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縱然世道艱辛,幸福依舊是你的責任
作者簡介
張曉風,1941年出生於浙江金華,祖籍江蘇銅山,是中國台灣著名散文家 。畢業於台灣東吳大學,並曾執教於該大學及香港浸會學院,現任台灣陽明醫學院教授。
1
「那一年,我們逃到鎮江,到了金山寺,」朋友黃以功說,「我和弟弟一起病了,弟弟死了,媽媽抱著我,等著,不知道我會不會死?」
我聽了,只覺詫異,金山寺,不是《白蛇傳》的金山寺嗎?金山寺應該是鐘鼓儼然金碧輝煌,昂昂然地坐落在山川形勝的地方才是啊!然後,哐然一聲,法相莊嚴的法海和尚就披著金紅的袈裟走了出來,當頭一缽罩下,一切妖魔鬼怪無所逃……
但那一年的金山寺,一個蓬頭苦臉的婦人,在逃難的路上,腳下守著一個孩子的屍體,手中抱著垂死的另一個,此時此際,善於收妖的法海又能說什麼?
這樣的故事,我要說它嗎?就讓它湮沒無聞隨風而逝吧,就讓他們不知道吧!
2
沉冬、深夜,家人都睡了,我獨坐孤燈下,為姜成濤寫一首歌詞,他性急,有時竟半夜從巴黎打電話來催。
一個人兀坐著,題目已寫好:
「賣饅頭的老王,他接到了一封信。」
不是無話可寫,而是一時心如狂濤,不知怎樣收攏,不知怎樣把自己規規矩矩合韻合轍地收回一行行的格子里去。我其實並不認得一個賣饅頭的老王,可是又覺得認識那人已經幾十年了,他常騎一輛破腳踏車,嗄著和車子同音色的喉嚨吆喝著:
「包子——饅頭——豆沙包——」
他們差不多一例是北方人,黑臉膛,堅毅,卻不怎麼快樂的眼睛。他們賣白饅頭,也為大眾口味賣甜饅頭,黃昏,穿巷子,暮色里背影像黑紙剪貼,在每一個大城小鎮……
而設若,有一天,他正在揉面,忽然,一位鄉親輾轉帶一封臟爛泛黃的信來,信打開,殘酷而簡單,母親死了,在一九七……
我不認識老王,可是我知道那事是真的,我一個人失聲大哭,在深夜三點,替老王郁怒,替老王茫然,天道怎會如此的呢?怎麼會呢?
然後,我看見老王站在黃昏的浮塵里,一臉悲凄,我清楚看見他舉起揉面的手去擦臉上的淚痕……我開始一行行寫下去:
賣饅頭的老王他接到了一封信
八千里外啊,死了他的老娘親
他把饅頭揉了又揉啊,揉了又揉
他把那封信放進了他的圍裙
死了有十年啦,怪不得夢裡叫她她不應
剛蒸好的饅頭咧,娘,您就嘗嘗新
這些年賣了有多少饅頭我也數不清
為什麼偏偏不能放一個在您的掌心
3
清晨,我把孩子叫來,念那首歌詞給他們聽。
「老王收到的那封信里寫什麼,你們知道嗎?」
「知道,」他們的面色平靜,有如回答一道數學題,「他媽媽死了嘛!」
然後他們急著找溜冰鞋,難得的晴冷乾爽的日子,他們要去樓下公園的溜冰場玩。
我要告訴他們老王母親三十年倚閭而望的苦痛嗎?我要告訴他們萬千人子在三分之一世紀以來等待這驚心報喪的一剎嗎?不要,讓他們笑聲如鈴,飛身下樓,和公園裡的朋友一起溜冰吧!
就連我自己,孩提時不也一無所知嗎?當整個江山轟然陸沉之際,我在幹什麼呢?我在讀《愛麗絲》,我在每晚巴結地又搖扇子又倒茶,請寄居在我家的三舅講《西遊記》,一回一回,千山萬水,說不盡的妖魔鬼怪,專等著吃唐僧一口肉,但他卻萬水千山,一程一程走去,一心一念,只想取經……
那些年許多事都忘了,只記得下雨天,滿田埂都是紫色的蝸牛,我興奮地帶著子去撿,每撿它幾十個,便送去給阿伯——阿伯是我們隔鄰的老農,他的太太便把蝸牛剁了,餵鴨子。
去年,三舅心臟病發,去世了,我趕到基隆,在釘棺前看他最後一眼,只因我還感念,那些夏夜,他怎樣跟我們講起唐僧和孫悟空、豬八戒,四面流螢中,小小的我彷彿看見唐僧一雙定定的越過大漠而直望向西方的眼睛。
三舅的胸前堆著幾本書,一本《左傳》放在最上面,裡面還夾著一支紅鉛筆,說是他臨終那天還在看的,我幾乎想過去搖他,請他坐起來,再為我講一段《東周列國志》……
4
那段歲月,我不曾知道整個民族的悲劇,因而才勉強有一段安恬的童年。能看稻浪,能以番薯葉作耳環,能幻想自己是孫悟空的童年。而三十年過去,清風明月,何物不可悟道?花香鳥語,何處不是玄機?一部《西遊記》,一片騰騰而香的陽光下的稻田,幼小的每一件幸福,在在都能指示我中國人的路。
讓我們也帶著從容和寵愛看著這一代的孩子吧!讓他們的笑靨補償他們祖父那一代的血淚和父親那一代的汗漿吧!
對於年輕的孩子,我總是給予祝福和信任。《舊約》里,東征西討的憂患國王大衛,一心想為上帝建殿,上帝卻居然拒絕了,寧可選擇他的兒子所羅門——一個在安詳樂利的環境中長大的孩子。中國古代小說里最後操控大局的並不是肌肉虯結髭鬚怒張的莽夫,而是心閑氣定廓然有容的白面書生。能修得天下第一等武功的不是塵土滿面的江湖倦客,而是那純潔的一無心機的豪氣少年。
就讓他們不知道吧,就讓他們抱著吉他唱校園歌曲吧!就讓他們去爬大霸尖山吧!就讓他們穿著牛仔褲躺在陽光草坪上數流浪的雲吧!少年別無責任,就讓幸福是他們的責任吧!
※南懷瑾:這是我一生的經驗總結!
※楊振寧、陳寅恪、葉嘉瑩、朱光潛,這些大師的家庭教育都有一個共同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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