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楊超越做遊戲

2019年3月7日，百度貼吧楊超越吧發布了一個標題為「楊超越杯編程大賽第一階段組隊正式開始！」的帖子。

與其說這是編程比賽，不如說是一場互聯網產品比賽。帖子中這樣描述這場比賽：「賽事分為組隊、開發、比賽、運維4個階段。做任何與楊超越相關的產品都可以，網頁、遊戲、工具等等，不限定方向，盡量以有趣、實用為目的。」

這是比賽最初的規則，很多現在已經變了

幾小時後，這則消息在微博、知乎、貼吧等平台的熱搜榜單里全部登頂，在代碼託管平台GitHub，編程比賽也一度達到了熱門話題第3名。賽事組委會為了方便參賽者組隊建立的QQ群加入者超過幾百人，前端、後端、產品、美術、策劃、音樂，互聯網產業的各個工種在這裡會師——截至4月1日，群內人數已經超過1500人。

比賽最終被定名為「超越杯編程大賽」。楊超越粉絲圈在此之前已經舉辦過多種粉絲之間的競爭活動，比如《英雄聯盟》比拼、辯論賽等。粉絲們還曾自己建立直播間表演節目。但這些行為更類似於粉絲群體內部的小打小鬧，沒有一次像超越杯編程大賽這樣受到外界如此廣泛的關注。

「心理醫生聰」（以下簡稱為「醫生」）第一時間加入了組隊群，他這樣闡述自己的想法：做一個名為《楊超越的解憂雜貨鋪》的遊戲，用玩家寫信、楊超越回信的方式傳遞楊超越說過的金句，為大家解憂釋壓。之後，他把自己的想法發在了知乎上，很快收到了大量熱情的回應。

2018年，楊超越這個名字頻繁登上熱搜，最多時一天達到了13個，這是許多二線明星整個職業生涯都無法企及的熱度。很多人對她的第一印象來源於一次節目中的公演視頻片段，在這個視頻里，年輕的楊超越穿著黑色弔帶裙，拿著話筒，泫然欲泣地對著鏡頭說：「這首歌是你們給我選的，所以我想你們給我一點時間，我把那句唱給你們聽一下。」

說最後幾個字時，楊超越的哭腔越發明顯。

「一、二、三，用全力去追，青春多寶貴，沒機會，去浪費，趁春光明媚，把一切慢慢體會。」獨特的數拍子進歌法加抽泣導致的氣息紊亂，歌詞被楊超越演繹得斷斷續續，撕心裂肺。

與其稱之為歌唱，不如將它視作是楊超越對粉絲們的努力回饋。這首叫做《不負青春》的歌是節目中粉絲投票選出來給她唱的，因為種種原因，正式公演時的效果並不盡如人意，演出完之後，楊超越覺得，她應該單獨把這一段唱給粉絲聽，才是「不辜負他們」。

2018年，楊超越共上熱搜85次

這段被形容為「自我爆炸」的表演，在一些人看來是「車禍現場」，在粉絲們眼裡是「固粉」的決定性時刻之一。醫生就是從這首《不負青春》開始關注楊超越的，醫生說，他當時「對超越的心理狀態很擔心」。

那一天是2018年6月9日，騰訊視頻主辦的偶像女團選秀節目《創造101》已經播到了第8期，公演第3場。在剩下的36名選手中，楊超越爭議最大。

在節目第一期選手首次亮相時，楊超越自稱是「全村的希望」，最初因為「2000塊錢，還管飯吃」，誤打誤撞地進入了聞瀾文化旗下的「高校偶像女團」CH2。參與《創造101》的錄製，對她來說原本只是「出一次通告，有錢拿」。

這是當年的CH2，右一為楊超越

這個神奇到比戲劇還戲劇的經歷起初並沒有引起什麼水花，許多人質疑她背景的真實性，認為她有「人設」。隨著節目的逐漸播出，網民們開始通過留在直播平台等處的海量視頻「考古」楊超越的過去：她出生於江蘇鹽城大豐的農村，成長於單親家庭，年少輟學到上海打拚。與熱搜營造的刻板印象不同，粉絲們認為，楊超越不同於大公司流水線上分裂出的「紙片藝人」，她有不可多得的魅力，懵懂、莽撞、缺乏分寸感，但坦率、真誠，直指人心。

