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鵬先生在國家畫院講授《詩歌與書法創作漫談》
沈鵬先生
任何一門學科,它的「內」比「外」都要小得多,它自身之外的內容都大大多於它自身的內容,無論研究什麼概莫能外。哲學也是如此,哲學是包括社會科學、自然科學在內的更高層次的一種學問。專門研究哲學的人,用於哲學以外的功夫要遠遠多於哲學本身。當然研究書法也是這樣,為了學好書法,如果僅僅局限於書法本身,從長遠來看,不見得能達到很高的水平。所以我們主張「書內書外,藝道並進」,要從藝進入道的層次,進入哲理的層次、人文的層次。
《雨夜讀》
譯文:此地塵囂遠,蕭然夜雨聲。一燈陪自讀,百感警兼程。絮落泥中定,篁抽節上生。驛旁多野草,潤我別離情。
從這樣一個角度來看,詩歌與書法的關係是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也是研究者一直很重視的課題。今天從我自己寫詩的一些體會談起。有一首五言律詩,題目是《雨夜讀》,寫我一次特異的經歷,現在已經完全想不起來在什麼地方,沒有人陪同,獨自一人在房間裡面寫了這樣一首詩:此地塵囂遠,蕭然夜雨聲。一燈陪自讀,百感警兼程。絮落泥中定,篁抽節上生。驛旁多野草,潤我別離情。下面略作解釋:「此地塵囂遠」,這個地方已經離開喧囂的城市很遠了;「蕭然夜雨聲」,「蕭然」,有點凄涼的感覺,「夜雨聲」,聽著晚上下雨的聲音;「一燈陪自讀,百感警兼程」,「一燈陪自讀」,一盞燈陪著我一個人在讀書;「百感警兼程」,許許多多的感受,警惕我日夜兼程,就是要繼續地走前面的路;「絮落泥中定」,「絮」就是柳絮、花絮,落到泥土的時候,就定下來了。此前柳絮、花絮是到處飛揚的,這時候到了泥土裡就不再飛揚了。從這一句我們可以聯想到龔自珍的「落紅不是無情物,化作春泥更護花」,落花不是無情的東西,和春泥在一塊成了肥料,然後它又使花長得更好;「篁抽節上生」,春天、雨夜,竹子的生長是很旺盛的,所以有個成語叫「雨後春筍」。如果在很安靜的情況下,就可以聽到竹子上升那種聲音;「驛旁多野草」,「驛」,驛站。「驛旁」,我在這裡暫時住的地方。「多野草」,住的地方路旁有很多野草;「潤我別離情」,「潤」字開始用的是安慰的慰,「慰我別離情」。後來想既然下雨,這草肯定濕吧,我覺得「潤我別離情」比「慰我別離情」要好。
登幽州台歌
作者:陳子昂 (唐)
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寫完這首詩,沒有怎麼修改,在非常寂靜的環境當中很快就寫出來了,字裡行間好像微微有一點感傷。後來劉征先生看了說讀這首詩有點陳子昂《登幽州台歌》的感覺。拿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跟我比,我不這樣想,因為陳子昂太高了,後來又想,如果說從情調、從意境講也可以。陳子昂的這首詩是他在失意的情況下寫的,他想做官,想通過這個途徑來報效朝廷,也做一些對老百姓有利的事,這一條仕途之路是過去讀書人必經的。