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證性虛勞證治
郁證性虛勞證治
□ 蔣健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
打開今日頭條,查看更多圖片虛勞在古代醫籍中亦稱作虛、勞、勞傷、勞損、虛怯、虛損等,屬於虛證範疇。虛勞由先天稟賦薄弱、後天飲食起居失調、勞倦過度、情志失調、大病久病、失治誤治所致,其中由七情五志所致的虛勞,相當於現代醫學之與精神心理因素密切相關的疲勞、亞健康、慢性疲勞綜合征及抑鬱症、焦慮症等神經症,同郁證性疲勞一樣(見本版 2019 年2月27日《郁證性疲勞的辨治》)屬於郁證。
只有明了郁證性虛勞的病因病機,才能理解此證在治療時並非一味使用補益葯,還需要疏肝解郁,並配合一定的非藥物療法。
從脫營、失精看郁證性虛勞
脫營、失精是古病名,始載於《素問·疏五過論》:「凡未診病者,必問嘗貴後賤,雖不中邪,病從內生,名曰脫營。嘗富後貧,名曰失精……身體日減,氣虛無精,病深無氣,洒洒然時驚,病深者,以其外耗於衛,內奪於榮。」其臨床特點為營衛虛弱、精氣不足,症見神疲乏力。此病非外邪所中而得,多伴有人生際遇導致情志不暢。
清代沈金鰲《雜病源流犀燭·內傷外感源流》闡述:「脫營失精,失志病也……血為憂煎,氣隨悲滅,故外耗於衛,內奪於榮也。蓋人如憤恨必傷肝,思慮必傷脾,悲哀必傷肺。若後貧後賤之人,憂愁思慮,憤恨悲哀,無一不有,故內傷臟腑,傷則各經火動,並傷元氣,日漸日深,病發則飲食無味,神倦肌瘦也。」憂愁、思慮、憤恨、悲哀多種情緒內傷臟腑,耗衛奪榮,氣虛精減,終致神倦肌瘦。
清代喻昌《醫門法律·虛勞門》直指脫營失精可淪為虛勞:「脫榮失精,非病關格,即病虛勞。」說得再確切一點,脫營失精貌似虛勞,實為郁證。所以許多良醫也難明其中原委,故《素問·疏五過論》告誡醫生曰:「良工所失,不知病情,此亦治之一過也。」《醫門法律》更是直白說明:「宜以漸治其氣之結,血之凝,乃至流動充滿,成功計日可也。醫不知此,用補用清,總不合法。」所言皆強調治療脫榮失精不可只知補益,此處調暢氣血即有從郁論治之意。
從脫營失精推而廣之,但凡七情六慾感傷於心,雖童男室女也可得郁證性虛勞。宋代陳自明《婦人大全良方·調經門》:「世有室女、童男,積想在心,思慮過當,多致勞損」「此一種於勞中最難治。蓋病起於五臟之中,無有已期,藥力不可及也。若或自能改易心志,用藥扶接,如此則可得九死一生」。清代顧靖遠《顧松園醫鏡·虛勞》指出除童子室女外,鰥寡僧尼也易因情志不遂而病虛勞,曰:「虛勞之因,因於酒色者最多,其因於憂愁思慮,抑鬱多怒者,復亦不少。所以童子、室女不生歡笑,及鰥寡僧尼易犯此病者,謂非針葯之可治,必須消遣情懷,隨遇皆安,然後療治,庶能愈病。」此處治療策略為「改易心志」「消遣情懷」,若非郁證情志病而何哉?
