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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琳超:顧頡剛致胡適的一通佚信

以學術為使命的學者,讀萬卷書,行萬里路,融會貫通,增廣見聞,為把自己活成一部「活的書」而時刻準備。為學之道,是將長時期修養積累的成果構成一個封閉體系為好?還是將自己作為某種媒介,讓匯聚此間的問題經過思維辯證之後啟發出他人更多的探索為好?

筆者無學,現把關於顧頡剛著述的文獻學方面的幾個「得其間」的零星觀察作一呈現,一方面是公布聞見,一方面也是提出問題,希望海內讀者共賞之後能夠有以教我。

《古史辨》第一冊自序有一段話:

第二冊的稿子約略輯成,也分作三編。……這些文字都是數年來在各種刊物上零碎發表的,其中待討論修正的地方很多。(第 2頁)

查2006年中華書局影印的《古史辨自序》手稿,發現引文中「很多」的「很」字,在手稿中寫作「儘」字(圖 1)。

(圖1)「很多」的「很」字在手稿中寫作「儘」字。

這個「儘」字,在手稿下一頁也可就近找到一例(圖2)。這一處「儘」字,在排印文字里就作「儘」。其實只要看到影印手稿第4頁「儘」字左邊十分清楚的單人旁,就可以知道並不是「很」字。至於該字右邊的「盡」形,在手稿第8頁也可找到一個參照物(圖 3)。

(圖2)此頁上的「儘」字,在排印文字里就作「儘」。

(圖3)「儘」字右邊的「盡」形,在此頁可以找到一個參照物。

到此為止,我們可以得出結論:手稿上寫的確是「儘」字,排印文字中的「很」是一錯字,大概由於「儘」字書寫在紅色邊線上、寫得較小、右旁「盡」的行草體易與「艮」形相混而造成。後世所有的 《古史辨自序》版本,都作「很」。然而,「儘多」與「很多」在語意上幾乎無所差別(關於「儘」的大量語例,可參《漢語大詞典》第1卷第1719—1720頁)。所以這個排印的錯字,詞不害意,顧氏校對時應該不會措意,甚至根本沒有發現。

不過,在手稿本與排印文字之間,也有一些文字變化可以確定是顧頡剛有意識修改的結果。例如《自序》談到1923年發表《與錢玄同先生論古史書》之後的學術進展,提及在筆記中圍繞著若干題目搜集材料,其中一個題目是:

春秋戰國時的書籍 (著作、典藏、傳布、格式等)。(第59頁)

而在影印手稿的第218頁,並沒有括弧內的「著作、典藏、傳布、格式」等文字,這樣的內容,一定是顧頡剛本人加上去的。添加的時機是交付手稿之後,顧氏拿到排樣稿之際又做了一番修改。

以上是在字句層面,舉了兩個《自序》文字前後變化的例子。筆者還想以一張紙面為單位,立體地透視一下這張紙面上的墨跡:哪部分是先寫上去的,哪部分是後寫上去的。今以影印本第 571頁也即《自序》最後一頁為例(圖 4)。

(圖4)影印本第571頁,即《自序》最後一頁。

在這一紙面上分析出時間層次的關鍵線索,乃是落款的書寫位置必定要與最後一段正文隔開幾行。因此,這一面於4月16日最初寫完的樣子,應當如(圖5)所示(我們這裡先採取「抓大放小」的辦法,右側陰影部分的文字暫不考慮在內)。

(圖5)應是(圖4)於4月16日最初寫完的樣子。

在(圖5)的基礎上,顧氏進行了第一輪的修改,結果如(圖6)所示。

(圖6)是在(圖5)的基礎上進行的第一輪修改。

兩個紅框裡面的文字增刪,是同一輪改動的結果:既然在原先的最後一句話後面又添寫一段話,那麼原先落款的位置必定要移左,於是把原有落款划去,新的落款日期是4月19日。這兩處紅框的一增一刪,可以作為特定一輪修改流程的標準,用來歸類其他文字。此後顧氏再進行一輪修改,把落款改為 4月20日,也是「草畢」的日子(圖 7)。

