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川玲：我教孩子讀紅樓
這應該算接近我理想的閱讀寫作課，不僅停留在追求孩子讀了多少字，讀得快不快，也沒有寫讀後感，我們讓孩子看得懂人物的性格和特點，跟作品的人交朋友；我們讓孩子懂得人物的價值，為心愛的人物重新安排命運。我想他們會跟我一樣，像享受明前龍井、膏滿籽足的大閘鞋一樣享受紅樓夢，每年都讀一遍，這是我們中國人獨有的精神享受。
賈府那麼大，為什麼衰敗了？
1.賈府皇宮裡的靠山沒了2.被抄家3.奢侈浪費（妙玉扔茶盞、玉田胭脂米、茄鯗等例子）4.家庭的主心骨賈母去世5.花銷大、收入少6.放高利貸、辦冤案（法律風險）7.賈府的男人不務正業、撐不起家8.女人柔弱，過著貴族生活9.女人不能出去做事賺錢10.驕橫霸道，樹敵太多11.人心散
孩子說，老師記錄，我們寫下了賈府衰敗的11個原因。當天我發了條朋友圈感嘆：「三四年級的小娃分析的賈府衰落的原因，好像沒有我說話的餘地了，對於能夠帶領孩子們讀紅樓夢讀到這個位置，我表示心滿意足。」
帶孩子讀紅樓，是我一直想做的事情，一是我知道大多數中國人其實並沒有讀過紅樓原著，錯過這座中國文學的珠穆朗瑪峰；二是我開始讀紅樓也就是九歲十歲這個年齡，讀紅樓沒有人們想像得那麼難。我相信童書媽媽的老師們一定能找到讓孩子們讀紅樓的方法。但這需要驗證。
▲我們後來選擇了《劉心武爺爺講紅樓夢》作為孩子們的讀本，因為劉心武說「不講愛情，不講家族盛衰，不講人際勾心鬥角，不講兒童不宜的內容，單把書里那些最美好的人，最美好的事，那些詩情，那些畫意，那些溫馨，那些歡愉，那些美景，那些趣事，一一道來。先往孩子們心靈里，撒些花瓣，布些香草，留些亮斑，飄些美韻，為他們今後在成長的過程中，一次次地閱讀《紅樓夢》奠定基礎。」這也是我們想做的。
教孩子讀紅樓的第一課：
讓孩子願意接觸書，讀進去
我們帶孩子們讀紅樓的第一件事情，是做一個卡牌遊戲。
卡牌配對遊戲是童書媽媽帶閱讀的「經典遊戲」。我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小孩不愛這個卡牌遊戲，最害羞、最不自信、最懼怕讀書的孩子，都喜歡這個遊戲。我們在帶孩子們德國國寶級兒童文學作家凱斯特納的《埃米爾擒賊記》用過這個遊戲來考察孩子們是否讀完了整個文本。
這個遊戲不是在網上隨便買個卡片，也沒有現成的文本下載，每一張都需要老師設計。設計的老師第一要超級熟悉文本，在卡牌中要設計非常淺顯的信息，也設計一兩處看得不認真就一定無法闖關的信息；第二要有強烈的遊戲精神，要在設計面帶「壞笑」，想像自己是一隻看不見的手，通過幾張卡牌就能把孩子們帶入緊張、刺激的狀態之中——我們廣州的大米老師最擅此道，她是我們的卡牌遊戲設計之神。
紅樓夢這24張卡牌出現在三次課的第一次，比較簡單，是8個主要人物的三組信息：人物畫像、人物性格、人物故事。兩組孩子要比賽，誰能最快配對成功。
孩子們開始一片慌亂，但他們很快就安靜下來閱讀卡片上的信息，一邊交流彼此的看法，一邊翻開書本核實是否準確。我認識這些孩子之後從來沒有見他們讀書這麼認真。
這對於第一次讀紅樓的孩子來說，並不是簡單的事情。
那些一聽紅樓就畏懼的孩子，在這個時候愉快地翻開了書，他們第一步分清楚了黛玉和寶釵，王熙鳳和李紈，進而分清楚了（元）應（迎）嘆（探）息（惜）四個賈府姐妹（對於孩子們來說，迎春和惜春是比較難以分清的），進而能夠分清晴雯襲人鴛鴦小紅等一眾丫鬟。