但他在仕途上遭到一些挫折,於是在登幽州台的時候,發出了這樣的浩嘆:「前不見古人」,古人到哪裡去了,他說的古人,是三皇五帝、周公、孔子等,把他以前的人都包括裡面了;「後不見來者」,未來的人不可見;「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就他一個人,感覺很悲傷,天地那麼大。那時候天地的概念跟現在還不一樣,那時候頭上看到的就是天,天覆蓋在地上,天圓地方。而現在天的概念不得了,宇宙大的不得了,銀河系裡面像太陽這樣的恆星就有2000億個,太陽在宇宙里太普通了,人又何等渺小。那時候連地球的概念還沒有呢,只覺得天非常非常大。「念天地之悠悠」,時空是多麼不可測呀。我們讀他這首詩,想到的是一種意境。這樣一種意境,應該說是古往今來很多人都感受過的,是普遍存在的。真正的思想家,必然都有對終極問題的思考,比如說人到底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將來要怎麼樣?再有對宇宙的思考。宇宙,就是古人所說的天地,「宇宙」這兩個字也是早就有的,公元6世紀梁代《千字文》開頭即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但那個時候的人對宇宙的理解與現在關於宇宙的概念還相差很遠。現代人對宇宙的認識仍然很少,雖然人類又發現了100億、200億光年以外的星球,但宇宙中佔96%的暗物質、暗能量是看不見的。可見宇宙多麼浩瀚,多麼不可思議啊!也可以想見,人是很渺小的。而換一個角度講,人也是偉大的,至少到現在為止,像人類這樣的高智能動物還沒有被發現。但與宇宙相比,人是很渺小的。我覺得多想想這些問題,對我們有益處,就像康德說的,想想頭上的星空和道德法則,時時刻刻心懷敬畏。陳子昂不是哲學家,不是思想家,他是一個詩人,他是作為詩人發出這樣一種古今哲人、有思想的人所共有的浩嘆。這樣來看,有朋友把我的《雨夜讀》說成有類似《登幽州台歌》的意境,我覺得也還可以。
由於陳子昂的這首詩,我也想到了其他很多詩,比如柳宗元的《江雪》,這兩個字的題目高度概括。詩的題目一般來講是比較簡單的,越簡單越好。當然很長的也有,比如說杜甫有的詩,敘述從什麼地方到什麼地方,經過哪裡有什麼感想,有幾十個字,很長,但一般來講越短越好。詩的命名可以有很多辦法,用詩第一句的頭兩個字,用詩中的某兩三個字做題目都可以。「千山鳥飛絕」,山上的鳥都飛完了;「萬徑人蹤滅」,沒有一個人,什麼也沒有;「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一個特寫鏡頭,對準一隻船,有一個老翁在垂釣。他在那裡釣什麼?魚沒有了,釣雪?雪又怎能釣?這是詩人的想像,作者有沒有看到天地之間如此寂寞,只剩一個人在那裡釣雪,我覺得並不重要。但這首詩和陳子昂的詩一樣,都有一個「獨」字—「獨愴然而涕下」、「獨釣寒江雪」—由天地之大想到人的渺小,這個意境很具體也很悠遠。順便可以說到繪畫,繪畫、詩歌、書法,都要表達情感,都要有想像力、表現力。陳子昂的詩、柳宗元的詩都極富想像力,都有很高的思維能力,但要畫出那種意境卻比較難。「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怎麼去構圖?當然可以一個人背著手站在那裡,昂著頭,但視覺形象表達不出陳子昂那首詩的意境。這就是詩和畫兩種不同的藝術的區別。