(圖7)再進行一輪修改,把落款改為4月20日,也是「草畢」的日子。

同樣,紫色方框雖然只在這一頁上,但也可以涵括其他頁面上的許多修改文字,將其歸為同一個時間層次。以上只是單純根據落款位置與正文末行之間的距離這一慣例,將此一紙平面立體地分為三層。而一旦我們探尋《顧頡剛日記》關於寫作《古史辨自序》過程的記述,還會發現特殊的標誌。4月10日,記載 「草自序三千餘言(初稿畢)」。在此後的階段,4月12到 15日都有「改」或「修改」自序的記載。4月16日的用詞是「修改增作自序三千言」。17日是「修改」,18日是「略改」。4月19日又是「修改增作自序廿余頁」。4月 20日是「修改增作自序十餘頁,畢」。

可以看到,顧氏在 16日、19日和20日 (也即影印手稿的三個落款日期)對文稿的處理,在《日記》中都用「修改增作」這樣特殊字眼來記載;每次「修改增作」的結果,都會相應調整落款。與《日記》相聯繫,上舉關於時間層次的第一圖(圖5)所示,是16日「修改增作」的結果,估計在這次「修改增作」之前,應當有一頁的落款日期是 「4月10日」,由於改作而廢棄。第二圖(圖6)所示的紅色方框,就是19日「修改增作」的標誌,幾乎可以確定右側紅色方框中的文字就是19日當天加上去的。第三圖(圖7)所示紫色方框,就是20日「修改增作」的標誌。

初步打撈梳理《日記》的「過程記述」,有幾個關鍵的時間節點。1月12日開始寫初稿,但大約一星期即收束。2月22日星期一(正月初十),「作《古史辨》自序三千餘言(第二次稿)」。現在影印出來的手稿,其基底就是所謂「第二次稿」,顧氏後來的寫作、修改,都是循此延續與展開。這次重新開頭後,工作了約兩個星期,顧氏在 3月6日總結此前兩度的工作,說:「古史辨自序,一月中起初稿,並集材料,約費一星期。近兩星期中作二稿,每星期可得五日,上星期作兩萬字,本星期作一萬字。此為予生平第一長文。」這次作文,到3月8日又暫告一段落,此後他騖。3月18日晚,顧氏的紅顏知己譚慕愚「將所草序文看畢」,第二天顧頡剛又重啟了寫作工作,這次沒有另起一稿。此後就是寫作與修改的穿插進行,大約3月24日以前是 「作」,從 25日開始「改」,此後也間有「作」。然後就是上文提到的4月10日的 「草自序三千餘言 (初稿畢)」(按這裡的「初稿」其實是「第二次稿」的不同說法),以及後續的修改與「修改增作」。22日「草畢」之後,顧氏還有看排稿與清樣的記載,當然對文本又有所修訂,儘管體現不在影印稿本上,但可以通過對比出版物與手稿以顯其跡象。

既然一方面有 《顧頡剛日記》中有關《自序》寫作的「過程性」記載,另一方面還有影印手稿與最終排印文字這兩份「產物性」的文本(手稿上的修改也有「過程性」),那麼我們就有一定的條件,能夠為《古史辨自序》中的文字或「文字群」賦予時間的維度,做出時間層次的大致分析。筆者的上述「手稿學」探索,極為初步。要想進一步細化,顧氏《日記》述及寫作與修改工作,多有「若干千字」、「若干頁」的量化記載,也許可以將這些具體的數字聯繫到手稿上去,嘗試進行細數與爬梳。

由上一節我們已經見識到了《顧頡剛日記》紀事之詳明有法——手稿上落款的動作,在《日記》中都有特殊的用詞記載。現在我們從《日記》上另一則關於書寫信件的記載說起。

1935年5月12日,是一個星期日,顧頡剛進城,有「到書社,寫適之先生信」的紀事。找尋《顧頡剛書信集》中顧頡剛致胡適的信,沒有繫於這一天的。幸運的是,這封信沒有佚失,目前正夾在北京大學圖書館胡適藏書的其中一冊里。這封信的「集外之信」的性質是筆者發現的。它的日期的考定,是郭永秉老師啟發筆者的。現在將它公開,則是受到北大圖書館特藏部鄒新明老師的授權與允可。下面詳述原委。