很多家長跟我聊孩子不愛讀書，孩子愛讀書的前提是一定要給孩子挑選好作品。好的作品自己會說話。好作品有個魅力，只要你真的開始去讀，你就會愛上這個作品。這個卡牌遊戲的終極使命，是讓孩子開始去讀，真正敞開內心去讀。
。
卡牌遊戲這節課最後幾分鐘，我請孩子們舉手：已經看完一套六本的請舉手，真的打算把這六本看完的舉手，已經在看原著的舉手，打算去看原著的舉手。
很愉快，所有的孩子都打算把《劉心武爺爺講紅樓夢故事》六本看完，幾乎所有的孩子都表示打算去看原著。
▲ 這次課，我們讓孩子寫作《紅樓夢》中的一個人物當朋友，上海課堂的小朋友認為寶玉在2019年會是流量明星。這是他的分析。
教孩子讀紅樓的第二課：
讓孩子參與進書里的生活，有溫度地讀書
為什麼《紅樓夢》是中國文學的珠穆朗瑪峰？其中一個理由是《紅樓夢》一共寫了985個人物，個個生動獨特，讓人印象深刻。
如何能夠讓孩子真正懂得這些人物，甚至愛上這些人物？
我們的安排不是做一場紅樓穿越。讓孩子們自由組隊分成若干小組，每個小組從《紅樓夢》裡面選取5個人穿越到現代成立一個組織。這個組織可以是一個公司，也可以是一個NGO組織。
南京的薔薔老師跟我們說，因為寶黛擅詩詞，惜春擅畫，妙玉擅茶，探春擅書法，王熙鳳擅長管理，很可能出現的局面是開一個教寫作教畫畫茶藝的培訓班，寶釵黛玉妙玉探春當老師，王熙鳳搞管理，這樣其實理解紅樓的人物範圍很窄，而且也停留在才能技藝這個表淺的層面。
真感謝薔薔老師的提醒，我們做了幾個舉措：
1.必須出現的人物，有男有女，有貴族小姐公子，也有丫頭小子（這避免全部公司都是幾個主角出場，曹雪芹985個人物白寫了）。2.公司註冊制。小組想好了公司業務之後到老師處註冊，被註冊過的公司其他小組不能用了，先到先得。避免了重複、固化思維。也加快了孩子們「選題」速度。效果很好。開辦的機構非常多樣化。3.有啟發性的示範。每組都要完成一個公司雲圖。老師事先在紙上寫好了一個企業雲圖，直接展示給孩子看。這個雲圖要展示：企業名稱、創始團隊、產品核心競爭力、口號、顧客群體。我們故意展示了一個愛抖音公司，讓薛幡當了創始人，目的有二：啟發孩子組建的公司要時代感，不要局限在開個詩社，辦個培訓班上；不要對人物有固定的印象，在現代，薛幡這樣的也有發揮機會。
▲孩子們在展示他們的創業公司，根據紅樓人物的特點做有趣的安排，讓他們開心極了。
這次課孩子們忙著註冊公司、組建團隊，打磨公司產品，他們關心人物的才能、秉性，合作性，並且真切地關心人物乃至家族的命運。他們對課堂開頭的話題「賈府為什麼衰敗」，理解應該會更加深入。這也是他們把紅樓夢的人物和故事跟自己和當下的時代聯繫在一起。作為讀者，跟文本發生了有溫度的鏈接、有強烈情感的鏈接，進行了深入的思考，用我的話來說「大腦有了活動痕迹」，這才是真正的閱讀。
這次課的寫作題目有三個：
1. 「XX（團隊名）誕生」2.「我推薦XX到XX公司上班」3.「你喜歡活在現代還是《紅樓夢》里」
孩子們可以從中任選其一，第一個題目是比較容易的，孩子們把今天的活動過程複述一遍出來就好了，當然，這個複述包括了他們小組選擇和思考的過程。他們做了一個什麼公司，為什麼選擇了這五個人；
第二個題目需要孩子們思考的一點小彈性，因為課堂本身沒有直接給出答案，他需要換一個角度想一想，想明白了，再寫下來。