「她只要站在那裡，隨便說些什麼，就會讓我很快樂。」

楊超越曾被節目導師黃子韜調侃為「村花」，楊超越的粉絲們就自封「村民」，從村花身上，村民們看到了偶像的另一種可能性。

節目結束後，楊超越作為11人組合「火箭少女101」中的一員成功出道，很多人對此並不信服。「楊超越沒有資格」「楊超越擠占別人出道位」的說法在社交平台上甚囂塵上，人身攻擊更是數不勝數，甚至引發了一波「流量明星要不要實力」的大討論。前著名寫手咪蒙的文章《對於楊超越，罵她，才是尊重她》是這場轟轟烈烈的「清掃運動」的最高潮：「這個世界上，實力沒什麼卵用。愛哭和賣慘才是王道！」

憑著這篇文章，咪蒙得到了久違的流量新高峰，但這僅僅是「楊超越現象」里的一隅，這種黑紅交鋒、吹死婊活的現象持續了整個2018年下半年，罵她或誇她都有流量，背靠騰訊和巨大的話題性，客觀上，《創造101》和火箭少女101擁有了國產偶像女團界前所未有的關注度。

咪蒙對楊超越的惡意躍然紙上

不同於需求流量的營銷號、表達觀點的大V和發泄情緒的粉絲，在這個楊超越粉絲銘記在心的轟轟烈烈的「黑色6月」，作為路人的醫生卻萌發了用專業資質保護楊超越的念頭，他當時甚至根本不是一個粉絲。

「我（當時）不關心她的前途，」醫生後來說，「我只是不想她有什麼不好的，不想她抑鬱。」

茨威格說，「命運饋贈的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標好了價格。」醫生擔心一夜暴富紅後，身背巨大壓力的楊超越付不起這份賬單。

醫生診治過不少曾遭受網路暴力的患者，他說，輿論失控後威勢難當，普通人很難在這種力量前平衡心態。很多人因網路暴力而患上心理疾病，產生自殺傾向甚至嘗試自殺的患者並不少見。

但最後，出乎醫生的意料，輿論席捲而過後，楊超越沒被擊倒，反而愈發茁壯。

「反正寫的也不是真的我，愛怎麼寫怎麼寫唄。」《創造101》結束後，楊超越在採訪里回應她對爭議和誤解的看法。她在另一個節目里這樣看待「成名的代價」：「什麼代價不代價的，我都沒計較過這事兒，這不是你該承受的嗎？人活著哪有不累的，累就累點兒。你不成名你也累，你工地幹活你不也累嗎？誰都累。只要是努力活著，想要自己過得更好的人，沒有人不累，沒有人沒付出汗水。」

看到這個片段後，醫生仔細分析了楊超越的神態和表情，最終確認了她並未在壓力下崩潰黑化，這改變了醫生對「網路暴力和人之間關係」的固有看法。

「她並不需要我的保護。」醫生說，楊超越是個他琢磨不透的特殊個例，某種程度上，他反而是被治癒的那個人。這個曾說過「心疼楊超越，但不一定會Pick她」的專業人士最終沒能逃過「真香定律」，醫生成了楊超越的忠實粉絲，他想把這份「治癒力」傳遞給更多人。

「我也想不通她為什麼會這樣，如果想明白了可能就不會成為粉絲了。」

2018年8月，醫生曾在知乎展示了自己名為《假如我是楊超越》的遊戲策劃案，這是一個在電腦鍵盤上打拍子來幫助楊超越跳舞的音樂冒險遊戲。遊戲里，玩家需要模擬楊超越去努力練習，爭取在公演中取得好的發揮，並在每次的排位感言時選擇台詞，不同的台詞和演出成績會決定遊戲的最終結局。

「暫時並沒有能力開發這個遊戲。不過，有機會時會再把設計完善下去。」在策劃案的最後，醫生遺憾地寫道。

2018年10月10日，醫生髮布了自己製作的橙光遊戲《從零開始心理諮詢師》。在與橙光遊戲平台2700多款「現代類初級遊戲」的角逐中，《從零開始心理諮詢師》排名第11，並被玩家評價為「優秀的科普作品」。在《從零開始心理諮詢師》里，楊超越在第4章作為女主人公的閨蜜出場，有一定的戲份，但醫生並不滿足於小小的客串，他始終想製作一款以楊超越為絕對主角的遊戲，他在等一個機會。

