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生化人,讓生命有尊嚴的謝幕
蘇先生才四十多歲,卻已是重症監護室的常客,進出醫院的次數多到數不清,病歷加起來有好幾公斤重,得用推車才裝得完。曾經好幾回,蘇先生的狀況很差命在旦夕,但都幸運地化險為夷。不過,這一迴轉入重症監護室大家曉得應該沒機會了。
過去四、五年里,蘇先生動過好幾次大手術,試圖切除腹腔里蔓延的腫瘤,化學治療、放射線治療也統統沒有少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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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治療的早期,仗著年輕力壯,還能夠承受,不過漸漸的各個器官都出現狀況,三年多前也開始透析。就算沒有住院,每個禮拜也有三個半天需要回到醫院接受血液透析。
他常常自嘲是生化人,因為累計輸過的血漿、點滴有數萬毫升,足夠把全身的血液換掉幾輪;每次透析,又會把血液抽出來送進機器里運轉,他說「這就好像是插了插頭在充電一樣」。
若發生肺炎導致呼吸衰竭,就得插入氣管內管使用呼吸器,這個他也很有經驗。不過,蘇先生最接近「生化人」的一次絕對是在接上體外循環之後,只要接上了體外循環,就算停止呼吸也不見得會死。
雖然暫時不會死,卻會出現各種駭人的併發症。在使用體外循環幾天之後,蘇先生的右腳出現缺血性壞死,滲出的組織液散發著一股腐敗的氣味。隨著肢體壞死的範圍擴大,敗血症也越來越厲害,最後不得不進行截肢手術。另一方面為了避免血液在管路中凝結,便需要持續加入抗凝血劑,由於凝血功能異常,許多小傷口都不斷地滲血,連腸胃道都有出血的情形。
在血液里滋長的細菌和黴菌終究會奪走一個人的性命。蘇先生在過世前的幾個禮拜就已經陷入昏迷,直到關掉體外循環的那一刻都沒再睜開過雙眼。其實他也不可能睜開眼睛,因為全身上下都嚴重水腫,面容早就難以辨識,眼皮更是腫到連撥都撥不開。面對於他的死亡,雖然大家都很沉默,卻也不難感受到每個人都鬆了一口氣。
早在幾個月或更久以前,無論是醫生、家屬甚至是他自己應該都清楚生命走到了末期,但是每個人所討論的主題依舊是「該怎麼治療?用什麼藥物?還能夠手術嗎?有機會移植嗎?」,每次談話都充滿著虛幻異常、互相欺瞞的希望。
從患者和家屬緊鎖的眉頭可以曉得,最後的這一段路大概只能用「爛透了」來形容。若是親身體驗,那八成就是人間煉獄。
為何由人類所打造的醫學,在某些時候竟會成為人間煉獄呢?
1943年代,開始成功量產青黴素,人類終於擁有對抗細菌的武器,可以控制感染,讓生命大幅延長。1950年代,腎臟移植、體外循環機一一被實現,開啟了人類對於醫學的無邊想像。
這一百多年以來,是人類歷史上最為蓬勃的時期,物質文明在短時間內達到難以想像的鼎盛輝煌,同時醫學也經歷了莫大的轉變,從混沌的、原始的胡亂猜想,進展到可行的、有效的救人治病,延長壽命成為得以實現的目標。人類的平均壽命迅速攀升,從五十歲到了八十多歲。活得更久被視為社會進步的指標,更是醫學存在的唯一目標。
當醫學界依然兢兢業業地希望推進更多一點的壽命時,實在更該花點心思去看看人們心裡頭的幸福快樂究竟多了幾分?
環顧四周,我們不難發現,「活得更久」並不必然等同於「活得更好」,甚至還有著太多「活得不好,死得很慘」的例子。
雖然無法預測未來的醫學可以進展到什麼程度,但是我想這是該放慢腳步、調整方向的時候了。
衡量生命,不該只是單純地用長短來決定。畢竟一段「活得不好」的生命,卻被醫學不斷地延長,甚至被迫長命百歲,說實在話是件很殘酷的事情。那就好像是被關在生命的牢籠里,連假釋都沒有機會。
之於醫者,之於家屬,做出放手的決定總是困難,為了逃避如此困難的抉擇,人們往往會扛出「生命無價」當成不願放手的借口,閃躲本該面對的必然。
其實,這個問題不該草率敷衍地用一句「生命無價」輕輕帶過,所謂的「生命無價」是期許人們好好珍惜活著的時間,而非教人在生命的終點前任性地呼天搶地。死亡是如此的自然與必然,再說生命本來就需要死亡才能夠完整。期待長生不死將只是愚不可及的徒勞與枉然。
「何時該救、何時該放」絕非醫學單方面能夠決定的答案,其中牽涉到整體社會的生命教育,這是文明前進的必經之路。
生命的價值無法僅用價格或數字來衡量,生命的目標不該一昧地要求「活得更久」,而是要引導大家「活得更好」,另外更要能夠「死得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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