從情志因素看郁證性虛勞
明代汪綺石在《理虛元鑒·虛症有六因》提出七情所傷是虛勞的後天原因之一:「因後天者,不外酒色、勞倦、七情、飲食所傷。或色慾傷腎而腎不強固,或勞神傷心而心神耗憊,或郁怒傷肝而肝弱不復調和,或憂愁傷肺而肺弱不復肅清,或思慮傷脾而脾弱不復健運。」其在《理虛元鑒·知節》中進一步指出:「虛勞之人,其性情多有偏重之處,每不能撙節其精神。」
明代張景岳《景岳全書·雜證謨·虛損·論虛損病源》中認為,虛勞乃悲憂傷肺、喜傷心肺、思傷脾、淫慾邪思傷腎、恐傷腎、怒傷肝、驚傷肝膽、色慾過度致勞損,以及勞倦罔顧致勞損、少年縱酒致勞損、疾病誤治失於調理致虛損,強調情志所致虛勞以心為本。「凡勞傷虛損,五臟各有所主,而惟心臟最多,且心為君主之官,一身生氣所系,最不可傷,而人多忽而不知也……第其潛消暗爍於冥冥之中,人所不覺,而不知五臟之傷,惟心為本。」
清代吳澄在《不居集·各名家治虛損法》中提出虛勞辨證首先應了解導致虛勞病因的「三綱」「五常」。「三綱者,房勞傷,思郁傷,葯傷」,明確將「思郁傷」作為虛勞的三大病因之一。他在《不居集·郁論》中提出了「抑鬱成勞損」的觀點:「蓋情志拂抑,無不關於心,郁者心病也。童男室女、師尼寡婦,所欲不得,或先富後貧,先貴後賤,名利場中榮辱所關,或衣食牽累,利害切身,因而抑鬱成勞損者,不知凡幾,皆心之郁以致之也。」其在《不居集·虛勞虛損虛怯癆瘵辨症》中認為虛勞乃勞心致虛之謂:「勞者,勞倦內傷,妄勞心力謂之勞;虛者,精神不足,氣血空虛謂之虛。」
以上觀點無不強調五志傷心抑鬱可成虛勞。
從五勞七傷看郁證性虛勞
隋代巢元方在《諸病源候論·虛勞病諸候上》中有五勞六極七傷論。五勞指志勞、思勞、心勞、憂勞、疲勞;六極指氣極、血極、筋極、骨極、肌極、精極;七傷指大飽傷脾、大怒逆氣傷肝、強力舉重及久坐濕地傷腎、形寒寒飲傷肺、憂愁思慮傷心、風雨寒暑傷形、大恐懼不節傷志。不難看出,五勞七傷大多由情志因素引起,多屬情志病。
宋代《聖濟總錄·虛勞門》認為五勞為五志感傷五臟、七傷皆為七情內傷、六極則為五志七情傷及機體的結果:「虛勞之病,感五藏則為五勞,因七情則為七傷,勞傷之甚,身體疲極,則為六極。」宋代陳言《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五勞證治》對「感五臟則為五勞」解釋為:「五勞者,皆用意施為,過傷五臟,使五神不寧而為病,故曰五勞。以其儘力謀慮則肝勞,曲運神機則心勞,意外致思則脾勞,預事而憂則肺勞,矜持志節則腎勞。是皆不量稟賦,臨事過差,遂傷五臟。」
宋代楊士瀛《仁齋直指方論·虛勞》云:「精太用則竭,神太勞則憊,借是可以論病矣。夫人所以根本此性命者,氣與血也。若男若女,氣血均有,獨不能保而有之,終日役役,神倦力疲,饑飽越常,喜怒失節,形寒飲冷,縱慾恣情,遂使五臟氣血俱虛,此五勞之所從始也,六極七傷類焉。」
故五勞七傷實乃五志七情傷及五臟氣血精神而成虛勞。
郁證性虛勞的臨床表現