再如畫柳宗元的《江雪》詩意,可以畫一隻船,畫一個老翁在釣雪,然後再畫一個很大的環境,什麼也沒有,四周都是雪,但要表達柳宗元詩中那樣一種特殊的感覺是很難的。還有李商隱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我也看到有人畫了,畫一隻春蠶吐絲後形成一個繭子,畫一支點燃的蠟燭像眼淚一樣流淌,但仍然表現不出詩句原有的思想和意境。唐代王維的畫是什麼樣子,現在看不到了,但蘇軾說的「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大家都熟悉。比如「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就很有畫意。但只是意境之一種,不是說所有的詩都必有「畫意」。隨便舉個例子:「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分明是借紅豆思人,很難借具體形象畫出詩意。所以即便王維也並非所有的詩里都有「畫」,我們也不要誤解必定「詩中有畫」才叫好詩。
繪畫的語言與詩歌的語言不同,如果一種語言可以用另外一種語言來代替,那麼這種語言就沒有必要存在了。書法也有獨特的,不同於詩歌、繪畫的語言。它的語言就是線條,線條按字形有規律地運動。從東漢蔡邕到清末康有為《廣藝舟雙楫》有許許多多關於書法的譬喻,從日月星辰到花鳥樹木,從道釋仙佛到男女老幼,無所不包。有人覺得太「玄」,但是也體現了書法意象的特點。書法可以用各種形象作比喻,但最後書法還是書法本身。書法的藝術語言就是它的本身,用別的東西是不能代替的。
書法,是用毛筆書寫漢字的一門獨立的藝術,是相對於書寫的文字內容而獨立存在的。要了解書法藝術,首先要對漢字有所認知。從造字角度講,中國的造字方法通過「六書」來完成,即象形、指事、會意、形聲、轉注、假借。「書畫同源」首先指最初的文字是象形文字,用圖畫表意,後來形、體各異。但書畫同源又納入了筆法相通這一層意思。像日、月、山、水之類真正的象形字很少,會意、形聲占很大比重。段玉裁《說文解字注》說諧聲的偏旁多與義相近,又說漢字中有「義存乎音」、「於聲得義」,都是有規律性的。現在推廣簡體字,「餘」簡化為「余」。過去有人說書法與詩詞之類是「餘事」,將「餘」寫成「余」,是不是成為「我的事」呢?這裡是否存在漢字「意美」的缺失?好在原來的「餘」字也沒有取消吧!「游」與「逰」現在是相通的,古代恐怕只有很少相通。「逰人」與「逰子」「逰山玩水」等,都不用「游」。《晉書·王羲之傳》有「遊目騁懷」,但在王羲之寫的《蘭亭序》那裡,「游」還是寫作「逰」。我體會這兩個字的內涵有微妙的區別。人死了,寫悼詞,原是「壞」字,現在統一用「挽」,我覺得不如以前那個字有獨特內涵。漢字還有一個特點,同一個字,動詞、名詞、形容詞、副詞,有時是不分的。同一個字,既可以是名詞,也可以是形容詞,還可以是動詞。比如「事情」的「事」,做事情,這個「事」是名詞,但是也可以作動詞,如「事君」,就是侍候皇帝,給皇帝辦事,這裡的「事」就是當做動詞來用的。「無所事事」,後邊的「事」是名詞,前邊的「事」就是動詞,是不是也可以說後一個「事」是名詞前一個「事」是動詞?中國的文字還有聲音美,平上去入、陰平陽平,上去入還可以有陰陽之分。所以四聲可以分為八個聲,據有人研究還可分更多,我就不懂了。書法藝術主要研究漢字字形的美,難道就不要文詞美了?當然要!這是一個綜合修養的體現。《蘭亭序》是一篇很好的文章,如果文章不好,字不就大為減色了嗎?為什麼書法家喜歡抄寫詩詞呢?我想,寫詩能同時體現義美、聲美、形美,體現了中國漢字綜合美的優點,這大概是大家喜歡寫詩的原因。
