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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讀三毛

年少時喜歡瓊瑤的小說,她以優美的筆觸寫下好多動人的愛情。現在卻提不起那重讀的興趣。因為回想起來,瓊瑤的三觀是有問題,一切罪孽都在對方,一切美好皆歸自己。一支筆把所有的事解釋得合情合理,這是一種本事,也是一種精緻的利己。

其實錯了就錯了,人生自古誰無錯呢?知錯認錯,低頭不語。求得諒解,日子繼續。

重讀三毛,覺得有如與年少時分開的友人重逢,見她略帶滄桑,卻更有風采。心頭不禁湧起一陣喜悅:原來,我喜歡的人,從來也不曾喜歡錯。

三毛的浪漫,是真浪漫。真正的浪漫,不是遠離生活,是認真地,好好地過日子,把美學融入生活。

她與荷西,是今生難得的遇合。

以朋友開始,相識八年。當荷西求婚,三毛很老實地告訴他:我們國籍不同,個性也不同,將來結了婚是要吵架,也有可能打架的。

荷西說:知道可能要吵架打架,但我們還是要結婚。

三毛又說,我是要維持我的個性,繼續我行我素的。

荷西說:我就是要你我行我素,你失去你的個性與風采,我何必娶你?

短短對話里,流露許多真相。

男人對女人最大的認可,還是求婚。他可能是娶到了一個溫柔可人兒,也可能是拖回了一隻母老虎。他放棄了一大片花園,甘冒奇險進墳墓,是因為覺得你值得。

就算是吵架打架,也還是要結婚。兩個人來自不同的家庭,你看到了她的不安,看不到她為何不安。她看到了你的暴怒,不明白你因何暴怒。每一個人的脾氣背後,都隱藏著自己走過的路,吃過的苦。決定與對方相處,就需要耐心去磨合。

你不必改變個性,這是一句極為重要的承諾。

其實完全不改變是不可能的,但是當一個人在婚姻內擁有許多的自由和私人時間,可以開開心心做自己。她絕對樂意好好對你,讓你舒舒服服很開心。

三毛就與荷西這樣過日子。荷西認真去賺錢,三毛認真做主婦。她是很勤勞很肯付出的,粉絲煮雞湯,螞蟻上樹,蔬菜合子。荷西進門便喊開飯,她用中國菜成功拿下這個外國人的胃。看著心愛的人吃光自己親手做的菜,是有一種成就感的。她享受這種成就感,也享受胡說八道的樂趣,粉絲不說是粉絲,說是山上凍住的雨,是加工尼龍線,是魚翅,海苔說是複印紙。皮一皮這個有文化差異的大鬍子,令她笑不能抑。丈夫的上司來吃飯,她又給足面子,長裙得體,燭光桌布,菜肴精緻。沙漠里沒有筍,她用小黃瓜炒冬菇,吃得賓主甚歡。吃完了脫下長裙,紮上頭髮,大力洗碗。當兩個人各司其職,努力付出,日子其實是很好過的。

他們的結婚記,也是其中最有趣的章節。兩人久己為友,問到計劃做什麼,她想去撒哈拉沙漠,而荷西想去航海。任何別人覺得瘋狂的計劃,荷西都覺得理所當然,這是他們相處舒服的原因。

他不願意再分開,她是一個風一般的女子,他就要做那個捕風者。

求婚信是這樣寫的:我想得很清楚,要留住你在我身邊,只有跟你結婚,要不然我的心永遠不能減去這份痛楚的感覺。我們夏天結婚好嗎?

思念是那樣痛楚,唯有在一起才能平息。荷西,是一個真正懂愛的男人。

二月,荷西就在撒哈拉沙漠找到工作,作為先頭軍去到非洲。三毛去投奔他,二人申請結婚,因為要過文件關,兩人要等三個月。荷西努力賺錢,自己動手打傢具。三毛則去探訪帳篷,拍下照片,開始寫遊記,甚至學習阿拉伯語。日子豐富又充實。一個家裡,先生負責物質文明建設,妻子負責精神文明建設,是完美的搭配。

文件大戰終於結束,工作人員通知三毛明天下午公證結婚,三毛趕緊托司機帶信給荷西。

「荷西先生明天下午結婚,他自己不知道?」

「不光他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司機以為她有病了,怕起來,趕緊開車走了。

兩人分別拍電報稟告父母,婚禮那天,荷西藍襯衫,三毛淡藍棉裙,頭上一頂草帽,別上一把香菜。他送她的禮物不是鮮花,而是駱駝頭骨。她心裡讚歎,果然是我知己。

兩人就這樣在沙漠漫天黃塵里,走去結婚。這個地方第一次有人公證結婚,人人西裝筆挺,穿得比他倆正式,法官緊張得手在抖,而三毛聽他念第一條:結婚後兩人要住在一起。就覺得是廢話,從頭笑到尾。

