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憶青山師:因指見月的禪宗公案

文/明安

我剛出家的時候年紀不大,即使已經過了些年份也還能說得上一 句年輕,耐不住孩童心性,也天南海北地流竄了許多地方。雖然總覺 得自己已經是個大人了,但就廟子里所有人年紀都在我之上至少五年 的情況來說,雖然很不情願,但我依然還是被當作小孩子來對待的。

大家在山上住得久了,難得來了一個新人,而且長相還不討人 厭,見了面自然是喜歡多說幾句話,能順便再揶揄一下那便是更 好——當然,我就是那個新人。

一天晚殿後,天剛黑下來的時候,我一個人抱著一大桶可樂坐在 大殿旁邊的鐘樓下面,也懶得把可樂倒進杯子里,就直接對著一升大 的瓶裝豪飲,一邊喝一邊伸手擦嘴,好似武松在喝三碗不過岡一般豪 放。但我也不去打虎,就坐在那裡吹風,在半山腰,入夜後天上的銀 河清晰可見,大家基本都回自己寮房去了,稍微有些不喜人群的我很 是享受這獨自霸佔一整個廣場的時刻。

就在我自顧自豪飲的時候,打掃完大殿的青山師在關門出來時看 到了坐在一旁的小和尚,笑了笑,我看到後趕忙咽下嘴裡的可樂也回復了一個誇張的嬉笑,青山師看到後忍俊不禁,笑容又變得更明顯了 些,然後他拿起一根點燃的蠟燭,把它放在一個玻璃罐頭瓶里,端著 走了過來,順勢就坐在了我旁邊。

青山師是一個極其不修邊幅的中年人,而且鬍子拉碴得經常看起 來像是個老年人一般,但因為名字特別好聽,所以即使是過了這麼多 年的現在,我也一直沒忘記他。

青山師這人,也不知是深度社恐還是只是不愛說話,平時跟人打 招呼也就只是笑笑而已,幾乎從來不跟人交談,甚至有一段時間我 都開始懷疑青山師是不是啞巴了……除了早晚殿和過堂,還有偶爾的佛事,之外的時間他全部都用來坐香。一個人盤腿坐在自己寮房的床 上,一坐就是一整天。

我之所以知道這個,是因為我的寮房離青山師很近。回自己房間 的時候我總是會路過他的門口,他不愛關門,只是在門上掛一層很薄 的門帘,我每次路過總是會忍不住好奇往裡面多瞅上兩眼。他屋裡的 陳設簡潔如後現代藝術,除了那張床就只剩一張破舊的桌子,青山師 在白天很少開燈,房間里採光又不好,所以他寮房裡看起來總是黑漆 漆的,再加上房子也很老了,整個環境經常讓人覺得又潮濕又陰暗, 他這樣一個滿臉胡楂的禪和子盤腿坐在那裡一動不動,一不小心就跟 周圍環境融合在了一起,看起來就像是一尊雕像。我跑去告訴他一會 兒要上供,他說哦;我在門口喊他去齋堂吃飯,他說哦;我告訴他美 國打伊拉克啦,他說哦;我跟他說大和尚今天不在我們其他人全部決定集體翹殿,連你那份也算上了,他抬了抬眼,說那太好了。

晚殿的時候,青山師偶爾會很早就出來等在大殿前面,一個人站在石欄前面對著山下發獃,有時也會伸展一下坐久了而變得僵硬的 腿腳。

這樣一個奇怪的人,卻總能散發出柔和的氣場,柔和到連存在感都消失不見。我有一部很喜歡的漫畫,裡面說人們之所以看不到神明,是因為他們的存在感都稀薄到跟背景融為了一體,於是都被理所當然地忽略掉了。

可能是因為經常會路過他寮房的門口,也可能是因為他跟我一樣 喜歡一個人發獃,看著遠方的眼神望著望著就失去了焦距,我經常能 注意到存在感稀薄的青山師——說是經常,其實也就是比其他人多看 了兩眼而已,若是有一天他不住這裡了,我大概也會需要好久才能察 覺到。

那天天剛黑,天氣也特別好,月亮又大又圓。青山師坐下,把裝 著燭火的罐子放在一邊,問我:「小鬼頭,你聽說過『因指見月』嗎?」

你知道,佛教里除了各種經文,還有好多故事和傳說以及數不清 的雜七雜八的典故,我這種沒人拘著、整天就知道上躥下跳翹殿逃香 打遊戲翻山頭的頑劣性子自然是不會真的沉下心來去讀經看書的。當 時的我,不知道的可不只是「因指見月」。