我家裡有一份《快樂老人報》,我寫的報頭。每次看到這個報頭,很快樂。但是我的快樂是源於書法嗎?如果這幾個字不用毛筆寫而是用宋體字集成,肯定缺少書法的美感,但它也還是《快樂老人報》,還能給人帶來快樂,這就是漢字的字義所發揮的感染力。相反,倘把「快樂」二字取消,甚或改為「憂傷」,請想想又會是怎樣的情感反應?孫過庭說王羲之寫「樂毅」、「畫贊」、《黃庭經》、《太史箴》、「蘭亭」有各種不同的感受,我認為那是指文章內容,書法本身不能生髮「情多怫鬱」、「意涉瑰奇」等情緒。然而寫書法的時候難道就沒有情感嗎?當然有。顏真卿寫《祭侄稿》時,難道沒有悲憤嗎?當然有。但是情感是具體的。一個人失去了戀人會悲痛,失去了父母也悲痛,有人丟了錢心裡也難受,今天摔了一跤心裡也很難受。面對同一個事情,每一個人的情感又都不一樣,都是具體的。同樣漢字、書法之於情感的表現,有它的特殊性。籠統地講,藝術是有意味的形式,意味在不同的藝術裡面,也是不一樣的,書法跟繪畫不一樣,跟音樂不一樣,跟舞蹈不一樣,更不用說跟散文小說不一樣。它有意味有情感,書法的情感就是書法藝術所特有的。書法藝術的情感如何體現,這需要深入研究。書法的構成,我認為線是最基本的,再就是結體,無非就是這兩方面的結合。再擴大來講還有篇章,篇章也是結體。如果我們研究書法的對偶範疇會有很多,比如動靜、輕重、疏密、大小、快慢、抑揚、虛實、顧盼等等。書法美就純粹依仗這許多形式因素,給人情緒感染,提高人的審美境界。比如和諧、寧靜、奮發、愉悅、暢神……具體到每一種字體,又會有區別。章草沒有字體連接,以王羲之為代表的書家把章草變成今草了,所以可以連起來寫。孫過庭寫《書譜》也是獨體,雖是草書,但一個字一個字是分開的。總而言之,書法是表達情感的藝術,書法家的情緒隨著所寫的文章也會有所波動。但是,書法還是有它自身的規律。我們追求書法的美,不要把書寫的文詞當「內容」,而把書法當「形式」,要辯證地看,不要簡單化。
沈鵬 《曹操 短歌行》
詩歌、繪畫、書法不能互相代替,但在更高、更深的層次上可以相通。相通在哪裡呢?我想用古人兩句經典的語言來說明,一句是揚雄《法言》中的「書,心畫也」,這裡的「書」不是書法而是文章,但後來人們都把它跟書法連在一起了。「心畫」,用現在的語言表達可以說是「心靈活動的軌跡」,書法就是心靈活動的軌跡。另一句是「詩言志」。這句話要比「書,心畫也」早的多,出於《尚書》。「言志」,不就是講自己的真情實感、講自己真實的思想嗎?一個言志、一個心畫,都是要表達人的思想、主觀上的情感,這不就表明兩者是相通的嗎?只是表達方式不一樣。恰恰在這根本之點上我們常常做不到。現在有很多作品讓你感受不到真情實感,比如寫詩就把前人句子套用一下,或者拿一些詞語生搬硬套。書法,聽說有人從古人墨跡中選字拼湊,合而成篇,看起來似乎寫得不錯,然而那叫什麼創作?古代書家活著要爭版權哩!