第三個題目是思考深化的題目，可以讓孩子思考時代與個人命運的關係。
每次閱讀課我都會讓孩子們寫作，寫作是閱讀之後思考之後的表達。
通常，我都會給出幾個題目讓孩子選擇，這樣他們可以選擇合適的難度和喜好的題材方向，對於那些幾乎沒有孩子選擇的題目我會很警惕，因為那意味著題目出得不好，不能打開孩子表達的閘門。這次課的題目我非常滿意，每個題目都有孩子選。同時我留意到，他們選擇的速度很快，說明題目讓他們有寫作衝動。
我還提供了三個寫作級別給孩子們，他們可以任選其一：
1.微風級 人物生動、公司／機構很具吸引力，五行以上；2.大風級 人物生動，有理有據，不服不行，寫滿一頁紙3.颶風級 生動、有理，添紙（我們給孩子每次只發一張寫作紙，如果寫滿了，再找老師添紙）
有意思的是，雖然孩子們可以大搖大擺地選擇微風級，但真正選擇這個級別的孩子很少，大部分孩子會選大風級和颶風級，他們很享受給老師來個颶風的快樂。所有的孩子都比他們以前寫得更多。我很喜歡讓他們越寫越多越寫越有質量越寫越愛寫的過程。
這次課後，有好幾個孩子交了文章還不肯走，一直要看見老師拿起他的文章在讀，在滿意地笑，在跟其他老師很驚喜地分享——他們要看見這樣的反應之後，再心滿意足地走。
▲下課了，孩子們還久久不肯離去，要看到老師讀了他的文章，甚至要聽完老師的複課會才肯離開。
教孩子讀紅樓的第三課：
探討人物價值觀，有深度地讀書
「下一次課是最後一次《紅樓夢》審辯閱讀，我們的難度升級，會集中解剖賈寶玉這個核心人物，賈寶玉的故事在《劉心武爺爺講紅樓夢》並沒有單獨成冊，但幾乎貫穿在每本書之中。孩子如果不通讀全套書，無法得心應手完成下次課的內容。賈寶玉是曹雪芹的精神載體，從儒家的入世到後來釋道的出世，白茫茫大地真乾淨，這是中國古代人典型的精神路徑。我們在賈寶玉身上會探討得很深，到生命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希望我們能夠帶領孩子到達這個精神內核。」——這是我們在第二次課後，發到家長群的文字。
紅樓夢值得做課的內容很多，做起來很好玩，學生很喜歡、家長覺得很有「中國文化氣息」的內容很多，比如紅樓美食、紅樓服飾，乃至紅樓詩詞，但這些我們都捨棄了，因為我們認為這些不重要，不是我們一定要做的。一定要做的事情，是探討賈寶玉。
賈寶玉是什麼？他是銜著一塊寶玉出生的，比含金湯勺高級多了。他是富貴溫柔鄉的佳公子，世間能有的一切他都有——富裕而有品味的生活，深愛他的家人，很多很多的跨越性別的友情，心靈相通的愛情。
賈寶玉提出的命題是，如果你想擁有的一切都擁有了，你會做什麼？你最在乎的東西是什麼？不在乎的東西是什麼？
▲ 孩子們在看87版電視劇。他們要根據人物的言行梳理出人物的價值觀。
我們不會直接給答案，而是讓孩子們看了三段視頻。這三段視頻是我們從87版電視劇《紅樓夢》裡面剪出來的，一共15分鐘，設計課程的老師看了上千分鐘才選取出來這七八條，另外一名老師剪輯而成。這三段分別說的是寶玉在感情、對待學業和仕途以及對待需要幫助的人的態度。
孩子們看後，進行小組討論，向我們分享了他們看到的寶玉：很重視感情，不喜歡仕途，喜歡幫助像劉姥姥這樣的窮苦人民，但對愛貪小便宜的奶媽絕不容忍……
▲孩子們看到的賈寶玉。
之後，我們向孩子們展示了28條價值觀，告訴他們，我們要專門為賈寶玉舉行一場特殊的人生拍賣會。每個小組要為寶玉拍回他最想要的東西。這次拍賣會的主題是為賈寶玉拍回「一生所愛，一生所求」。