他們的婚禮,與我們常見的多少酒席,多少彩禮,首飾,房與車的標配。真是相去甚遠。羅切斯特還送給簡愛精美的婚紗,三毛卻連禮服都木有,荷西連戒指都忘記給她戴。

但他們的婚姻有各種頑皮,搞怪,努力工作,一起玩耍,分享一切,從來不乏笑聲,只在他懷中落淚。

互為知己,共享世間一切美好,才是最高標配。

《白手成家》一篇里,講述他們夫婦如何從無到有,在沙漠里建設起一個舉世無雙的家來。

他們租的房子在墳場,屋頂有個大洞,廚房是四張報紙平鋪起來那麼大,有一個污黃色裂了的水槽。地是水泥地,糊得高低不平,牆是空心磚原來的深灰色。光禿禿吊著的燈泡很小,電線上停滿了密密麻麻的蒼蠅。自來水沒有。

荷西不肯用三毛父親給的錢,堅持要用自己的薪水過日子。這個男人身上,最為珍貴的兩樣品質:一切理解,一切擔當。

久別重逢的情侶,第一夜什麼故事也沒有,零度氣溫,水泥地鋪上帆布,她蜷縮在睡袋裡,他裹著薄薄的毯子,如此煎熬到天明。

丈夫在上班賺錢,三毛要干許多粗活,買了淡水,烈日驕陽下三步五步地拎回水箱,汗流如雨,脊椎疼痛。燒鐵皮爐子,煙薰火燎,淚水長流。

停電是經常的,荷西要上班,三毛時常要一個人,點一支白蠟燭,看它流淚的形狀,是許多夜晚的常態。

想做傢具,木材太貴,三毛看到了店外丟棄的包裝木箱,去央求老闆送給她。老闆倒是答應了,卻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們家幾口人?」

到了周末,荷西那曾經整齊列印文件和情書的手,做出了桌子。三毛看著汗流浹背的丈夫,有如看到希臘的神祗。女人都是懂得感恩和崇拜的,一個丈夫付出多少,就得到多少。

結婚的蜜月回來,只有一周假期了,兩人瘋狂布置陋室。

買來水泥和石灰,牆,也自己刷。

吃白麵包,喝牛奶,多種維他命維持體力,拚命工作。

荷西襯衫褲子全破了,鞋有了洞。但他不肯買新的,要把錢,全部用來給家。

一個人得到永生不渝的愛,實在不是取決於別人的贈予,而是因為他自己的努力。

棺材板,海綿墊,沙漠彩色條紋布做成沙發,與窗帘同色,重重的色彩在雪白的牆上,格外美麗。

桌上鋪上細竹簾,棉紙的燈罩也到了。許多朋友寄來書畫與書籍。

當林懷民的「雲門舞集」掛在牆上,母親的棉紙燈罩低低垂落。這個家,有了說不出來的氛圍與情調。

沙漠物質貧乏,可是三毛善於揀破爛,舊輪胎洗凈放席子上,填上紅布坐墊,就是領先於時代的懶人沙發,深綠的大水瓶放上怒放的荊棘,有一種詩意的痛苦。

不同顏色的汽水瓶用厚厚油漆畫上顏色與圖案,便成印第安風格飾品,玻璃與鐵皮,自製風燈。

沒有植物,兩人進總督府偷來。

沒有音樂的家,象山水畫沒有瀑布。三毛每天去軍營買菜,省出了錄音機與錄音帶。

羊皮鼓、羊皮水袋、皮風箱、水煙壺、沙漠人手織的彩色大床罩、奇形怪狀的風沙聚合的石頭——此地人叫它沙漠的玫瑰。

訂的各色雜誌紛紛寄到,當然少不了《國家地理》,三毛無書不讀,而荷西的書,他主要關心天空,大海,星辰。

一年後,這個家成了真正的宮殿。住在墳場上,坐著棺材板。但是,這個家如此美麗舒服。木心說過:一個人缺乏審美力,是絕症。大量的閱讀就是在培養審美力,而精心去生活,就是把審美融入生活。

普通的飯菜認真地擺盤,多花一丁點時間,帶來多少愉悅的心情。

每天運動與保養,投資時間與金錢,是為了容顏不要太快逝去。

閱讀與旅行,是為了單調的一生,體驗更多豐富的滋味。

對人真摯,是為了心境舒適,怡然自得。

千山萬水,隨意行去。一枝筆打破思維的局限,記錄生活的點滴悲喜。再苦的日子,也要活在當下,創出快樂來。

三毛引領的文藝風潮直到今天也未平息。美麗的皮囊一定會老,有趣的靈魂卻永懷熱誠。

此生不長,但一切要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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