再進一步講,詩歌、繪畫、書法主要表現人的情感,那麼技巧還要不要呢?技巧在詩歌、繪畫、書法創作中佔到一個什麼樣的位置呢?要不要「推敲」?古人有一句話,吟詩為了要把一個字想得好,要捻斷數莖須。但是王夫之認為推敲沒必要,他認為你覺得敲好就是敲好,你覺得推好就是推好。現在我們為什麼認為「敲」好呢?敲有聲音嘛,一個和尚晚上回來了,在月亮底下推門,無聲無息,敲門就有聲音,也才有感覺。蘇東坡也有這樣的詞句:「夜飲東坡醒復醉,歸來彷彿三更,家童鼻息已雷鳴,敲門都不應。」這時不用敲不行啊。王夫之屬於性靈派,他崇尚性靈,推也好、敲也好,別人的心思你怎麼知道他是想推呀還是想敲啊,就像說別人做什麼夢我怎麼能知道,所以他認為沒必要,這是一種觀點。一般來講推敲還是要,沒有推敲不行的,但最根本的還是靠自己的性靈而定。我在《中華詩詞》雜誌上讀到孫中山、黃興、鄒容、秋瑾的詩,是他們在就義的時候、在告別家人的時候、在戰場視死如歸時寫下來的詩詞。他們不是以寫詩為專業的詩人,詩也很少,但他們的詩是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正如所謂「噴泉里噴出來的是水,血管里流出來的是血」,他們的詩是真正從血管里流出來的。當時我寫了一首詩:「字字萇弘血」,英雄死後血化為碧玉,碧血典故就由此而來;「都從煉獄輸」,佛教講煉獄,從地獄錘鍊出來,他們的詩每一個字都是從煉獄當中出來的;「壯心能如此,愧對數莖須」,他們在奮不顧身的時候,告別家人,一切置之度外,在這種情況下,還來得及去推敲嗎?還來得及捻斷數莖須嗎?據說秋瑾在就義的時候有一句詩「秋風秋雨愁煞人」,從她的全部人生看這句詩,她就是真正的詩人。他們的詩儘管沒有很好地去推敲,也不以詩名世,但他(她)們是真正的詩人。我們整天琢磨作詩,卻沒有抒發出真正的感情來,應該感到有愧,「愧對數莖須」。
我們重視藝術,有人說藝術是我們的第二生命,我說藝術應是我們生命的全部。一個人的生命什麼樣,他的藝術就是什麼樣。人的生命達到何等的高度,他的藝術就達到何等的高度。但在基本的作詩、作字上沒有達到應有的高度,就要進入道,怎麼可能呢?寫詩如果連基本的平仄都沒掌握好,怎麼能夠進入高境界呢?反過來說,如果一開始就沒有一個高境界,那麼即便掌握了基本技法,詩、書的格調也高不了。我本人對自己的起點評估不高,看以往作品甚至追悔莫及,但自認為對藝術始終抱著真摯的追求。詩詞要講節奏,「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就是節奏,這是一個層面。另一個層面,意境中內含節奏。像我寫的詩「絮落泥中定」「篁抽節上生」動靜結合,這也是節奏。還要看到詞語的節奏。崔護的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一般來講,詩詞中是不贊成重複詞語的,但是他為什麼重複呢?這首詩前面出現了「人面桃花」,第三句裡面又有「人面」,第四句裡面又有「桃花」,他心裡感到很惆悵啊,這裡面就有節奏。第三句有「人面」,如若沒有後面的「桃花」,先不說內容,單從節奏來講,這首詩就大為減色。再如「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一連三個黃鶴,這也是一個例子。詩的節奏,一般七字句的是二/二/二/一,的當、的當、的當、鏘。或者是四/三,噹噹噹噹、鏘鏘鏘。「去年今日/此門中」,四/三;去年/今日/此門/中,二/二/二/一,都有節奏。五字句是二/二/一或二/三。我個人體會,有時同一首詩二/二/一或二/三都能用,比如前面提到的《江雪》。但像《紅豆詩》只適合二/三,即「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採擷,此物/最相思」。詩離不開節奏,書法也講節奏。羅丹談藝術有這樣的說法,一條線貫穿始終,貫穿到萬物,我們的書法就一條線貫穿始終。中間不是有斷的嗎?但是有一句話叫做字斷意不斷,欲斷還連。孫過庭的《書譜》,沒有兩個字相連筆的,但它整個氣是相連接的,這與詩詞中的節奏有異曲同工之妙。
