。

霞飛路上(今淮海中路1258號3樓)一棟聯排式公寓建築,曾是作曲家聶耳的舊居。1934年12月到1935年4月,他在此居住。

此時的時局,東北全境淪陷,華北之大,也「安放不下一張平靜的書桌」。十里洋場的上海,卻不時地瀰漫著《何日君再來》《桃花江是美人窩》的萎靡之音,被田漢斥為「脂香粉膩」的溫柔之鄉。

比我們多了兩隻耳朵的聶耳,這位天才的音樂家,堅定的革命者,於無聲處聽驚雷,最早捕捉到時代的最強音。

在一張香煙的襯紙上,聶耳發現了被捕前的田漢為電影《風雲兒女》創作的主題歌詞。這個意外的發現,讓聶耳和田漢的名字,從此珠聯璧合,永遠而緊密地聯繫在一起。

田漢的歌詞,讓聶耳激情澎湃。回到霞飛路旁的居所,聶耳用兩天時間,寫出了曲子的初稿。4月15日,他也為了躲避追捕,不得不乘船東渡日本。隨後,他三易其稿,並將定稿的曲譜寄回上海。這張題為《進行曲》的譜子,送到朱慶瀾的手中時,這位百代唱片的投資人又加上「義勇軍」三個字。於是,《義勇軍進行曲》就這樣誕生了。

1935年5月16日,百代公司將《義勇軍進行曲》灌成唱片公開發行,並將該錄音轉錄到電影《風雲兒女》的膠片上。5月24日,影片在上海金城大戲院首映,首映之日,《義勇軍進行曲》便立刻被傳唱。

聶耳到日本後,在給母親的信中,曾這樣寫道:「我要用反抗的歌曲喊出奴隸的心聲,用反抗的樂曲奪得自己的天堂。」《義勇軍進行曲》正是這樣的歌曲,從歌詞到曲調,每一個文字,每一個音符,都擊中了中國人的心靈,從而成為時代的最強音。

兩個月後,從日本輾轉傳來了聶耳不幸溺亡的消息。他的生命,永遠地停留在了23歲。他的人生,也畫上了一個永遠的休止符,但《義勇軍進行曲》中,有他永不消逝的心跳。

最初由霞飛路飛出來的旋律,在抗戰中,吹響了戰鬥的號角。多年以後,又成為了莊嚴的國歌。

如今,這位偉大的人物,以另一種形式,活在他曾經生活過的霞飛路,活在人們的心中。

在淮海中路(當年的霞飛路)、復興中路和烏魯木齊中路圍合成的三角花園處,聶耳的塑像矗立於此,離田漢的塑像只有800米的直線距離。

聶耳銅像

有人說,一對珠聯璧合的詞曲創作者,應該是如膠似漆般的情人關係。聶耳與田漢,一個曲作者,一個詞作者,兩人合作完成的《義勇軍進行曲》,由兩個人的心曲,匯聚為整個民族的合唱,這旋律的裡面,澎湃著多少不屈的魂魄,蘊藏著多少價值和力量?

音樂本是遊走在時間裡的藝術,卻以雕塑的形式佇立街頭,成為永恆。淮海路上的兩尊塑像,兩個靈魂的彼此相望與攜手,像是「情人」,更是戰友。這種密不可分的關係,反映了他們與上海的不解之緣,也是對他們最好的紀念。

並不是所有的靈魂,都值得以這種隆重的方式紀念。更多的人,只是馬路的匆匆過客,馬路邊的房子,也只是他們人生的一座驛站。

08.

霞飛路上(今淮海中路1517號)一座新古典主義風格的花園別墅,是上海灘數一數二的豪宅,它建於1900年。一百年多來,從中進進出出的,都是風雲一時的頭面人物。

霞飛路上的豪宅

花園別墅為德國人所建。1912年秋,盛宣懷來到了霞飛路,將別人的別墅,變成了自己的私宅。一段時期內,霞飛路的這座花園別墅,便與這個人的名字連在了一起。

房子的新主人,是一位曾經的權臣。一年多前的1911年5月8日,攝政王載灃宣布成立新內閣,他赫然在列,是大清「皇族內閣」的郵傳部大臣。次日,「皇族內閣」發布了1號令,宣布 「鐵路幹線國有」政策。而這個政策,按照當時報紙輿論的說法,「外間多聞系盛宣懷一人鼓動。」

政策激化了各種矛盾,如一石激起千層浪,引起連鎖反應,最終讓大清爆雷,走上了不歸路,而盛宣懷正是那個拉響導火索的人。

大清亡了,對於盛宣懷而言,這不重要,或許「正中下懷」,偷著樂呢。他沒有政治原則,迷信金錢,本質上是一個做「帝國生意」的商人。他「一手官印,一手算盤,亦官亦商,左右逢源」(李鴻章語),在輪船招商局「改制」過程中的巧取,對漢冶萍公司等國有資產的豪奪,以及在鐵路督辦大臣的肥缺上揩油,讓他一口口吃成了胖子,搖身一變為「清末首富」。