醫生自己做的橙光遊戲

3月7日，機會來了，超越杯編程大賽正式開始。

舉辦超越杯最初只是貼吧成員們拍腦袋做出的決定，本意是讓粉絲內部的程序員們互相交流、自娛自樂。隨著消息登上熱搜，營銷號跟進報道，比賽的影響力逐漸擴大。倩碧得到了超越杯的總冠名，聯合贊助名單上出現了騰訊體育、康師傅奶茶、多芬等知名品牌。

贊助商介入使比賽變得正規起來。為了避免爭議，賽事規定，圖片、視頻等一切有楊超越本人出鏡的表現形式都不再被允許，這顯然增加了所有參賽者的工作量，畫手的重要性也愈發凸顯。

醫生對規則幾經變化有些微詞，但並不太擔憂——他的組裡有豐富的畫手資源。儘管發起組隊時，醫生「只想做一個簡單的App」，但在他的組隊帖火了之後，各路高手開始向他發出入隊申請。在組委會取消隊伍人數限制後，組內成員達到了19人。

「這就像玩《帝國時代》，別人前期還在打獵、摘果子，而我們在拚命升人口。」這些人來自世界各地，程序、美工、策劃、營銷、音樂、資源收集一應俱全，遊戲也由原來的《楊超越的解憂雜貨鋪》更名為更加沒有版權風險的《楊超越秘密雜貨鋪》。

「星瀾海」是最先找到醫生的人之一。

星瀾海今年31歲，在美國芝加哥一家期貨交易公司做後端工程師，主攻期貨交易高頻交易程序，對多線程無鎖、數據分析、網站後台資料庫也有所涉獵。本職是後端工程師的星瀾海平時使用的代碼語言多為C#和Python，對於前端不太精通，但他一直想要成為全棧工程師。他想借這次編程大賽讓自己掌握一項新技術。

「原點」是《楊超越秘密雜貨鋪》製作組的第6名成員，她負責美工組與程序組的對接工作，要將各組的需求繪製成流程圖，進行傳遞。作為新手，原點在剛接手工作時經歷了一段艱難時光。「都說看不懂我畫的（流程）圖，我快要被美工罵死了。」

為了讓流程圖便於理解，原點效仿白居易寫詩，開始向身邊的室友展示自己的工作成果，然後跟著反饋一直修改到身邊人也能理解的程度。「大家氛圍很好，沒有人會真批評你，但還是會擔心拖累整體進度。」

《楊超越秘密雜貨鋪》的部分設計草圖（圖片來自知乎）

隨著成員人數增多，大家逐漸不再滿足於醫生最初的想法，數次創意討論後，《楊超越秘密雜貨鋪》在原有基礎上又添加了互動小遊戲和卡牌收集兩個功能。

醫生開始對進度有些擔憂，因為「程序員們平時工作很忙，而且會的編程語言並不統一」。

程序組目前共有6名成員，因為來自世界各地，開碰頭會時大家還要考慮時差。成員中不乏矽谷大廠的高手。「主力前端葉問在矽谷的虛擬器廠商VMware做前端，能力很強，事業心也很強。」星瀾海介紹起葉問時語氣有些驕傲，「很多人都是犧牲自己的睡眠時間在寫程序，除了我以外。」

因為就職於傳統交易公司而非IT企業，星瀾海的工作時間是跟著交易開盤時間走的。現在，每天下班後，他都會額外多打3小時代碼，為了楊超越，也是為了提升自己。事實上，《楊超越秘密雜貨鋪》的製作，使用的是Facebook在2015年開源的跨平台移動應用開發框架React Native，在此之前，程序組沒人用過它，所幸並沒有人對學習一門新技術產生抵觸情緒。