沈鵬 《自遣》
書法中幾字連體結構,大體是從王羲之那個時代開始的。王羲之的書法有時連著寫幾個字,就像音樂由好幾個音符合成一拍,一個字的筆畫比較粗,另外幾個筆畫就要細一點,一個地方字長,另外地方的字就要短一點,這樣互相呼應形成和諧的總體。和諧不是平均對待,鐵板一塊,和諧是多因素的融合,形成一個總體,這才叫和諧。這裡有我的兩件書法作品,一件寫的是「臥地成園看五水匯流豪唱灌江東去,敬神仰聖訪千古遺迹笑談名著西逰」。「園」字外框寫成偏方的,「園」字外框就寫成偏圓的;「臥」字用得比較重,到了「地」字就細一點;「成」字比較重一點,「園」字再那麼重就不行;「灌江東去」,「東字」轉折比較方,是因為考慮到前面有的地方比較圓;「敬神仰」,「敬神」取豎勢,「仰」就比較歪一點了;「遺」字寫法有一些想法,打破了常規;「名著西逰」,「逰」字走之的寫法和「遺」字有區別,多少有些呼應的意思。兩個走之,如果寫得一樣,就缺少了變化。如果完全不一樣,又顯得沒有呼應。另一件寫的是杜甫《登高》詩:「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萬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獨登台。艱難苦恨繁霜鬢,潦倒新停濁酒杯。」這張字第一行「猿」字比較大一點,到後面還要有字和它呼應一下,比如第三行倒數那個「年」字,和它就有呼應。就像崔護詩「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沒有後面的桃花和前面的桃花呼應,這首詩就會感覺不完美。一位俄羅斯作家說過,如果在多幕劇的前面出現一條槍,後面就要聽到槍聲,否則槍就是多餘的道具了。書法的筆法,有人主張多用中鋒,但絕對的中鋒沒有,即便八大山人也不是筆筆中鋒,筆筆中鋒不存在。中鋒好在哪裡,為什麼要追求用中鋒?可能中鋒比較有力度,大篆的中鋒非常渾厚有力,是很美的。但不要有一個機械的固定的看法,有人認為「細如遊絲」也是美的。
前面說到吟詩為了一個字捻斷數莖須這樣一種創作精神,在藝術創作中,這種基本功還是要的,這裡我講幾個關於書法基本功的問題。
有論者認為書法的基本功就是寫字。這個觀點聽起來似乎無可非議,字沒寫好還搞什麼書法?但是書法的基本功會不會僅僅就是寫字呢?我覺得我們要做的基本功是書法藝術的基本功,不僅僅是「寫字」可以全部包括的,也不要用楷字的基本功來置換整個書法的基本功。比如書法和繪畫都講形和神的關係,沒有形就談不上神。每一個人都有一個形,把形去掉,還有什麼神?沒有無神的形,也沒有無形的神,形和神是分不開的。所以當我們談到書法基本功的時候,必須要認識到我們說的基本功是書法「藝術」的基本功。