據台灣學者凌鴻勛統計,在鐵路督辦大臣的九年任職期間,清政府從英國借了1065萬英鎊,盛宣懷冠冕堂皇地吃了5%的回扣,美其名曰是按「國際慣例」。僅僅這一筆「帝國生意」,摺合440萬兩的白銀,便進入了他的私囊。

在公私不分的末世,又富可敵國,盛宣懷其實已處於險境了。所好的是,大清先於首富「跌倒」了。否則,首富再多的銀子,還不都是讓大清皇帝一口吃飽的囊中之物。

幸好大清死得快,也多虧盛宣懷跑得快。武昌起義後的10月26日,清廷將盛宣懷作為「頂雷」人,「將其革職,永不敘用」。《清史稿》中,趙爾巽譴責盛宣懷「侵權違法,罔上欺君,塗附政策,釀成禍亂,實為誤國首惡。」看來清廷並沒有冤枉他。有禍在身的盛宣懷,於10月28日逃離北京,經天津輾轉青島、大連,最終亡命日本。

民國建立後不久,遠避日本的盛宣懷,在向袁世凱示好而取信於袁後,即回到上海定居。此時,大清的屍骨未寒。四年後,他也在上海的這座豪宅里去世,留下了無數的遺產,僅白銀就有1160多萬兩。

白花花的銀子以及兒子盛重頤繼承的這套花園洋房,還是讓不少人眼紅耳熱——袁世凱覬覦過,蔣介石惦記著。別墅也幾經周折反覆,頻頻更換主人,它先後迎來過曾任安徽省主席的陳調元,也入住過再造共和的段祺瑞。

抗戰中,此房曾被日本人佔用。抗戰勝利後,盛重頤在收回了此房不久,又賣給了榮德生。解放後歸國家使用,三年困難時期,林彪之妻葉群曾是這裡的半個主人。中日復交後,日本駐上海領事館設在這座花園洋房中,現為日本總領事的住宅。

花園別墅里進進出出的頭面人物,左起依次為:盛宣懷、盛重頤、陳調元、段祺瑞、葉群

1517號豪宅曾經的主人們,都隨著時光而凋零。其中的主人盛重頤,在不得不惜別這棟深深的庭院之後,最終流落香港,晚景凄涼。他的朋友金雄白曾撰文這樣描述:

盛老住在英皇道的時候,已是貧病交迫,連醫藥費都付不出了,遇到熟悉的朋友上門,就訕訕告貸。那種凄慘的光景,誰又能想得到,不久前,他的住處像俱樂部一樣的熱鬧,每天晚上笙歌宴舞,那彩色的燈光,是從地板上鑲嵌的玻璃中打出來的……

淮海中路逸村2號(當時的林森中路),也同樣是一個讓人感慨的地方。

這幢花園洋房,曾是太子蔣經國故居。1948年7月,他肩負欽差大臣的使命,攜妻蔣方良,子女孝文、孝章,住進了此處,掀起了席捲上海的「打虎」風暴,而這裡正是最初醞釀的「風暴眼」。

無奈江山易手,倉皇南逃。洋房多次易主,它的價格也幾經翻炒,一路飆升,堪比當年的風暴。如今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何方神聖了!

林森中路蔣經國故居

淮海路上這些高牆深宅,不因時光的摧折而失色,因為得到了最好的保護,反而歷久彌新,增添了幾分滄桑後的嫵媚。只是那些曾經風光無限的主人,漸漸地漫漶了身影,如今安在哉?

永久產權也好,70年期限也罷,對於人生不滿百的草木之人而言,神馬都是浮雲。無論大小與妍媸,房子終歸都是蝸居的家,而不是蝸牛的殼,生不帶來死不帶走。豪宅與草堂,本身沒有意義,是人賦予它以意義,人是宅子的靈魂,杜甫的草棚子,就是因為這個有趣的靈魂而不朽。

沒有靈魂,即便是再頭面的人物,在時間的洪流里,終究都是高堂華屋、馬路、城市乃至時光的匆匆過客。

09.

一條路,就是一條綿延不絕的歷史。名字變來變去,路依舊還是那條路。從霞飛路變成淮海中路,但它依舊是上海,乃至全國,最摩登、最時尚的馬路。

淮海中路上的環貿,成為了淮海路上新的坐標

上海的馬路千千萬萬條,上海馬路上的老建築,更是數以萬計。它們是一個個載體,承載著上海的記憶。

奧地利著名作家、哲學家,現象學的創始人胡塞爾,把對象的感知過程說得很形象生動:「被感知之物在某種程度上向我們呼喚:這裡還有進一步可看的,讓我在所有的方面都轉上一圈,同時仔細觀察我、走近我、打開我、肢解我,一再地打量我並全面地翻轉我。」

大上海眾多的大馬路及其建築,就是「被感知之物」,是我們感知的對象。她們有的一直「在場」,有的不得不被迫「退場」,而我們大多處於「缺席」的狀態——很多的時候,我們昂首闊步地走在一條條大路上,卻對它們視而不見。它們的「呼喚」,我們感知到了嗎?是否能夠聽得懂?

一條馬路,考驗著一個人的眼力。燈火闌珊處,曾有多少澎湃激蕩的往事在暗中涌動,每座小洋樓的背後都有訴之不盡的傳奇。對一條馬路的認知有多深,全憑你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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