一年之後,我溜去隔壁城市的法藏寺遊玩的時候,青山師講給我 聽的那個典故卻讓我免於了一次丟臉的危機。

青山師也算是個雲水僧,只在我所在的寺院住了半年就又不知道 跑去哪裡雲遊掛單了。青山師離開後,雖然知道以後可能都不會有機 會再見面了,我卻沒有覺得落寞,十方叢林里幾乎每天都有僧人來來 去去,類似的境況大家早就習以為常了。

所以當我去到法藏寺,在齋堂門口一長串準備過堂的僧眾的身影 里辨認出青山師的時候,驚喜到隔著好遠的距離就喊了出來。

青山師聽到有人喊他的名字,朝我的方向望了過來,皺了皺眉, 彷彿反應了一會兒才想起我是誰,小幅度地沖我招了招手。我還沒來 得及看清他是否笑了,青山師就又迅速低下頭跟著隊伍一起排班進了 齋堂。

那便是我跟青山師的最後一次見面了,其後我在法藏寺上躥下跳 了三四日,他都沒有再次出現。

法藏寺里有一座又巨大又顯眼的藏經樓,那日我在藏經樓前面的 廣場晃悠,正盯著池塘里荷葉上的水珠發獃時,被一個遊客叫住了。

來者是一個挺著啤酒肚的中年男人,穿著類似漢服的復古款式外 套,戴著黑框眼鏡,看起來像是一個大腹便便的文學中年人。

他叫住我,用略帶著些自得的口吻說道:「小師父我能不能請教 你一個問題啊?」

我頓了下,平靜地回了聲好,但其實心裡緊張得好似一個還沒有 上過課就要被拉去期末考場行刑的學生一般。平日里玩世不恭不學無 術還滿不在乎,直到此時方才悔不當初——我若是連普通遊客的問詢 都答不上來,豈不是丟了出家人的臉面。

「你們禪宗不是說『不立文字,教外別傳』嗎?」遊客說著,又 指了指身後的藏經樓,語氣中再次流露出了有些掩飾不住的自得,

「既然不看重文字,那為什麼還要特意建一個那麼大的殿堂來存放經 書呢?」

不立文字,教外別傳,直指人心,見性成佛。

這個偈子在禪宗的知名度就像是多年前政治課本里的「計劃生育 是我國的基本國策」對中學生而言一般,不僅盡人皆知,還朗朗上口。像這種知名的句子,即使對佛學只有粗淺了解的我自然也是知道的, 它的大意即是「禪」這個概念無法用語言來描述和傳遞,只能靠心心 相印,以心傳心來傳承和印證——但我對這句話也就只是知道而已, 至於出處到底是《六祖壇經》還是《涅槃經》抑或是別的什麼地方我 就從來沒有去深究過了。

正苦惱於「要是答不上來就丟大臉了」的我聽到遊客的問題後突 然福至心靈,好似被一道銀線穿過後腦的柯南,想起了一年前青山師 講給我的典故。

因指見月。

當時的青山師指著月亮,跟我說:「小鬼,你順著我手指指的方 向,能看到月亮吧?」

「能啊。」我點了點頭。然後青山師頓了頓,繼續說道:「我們禪宗嘛,講求不立文字,又不離文字。」 「這指著月亮的手啊,就好比經文和書本上的知識。」 「你順著它,就能看到月亮。」 「但你要太執著了,只盯著手指看,就不行咯。」

「……所以,雖說不立文字,但也不離文字。」想起了青山師的話, 我如法炮製地把這個典故轉述給了面前的中年人。

似乎是對禪宗的了解只限於「不立文字」的教宗,本以為知道了 這個偈子,此次來寺院定能詰問出一個大新聞,再不濟也能小小震撼一下這寺院,卻不料所問連一個小和尚都能回答,聽我說罷,遊客似 是滿意但又悵然若失地點了點頭,跟我合了個十,便轉身離開了。