再一點,其實練習書法基本功可以從多方面入手。一般說從楷書入手比較好,楷書在真書中成熟最晚,有多種筆法。篆書也可以用來練基本功。劉海粟先生告訴我,康有為曾對他說練書法就從篆書入手。為什麼呢?因為篆書是書法的源頭,而且篆書的筆法都是中鋒。這也是一種方法。另外大家有一個誤解,好像懂真書就有了基本功,那麼行書、草書的基本功到哪裡去了呢?或者是練了篆書,楷書、隸書的基本功到哪裡去了呢?其實各種書體都有特殊的基本功。草書有草書的基本功,草書的基本功就是草書怎麼寫。這個還不夠,如果把一筆分為筆法、筆勢、筆意多種層次,那就能發揮草書的魅力。草書有筆勢,有筆的走向,還有筆意、轉折,篇章的總體結構很重要,其餘各種書體也都如此,不過在草書更突出。孫過庭《書譜》在這方面有很多論述。真書寫好了,其他書體就一定能寫好嗎?不能那麼說。有人說真書還沒練好,怎麼練行草啊?照這樣說,真書這一輩子什麼時候能練好啊?是不是我一輩子練不好真書就不能寫行草書啊?或者說我楷書沒寫好,就不能寫篆隸啊?這些問題都是需要釐清的。有人貌似重視基本功,其實自己沒有弄通,嚇唬人。
還有一種觀點認為,真草隸篆、章草和今草不能摻和,這種說法其實是不對的。很多好的作品都是在互相融合中形成的,大家之作由一種風格向另一種風格轉化的過程中,會出現一些亮點,出現精彩的東西。草書可以當楷書看,楷書也可以當草書看,都有共同的地方,不要把各種字體簡單地對立起來,割裂開來,要善於「融化」。大書法家沒有不講究融合的。各種書體說到最終是「一筆」,弄通「一筆」,各路皆通,不然便是「死法」。融合最關鍵的是不同字體在一起要和諧,做到如行雲流水,天然無雕飾。20世紀80年代我臨《散氏盤》後跋:「此西周傳世之寶,余以金文中草書視之。」基本功是畢生的事,齊白石到晚年還在臨不知名的《曹子建碑》,寫得很好。他把臨帖看成一種對於創作的補充和內在的需要,是一種興趣。像王鐸那樣寫閣帖,已經不叫臨了,因為他太熟練了。基本功的問題不要看得很死,各種藝術的融通是相對的。有時人家問我臨什麼帖,我說我有時不太注意臨帖,其實我不是沒有臨,我有自己的一些方法。我覺得我在哪一方面需要,或者在哪一方面有興趣,就特地臨摹一段時間加以吸收,然後再按照創作需要補充不足。學古人字不要只盯住幾種名頭大的,還要看是否適合自己的興趣。說句笑話,光看名頭大是不是有「勢利」的嫌疑?
前面講到詩詞的節奏,那麼懂了詩的節奏,是不是就懂得了書法的節奏呢?未必。詩詞的節奏和書法的節奏,是兩種不同的節奏,有共同點也有區別,是兩種不同的表現方式。否則,書法也就不是書法,詩也就不是詩了。所以寫一首詩,不能要求詩的節奏與書法的節奏同步。我不同意把書法當成書寫文詞的形式,因為這在理論上是背謬的。但是如果深入體會詩詞與各種藝術的節奏感,潛藏到意識的深處,在我們的創作中肯定是有益處的。前面提到我寫的那首詩「此地塵囂遠……」為什麼我在那樣一種特定情況下,一首詩會在潛意識中流露出來呢?這應該歸功於平常的深入積澱,有了積澱,在特定的情況下它就會流露出來了。毛主席談他寫《清平樂·婁山關》,結尾「蒼山如海,殘陽如血」,是長期軍役生活中體會得來的,我們不要狹隘地看作僅僅是度婁山關那天傍晚的事。
沈鵬 《題林散之致高二適詩卷》
最後談一下書法的品評。唐代把書畫品評的標準分為神、妙、能三品,三品又分上中下。到了唐末宋初,有個叫黃休復的,在繪畫裡面把原來不入格的逸品放在神品之上,畫與書法相對地對逸品越來越重視。逸品,神品,妙品,能品—能品放在第四。當然進入能品也不錯,能品就有書寫的本事,在筆墨方面很熟練、很高明,但是比不上神品。神品就要有精神、有神采,這是第一位的。逸,表明一種逸氣,一種高尚的、脫俗的文人之氣。宋以後一直以逸品為先。那麼,與逸品相對的是什麼?我經過反覆考慮,認為就是俗。我想,如果用一個簡短的、扼要的、最關涉本質的辭彙評論書法,應該是什麼呢?我覺得還是雅俗之分。可能有人寫的字也不見得有多好,顯露拙、稚,但不俗。可能有人經常寫很熟練,不能說多麼不好,但從氣息上感覺到了市井氣、江湖氣、油滑氣,就俗了。至於說到霸氣,也有俗的一面,可能要作具體分析。有一句話講,唯俗病不可醫!這個俗字最難改。寫字寫熟練了容易俗,或謂多讀書能夠免俗,這話不差,但也不盡然。因為這還要涉及到意識層面、思想境界等諸多問題。往深處說,雅俗之分也不那麼簡單,俗有時還怪可愛哩,但這又是從另一個角度談問題,今天不再展開說了。