在拍賣會上，孩子們爭奪得最激烈的是：
1.可以自由做事情2.每天都非常開心3.得有情人，白首不相離4.有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5.拯救全世界的難民6.行走江湖，扶危濟困，成為一個利他主義者
無人問津，最後流拍的是：
有一屋子的錢 不勞而獲在元妃幫助下當上國家總理考上哈佛，進入世界五百強當高管
拍賣會比我們預想的還要激烈，孩子們為寶玉拍回「得有情人，白首不相離」之後，小組成員激動地擁抱在了一起，林妹妹終於跟寶玉在一起了；在「拯救全世界的難民」這個拍項的時候，五個小組的競價到達白熱化狀態，我們知道孩子們看見了寶玉的善良和擔當。
最讓我們動容的是，有個小組為了拿到自己想要的東西，啟用了潘多拉魔盒，結果抽到的潘多拉詛咒是「你愛的人不愛你」，我們竟然看見這個小組的一個男孩因此默默流下了眼淚。
這些場景看得我們老師很感動，小結的時候，我跟孩子們說：「這次拍賣會讓我們知道，你們真正讀懂了寶玉，讀懂了《紅樓夢》，讀懂了曹雪芹。」
最後，我邀請孩子們做一回上帝，來決定寶玉命運，寫作一篇《寶玉的後半生》，你可以決定寶玉活得很慘很慘，也可以讓寶玉擁有所有他想要的東西，獲得人生的大圓滿。而這個事情，正是續寫《紅樓夢》後40回。在布置作文的那一刻，我突然覺得冥冥之中自有安排，曹雪芹沒有寫成後面四十回就是上天的安排，簡直是最高級的寫作——讓每個人都可以寫作，每個人都可以安排他們最關心的命運。
這次課孩子寫得很好，有些安排寶黛私奔隱居田園過著粗茶淡飯的生活，有些安排寶玉踏上扶貧道路，幫助成千上萬的人，有些安排寶玉去當了鄉村老師，還有人安排寶玉和黛玉成為風靡一時的暢銷書作家，住在紐約的別墅裡面，生了一對兒女叫賈黛玉和賈寶琴……
他們寫：寶玉在山裡有那個柴草建了一座房子，外麵糊上泥巴，房子遠沒有大觀園漂亮，但他們生活在一起，快樂極了。春天賞花、農耕、制物，夏時書畫、對詩享受時光，秋季手機五彩樹葉、準備收割，冬日賞雪、玩耍。
他們寫：一年又一年過去了，寶玉已經將近一百歲了，一天晚上賈寶玉正準備上床睡覺，突然發現黛玉的身體很不好了，在第二天早上，黛玉死了，寶玉很傷心，他哭了兩天一夜，哭完之後，他想：「我的生活已經很充實了，我幫助了留守兒童，我已經很滿意了，讓我也死去吧！」在第三天早上，他實現了願望，也死了。
他們有些很魔幻，有些很幽默，有些很仗義，有些很兒女情長，但他們全部都很善良。
他們寫得很好，很動情，好得在燈下看孩子們文章的時候哭了兩次。我心裡默默地想：這應該算接近我理想的閱讀寫作課，不僅停留在追求孩子讀了多少字，讀得快不快，也沒有寫讀後感，我們讓孩子看得懂人物的性格，跟作品的人交朋友；我們讓孩子懂得人物的價值，為心愛的人物重新安排命運。我想他們會跟我一樣，像享受明前龍井、膏滿籽足的大閘鞋一樣享受紅樓夢，每年都讀一遍，這是我們中國人獨有的精神享受。
當老師是一件激動人心的事情，你可以在課堂上給孩子意外、刺激、喜悅的體驗；當老師也是溫暖的事情，你可以跟那麼多孩子，通過閱讀和寫作心靈相通；當老師也是一件滿足的事情，你可以見證孩子們生長過程，而且朝著那麼美好的方向生長。我們很幸運，可以一直這麼幸福地工作下去，跟寶玉一樣工作到100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