虛勞無外乎氣血陰陽虧虛,郁證性虛勞也不例外。《不居集·吳師朗治虛損法》曰:「心力俱勞之人,必氣血俱傷。」《景岳全書·雜證謨·虛損》指出郁證性虛勞可有陰虛陽虛:「蓋陽虛之候,多得之愁憂思慮以傷神,或勞役不節以傷力,或色慾過度而氣隨精去,或素稟元陽不足而寒涼致傷等,病皆陽氣受損之所由也……陰虛者多熱,以水不濟火而陰虛生熱也。此病多得於酒色嗜欲,或憤怒邪思,流蕩狂勞,以動五臟之火,而先天元陰不足者,尤多此病。」
氣血陰陽虧虛可以表現出各種各樣的臨床表現。明代戴思恭《秘傳證治要訣及類方·虛損門》列舉計有:「五勞者,五臟之勞也。皆因不量才力,勉強運為,憂思過度,嗜飲無節,或病失調理,將積久成勞。其病頭旋眼暈,身疼腳弱,心怯氣短,自汗盜汗,或發寒熱,或五心常熱,或往來潮熱,或骨蒸作熱,夜多惡夢,晝少精神,耳內蟬鳴,口苦無味,飲食減少,此皆勞傷之證。」這些癥狀涉及多臟腑、多系統,其中許多是隱性郁證的臨床特徵,診斷時應考慮是否有情志因素致病的過程。
清代陳士鐸是窺破隱性郁證的學者之一。他在《辨證錄》中一再使用「人以為……誰知是……」的句型來警示臨證應避免郁證的漏診。《辨證錄·虛損門》曰:「人有終日勞心,經營思慮,以致心火沸騰,先則夜夢不安,久則驚悸健忘,形神憔悴,血不華色,人以為心氣之弱也,誰知是心血之虧乎……人有易於動怒,雖細微飲食,瑣碎居處,家人父子之間,無不以盛氣加之,往往兩脅滿悶,其氣不平,遂致頭疼面熱,胸膈脹痛。人以為肝氣之盛,誰知是肝血之損乎。」
郁證性虛勞治療方葯
調補臟腑陰陽氣血是治療虛勞的常用原則。郁證性虛勞應著眼於對心、肝、脾、腎的從郁論治,諸如疏肝理氣解郁、補益心氣心血、溫通心陽、養心安神定志、益氣健脾養心、交通心腎等。
《三因極一病證方論·五勞證治》以定心湯(茯苓、桂心、甘草、白芍、乾薑、遠志、人蔘)治療心勞虛寒,驚悸,恍惚多忘,夢寐驚魘,神志不定。
《醫學入門·外集·雜病提綱·內傷·郁》以交感丹(茯神、香附)治療「郁甚矣脫營」;對於「脫營鬱結在脾者」,以溫膽湯或二陳湯、越鞠丸調理。
《辨證錄·虛損門》以定神湯(人蔘、茯苓、白朮、丹參、遠志、生酸棗仁、丹砂末、柏子仁、巴戟天、黃芪、當歸、山藥、甘草、白芥子)或龍齒安神丹(人蔘、麥冬、黃連、柏子仁、龍齒、炒酸棗仁、甘草、五味子)治療用心太過、思慮終宵所致虛損,強調「治法必急救其心,而救心必以安神為主」;以衛主生氣湯(人蔘、白朮、麥冬、五味子、白芍、白芥子、炒酸棗仁、玄參)或益心丹(人蔘、當歸、麥冬、炒酸棗仁、天花粉、五味子、遠志、神曲、丹砂、菖蒲、菟絲子)治療終日勞心、經營思慮所致的虛損;以逍遙散、加減生熟二地湯(生地黃、熟地黃、白芍、麥冬、山茱萸、五味子、梔子、甘草)治療易於動怒肝血不足之虛損。
《不居集·郁論》:「心氣一郁,而百病相因皆郁,宜用趙敬齋補心丸,並歸脾湯……歸脾者,治勞傷心脾之聖葯也。」
《雜病源流犀燭·內傷外感源流》以加減鎮心丹(天冬、黃芪、熟地黃、酒當歸身、麥冬、生地黃、山藥、茯神、五味子、遠志肉、人蔘、硃砂)、昇陽順氣湯治療脫營失精。
清代顧錫《銀海指南·虛勞兼目疾論》:「醫思郁傷者,治以逍遙歸脾為主。」