問:沈先生,您的書學思想里有很重要的一項內容是提倡原創,請您談談書法原創的問題。
答:書法講原創,可能有人會問:文字怎能隨意改變?我想,字體與書體既有共同性,也有區別。就書體來說也是既有共同性,也有個性。在掌握基本規律的同時,不要忘記自我。這問題前人說過許多,我們今天反倒望而卻步。歷史上所有的大家都是從原創中取得成就的,在前人已有成果的基礎上融入自己的東西。「不斷超越自己,超越古人」,這是一個藝術規律。如果把這個藝術規律理解得比較深透,對當前一些現象、對自己的創作,都能夠作出正確的判斷。如果作出了正確的判斷,認識也就提高了,創作自然會有進益。原創意味著個性,意味著對自己的藝術創作提出個性化的要求,而且必須提出個性化的要求,否則,藝術的本質就失去了。
問:沈先生,當今的書壇、書法風格,常常是由某種展覽引領的。好多人為了入展盲目跟風,成模仿秀,作者的心思往往用在揣度評委的好惡上,而沒有真正關注書法藝術本身。您怎麼看待這一問題?
答:孔子在《論語》里說「古之學者為己,今之學者為人」。「為人」,有什麼不好呢?我們不是常說為人民服務嗎,但是孔子的意思不是這樣,是說今之學者是做給別人看的,而不是真正出於自己內心的需要。中國網球選手李娜在鳳凰台接受採訪時說「我打球是為我自己的愛好」,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就是說我打球就是為了我喜歡。據說這句話引起了網民的熱議,怎麼為個人呢?你沒有為國家!但是也有很多人是同意的。鳳凰台主持人說不為自己為什麼啊?我們不要一說為己就是壞事,對「個人主義」的理解不能那麼簡單。我記得19世紀俄羅斯車爾尼雪夫斯基小說《怎麼辦》中的主人公,那種「個人主義」是很高尚的。也不要一聽說「為人」就不加分析地肯定。我希望堅持書法審美的純粹性。
問:沈先生,請您談談想像力和知識的關係?
答:如果一個人沒有足夠的知識,想像力也不會高。愛因斯坦說,想像力比知識更重要,知識要善於融通。相對來講,知識越多想像力越豐富,但假若不善於把知識融通,那麼想像力就無從產生。獲得了很多知識並不等於就有想像力,想像力要依靠直覺,直覺很重要,還要依靠邏輯推理。有了直覺和運用直覺的能力,有了很豐富的邏輯推理的能力,想像力才能夠提高。這樣一種能力,一部分靠天賦,一部分也要靠學習。
想像力在書法創作中的重要性,古人說得很多,如「折釵股」、「屋漏痕」、「龍跳天門,虎卧鳳閣」、「怒猊抉石,渴驥奔泉」,這些都是想像。大家都熟悉的一個故事「擔夫與公主爭道」,挑擔的擔夫和公主在一條路上對面碰上了,你要這麼走,她要那麼走,如何行走?如何避讓?在書法而言,剛和柔,大和小,虛和實,動和靜,都包括在其中了。再如雷太簡聞江聲然後悟到了筆法,不也是想像嗎?有的人可能會說,這些觀點過於空洞和抽象,不能直接指導創作。其實做到這一點要明了一個前提,就是深入研究筆法、深入創作實踐以提高自己的功力。不然,想像力自然是托空的。但是反過來說,僅僅認識到要臨摹、提高基本功而不懂得多讀書、多發揮想像力的重要性,那麼書法創作恐怕也很有限度。
(本專題文稿由張平、韓少玄根據錄音整理並經作者審閱)
※以一種獨特的繪畫語言去表現人類的基本關係
※書不借筆,如行不由徑(小楷愛好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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