剩我一個人留在原地擦了把汗暗叫好險,這個大概是我唯一知道 的典故了,居然瞎貓碰上死耗子般在這種場合下運用了出來,不僅沒 有丟臉,還莫名顯得很有禪機。

反正青山師現在也在這邊掛單,等再遇到他,我一定要把這件事 情講給他。我這樣想著,但直到我從法藏寺離開,都再沒有見過青 山師。

但青山師教給我的故事我卻再沒忘記過,其後在很多場合我都對 「因指見月」的典故進行了實際運用,它就像是一個萬能的參考答案 一般,丟出去以後帶著似是而非且時隱時現的禪機,總是能讓有心的聽者自行尋到想要的答案。

數月前,我又從一個共同的好友那裡得到了青山師的消息。

因為他是一個復古到連手機都不用的人,更別提微信之類的即時 通訊軟體了,所以除了偶然遇到,我唯一能得到青山師消息的渠道就 是通過別人了。

他們說青山師得了血液病,現在在醫院躺著,急需輸血。

而身在另一個半球的我除了在社交網路上幫忙轉發求助信息之外 好像什麼也做不到。

再後來又聽說青山師從醫院離開回到了廟子里,就是我們最開始 認識的那個寺院。

病情一定不嚴重,痊癒得差不多了所以就出院了吧。我這樣想 著,也就沒有當場硬要別人把手機塞給青山師讓他給我打電話,時間一久,也就全然忘記了。

直到上周,廟子的居士在微信上告訴我說,青山師被拉去醫院搶救了。沒搶救過來。「哦……真是辛苦了。」我這樣回復道,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辛苦,也不知道自己在說誰辛苦。然後我按下了手機鎖屏,對著漆黑的屏幕猶豫著不知道該湧起什麼樣的感情才好……我是該悲傷還是該難過,抑或是應該大哭一 場呢?

很小很小的時候,我還無法理解「死亡」這個概念。當家裡的老 人去世時,我問家長發生了什麼,他們告訴我說,那是睡著了。聽著 這個回答,我依然無法理解,無法理解為什麼睡著了而已會惹這麼多 人哭?雖然疑惑,但在心裡卻已經把「睡眠」和「死去」聯繫在了一 起。可能是出於本能里對消失的恐懼,剛剛接觸「死亡」這個概念的 小時候的我,在那之後大概有一個月都不敢去睡覺,生怕睡著了就再 也醒不過來。

死去就是睡著了,睡著了然後再也不醒來。

青山師是個禪和子,平時只要沒事就會躲在禪堂或是自己的寮房 里坐香。而我,我有一段時間特別喜歡看恐怖電影,但是膽子又實在 是很小,一到晚上就 到門都不敢出,於是經常很不識趣地搬著電腦 跑去青山師的屋裡,也不影響他坐香,就在一旁安靜地自顧自戴著耳 機看電影。

偶爾,我是說偶爾,青山師也會坐過來和我一起看一場,知道我膽小,看完後他會忍著笑對故作鎮定的我說:「放心,我要是死了,絕對不會回來嚇唬你。」

之前跟青山師分別的時候,深知十方叢林里的僧人每天都來來去 去,習以為常的我並沒有湧起什麼特別的感情,畢竟,只要想見,還 是隨時可以找到的。

但這一次,我自己心裡也很清楚,是真的再也見不到了。

他們告訴我青山師火化後被供在了廟子的地藏殿里。

以前跟小白聊天的時候,小白經常揶揄我,說我這樣既放逸又不 上進,死後都入不了高級塔,只能埋骨深山無名荒冢。

青山師現在在地藏殿里,不僅比我高級,也比高級塔還要高級。

多年前那天,我在殿前豪飲可樂的時候,青山師的手一直指著月 亮,我就一直盯著他的手看。

他的手一點也不好看,掌紋又粗又深,手指上還有好多干粗活磨 出的繭子。

一點都不好看。

他見我一直盯著他的手,又哈哈地笑了,正色說道:「因指見月, 見月亡指。」

「你既然知道我指的方向是月亮,那順著方向看到光以後,就再 用不著這手啦。」

然後可能是因為放著蠟燭的玻璃罐子受不了不均衡的熱量,砰一下爆裂了開來,星星點點的光芒灑了一地。這突如其來的聲音把我和青山師都嚇了一跳,我們對視了一下,看了看對方被嚇到愣住的樣子,就都哈哈哈哈地大聲笑了起來。

原來這人這麼好玩啊,我想。

2016.04.26 初稿於墨爾本

2016.07.15 二稿於多倫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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