每次工作前，程序員們都會在群里發一張超越的照片以祈求不出Bug，他們把這一儀式稱為「吸花」。

在採訪進行中，程序組的進度依然只有美工組的一半，這一方面是因為程序員們普遍工作繁忙。另一方面是美工組在一個月的工期里達到了廢寢忘食的程度。美工組負責人小凱向我透露，組內會議時常會進行到凌晨1點，為了滿足《楊超越秘密雜貨鋪》新增的卡牌收集功能，她們已經繪製了50多張完全不同的卡牌立繪。

《楊超越秘密雜貨鋪》的卡牌立繪

即使最初很多人都抱著重在參與的想法，但幾周後每個人心中都燃起了勝負欲。

「希望能先進複賽。」 面對強者如林的參賽池，醫生的目標並不能稱之為保守，這次比賽含金量不低，報名的152支隊伍中不乏隱藏高手，譬如31號作品《YCY Dance Now》和11號作品《楊超越沖沖沖》。比賽規則寫明，只有初賽前10名有資格進入楊超越杯的複賽階段。

4月1號，ID為@楊國煒到此一游的用戶在新浪微博上發布了《YCY Dance Now》的演示視頻，在演示視頻中，作者把原本二次元角色跳的宅舞通過動作綁定轉移到楊超越身上，原本的「舞蹈廢柴」楊超越在這個技術下跳出了完美的舞姿。任何人只要登錄《YCY Dance Now》網站，上傳任意一段舞蹈視頻，即可自動生成一段表演這個舞蹈的動畫。

前一陣大火的「書記舞」被安排到了楊超越身上

作者給出了技術解釋：「我們實現了一種基於pix2pixHD生成對抗網路和時域空間平滑的運動轉移方法，用戶給定一段跳舞的源視頻，程序便可以將該表演動作轉移到另一主體楊超越身上，從而生成楊超越完成該舞蹈的視頻。」截至目前，這個微博的轉發已經達到了4000多。

《楊超越沖沖沖》則是另一種意義上的強大——項目發起人「阿達」是一位農民工子弟小學的支援編程教師。

以世俗標準衡量，阿達是個人生贏家，他原本是阿里巴巴的程序員，生活優渥、前途無限。從2018年下半年開始，阿達決定利用自己的特長免費為子弟小學的孩子們開設一門編程課，讓他們不至於因條件限制而失去起跑的機會。

阿達的學生們大多9到10歲，現在，他們中的不少人已經擁有了獨立編程能力。為了鍛煉孩子們，阿達決定帶隊參加這次超越杯編程比賽。「現在的少兒信息化教育，不應該還是以前那樣在機房裡學習Word、畫圖了，應該更進一步，面向未來可能更加有助力的計算機編程語言。」在接受賽事組委會採訪時，阿達說，他希望藉由此次參賽，讓更多人意識到少兒編程教育的意義。

阿達老師和他的小隊員們

還有些參賽作品，在報名結束後不久就放出了完成度極高的演示視頻，很明顯，這些遊戲是由其他題材成品改造而來。和這些成熟作品相比，由全業餘人員製作的《楊超越秘密雜貨鋪》自然有所不如。但比賽規則為對改造作品並未做出限制，所以這些遊戲也是符合規定的。

面對強大的對手們，醫生對於自家遊戲的前景有些擔憂。為此，他在微博上向一些遊戲公司老闆發出了求助私信，絕大部分石沉大海，但也有好心人給醫生出了些主意，其中一位在網上找了些簡單易懂的文章供醫生參考，這讓他受益頗多。

實際上，項目組所有參加了實際工作的成員們都有不少收穫，還在讀大學的原點覺得，以後可以把參與制作《楊超越秘密雜貨鋪》的經歷寫在求職簡歷上。

很久以前，有人這樣解釋郭敬明熱度長期居高不下的原因：「沒有人永遠年輕，但永遠有人年輕。」在如今這個時代，這句話可以被替換為，「沒有人永遠追星，但永遠有人正追著星。」但偶像最重要的素質是什麼？偶像和粉絲間的關係應該是怎樣的？粉絲能為偶像做什麼？時光流逝，「偶像三連」的答案始終在變。

在即將寫完這篇文章時，醫生給我發來了一個鏈接，那是《楊超越秘密雜貨鋪》音樂組為遊戲專門創作的主題曲《奇思妙想》。這首歌的最後兩句是：「我要勇敢地走下去，前方是我的夢想。」

（題圖作者：留個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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