清代洪緝庵《虛損啟微·卷下》以逍遙飲(當歸、芍藥、熟地黃、酸棗仁、茯神、遠志、陳皮、炙甘草)治療「婦人思郁過度,致傷心脾,沖任之源,血氣日枯,漸至經脈不調者」。
有研究通過對48位金元至近代醫家虛勞驗案的診治規律分析,發現從失意久郁、勞心太過辨治者佔24%。在《中藏經》《千金方》《外台秘要》等25部中醫古籍治療虛勞的單方中,理氣葯佔16%,安神寧志葯佔14%。
當代中醫亦有不少從郁論治虛勞的臨床經驗,用方有逍遙散、丹梔逍遙散、硃砂安神丸、天王補心丹、桂枝加龍骨牡蠣湯、自擬解郁湯等。
郁證性虛勞的情志調攝
郁證性虛勞根在七情五志,治療不能單靠藥物,應當重視情志調攝,如前述「改易心志」「消遣情懷,隨遇皆安」。
《中藏經·勞傷論第十九》指出虛勞的調攝要點:「調神氣,慎酒色,節起居,省思慮,薄滋味者,長生之大端也。」
《景岳全書·雜證謨·虛損·論虛損病源》指出要勸說患者改變價值觀:「凡值此者,速宜舒情知命,力挽先天。要知人生在世,喜一日則得一日,憂一日則失一日。但使靈明常醒,尚何塵魔敢犯哉!及其既病,而用參、芪、歸、術、益氣湯之類,亦不過後天之末著耳,知者當知所先也。」
《不居集》是一部闡述虛勞因機證治的重要著作,書中提出防治要在調攝情志:「調息寡言,肺金自全。動靜以敬,心火自定。寵辱不驚,肝木以寧。恬然無欲,腎水自足。又曰:心牽於事,火動於中,有動於心,必搖其精。心調則息自調,心靜久則息自定,息機以養心,死心以養氣。此調病之無上一乘也。」提出虛損(勞)者應戒房室、戒利慾、戒惱怒、戒多言、戒肥濃、戒風寒;方法包括卻妄、遠色、貴達、調息、除煩、節食、酌飲、慎勞、懲忿、守口、防感、去疑、破拘、寡交、自貴、能斷,做到以上勝於服藥。還舉例說明:「曾有友人虛怯羸弱不堪,參附服過數十斤,終無益處。後靜坐調息不語,如是三年,精神倍加,體氣健忘勝前。此寡言語之驗也。」
《理虛元鑒》也是一部對虛勞因機證治有重要闡述的著作,認為虛勞者每不能撙節其精神,宜根據患者的不同的性情特點進行有針對性的情志調攝,如:「須各就性情所失以,宜節忿怒以養肝;在躁而不靜者,宜節辛勤以養力;在瑣屑而不坦夷者,宜節思慮以養心;在慈悲而不解脫者,宜節悲哀以養肺。此六種,皆五志七情之病,非藥石所能療,亦非眷屬所可解,必病者生死切心,自訟自克,自悟自解,然後醫者得以盡其長,眷屬得以盡其力也。」還進一步指出:「二守者,一服藥,二攝養。二者所宜守之久而勿失也……起於色者節慾,起於氣者慎怒,起於文藝者拋書,起於勞倦者安逸,起於憂思者遣懷,起於悲哀者達觀,如是方得除根。」
《醫述·雜證匯參·虛勞》強調醫養結合:「勞於力作者,當逸之以安閑,而甘其飲食,和其氣血;勞于思慮者,當屏思卻慮,葯之以養心;勞於房幃者,當遠房幃,滋腎水,尤當照顧脾土。」
情志調攝、醫養結合對防治虛勞具有重要意義。此亦反證情志內傷所致虛勞實為郁證。(蔣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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