2016年9月,北大成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院。為慶賀此事,舉辦了名為「胡適與北大」的專題展覽。筆者參觀時,得見展品中有顧頡剛致胡適的一通兩頁書信原件。當時檢查《顧頡剛書信集》,發現是一封佚信(圖 8)。

(圖8)2016年9月「胡適與北大」專題展覽上展出的顧頡剛致胡適的一通兩頁書信原件。季琳超攝

筆者再將行書作釋文如下:

適之先生:

茲將聞宥先生所作 《字喃》一文奉上,此文,東洋學報曾介紹過,稱為日本人尚未研究過的問題。又其可擔任之課,另紙錄上,未知有可備擇取者否?

王同春一文,奉上。先生近來提倡傳記文學,我很想把這人的行事繼續搜求,寫成一篇比較可讀的傳記。未知應如何寫法?乞給我一個指導。

又浦江清君向紹虞介紹徐聲越君,聞此人確甚好,惜因燕京同人與外界太不接觸,故不敢請他方學者,必在先前曾在燕京授課中人選擇,以致未能推薦成功。如先生有意用他,當囑浦君將徐君著作奉上。

學生顧頡剛上。十二日

這封信的內容,具有應酬色彩,目的也十分明確:一是向胡適推薦聞宥,二是呈上自己的「王同春一文」請教,三是代浦江清向胡適推薦徐震堮。

關於這封信,鄒新明老師又惠賜兩項重要信息。首先是這兩頁書信夾在胡適藏書的聞宥《論字喃(Chu Nom)之組織及其與漢字之關涉》抽印本中,抽印本有聞宥題記:「適之先生教正,聞宥上。」現從這封信來看,胡適藏書中的這一抽印本,就是顧氏信中所言「奉上」的「《字喃》一文」,其來歷是聞宥為了謀職轉託顧頡剛獻給胡適的。

鄒老師還提供了特藏部關於此封書信的考證:「顧頡剛致胡適。信末僅署『十二日』。信中所提『王同春一文』,即《王同春開發河套記》,先後發表於 1934年末《大公報》的《史地周刊》和1935年的《禹貢》雜誌,故此信大致寫於1935年前後。」這就涉及書信寫作時間的問題,如果嘗試精準確定寫信日期,還應當參考《顧頡剛日記》。筆者曾繼續沿著「王同春一文」的線索,並引據《禹貢半月刊》上《王同春開發河套記(改稿)》「前記」所述的修改過程,聯繫《日記》中寫作此文的時間記載,把此信寫作時間定在了1935年1月12日。顧氏隨信呈上的「王同春一文」,初以為是發表在《大公報》上的《初稿》;言「乞給我一個指導」,表明顧氏希望胡適能像後來 《改稿》「前記」中提到的吳文藻、張星烺、趙泉澄等學者幫助顧氏充實材料一樣予以寫作上的援助(《改稿》於同月27日寫成)。雖然當日《日記》沒有「致胡適書」這樣的記載,本以為這可以說得過去。不過筆者也從信中為聞宥謀事的內容聯繫到聞氏去向的問題,據查聞氏1935年夏天離開北平,所以把這封信理解為年初為之求情。

與郭永秉老師交流之後,他懷疑聞氏夏天離開北平,年初求情也許太早。他提示筆者檢查下面幾個12日的《日記》。雖然顧氏寫完王同春傳記《改稿》兩天後就回南方,一直到5月 2日才返校。但5月12日確實有「到書社,寫適之先生信」的記載。這當然是考定書信時間的最有力證據。那麼,我之前猜測的顧氏為王同春傳記《初稿》求助於胡適,也是本無其事了。《日記》顯示,5月上中旬,胡顧走動頻密,不止顧氏多次進城拜訪,胡適也在5月9日、16日、23日三個星期四光臨西郊燕京大學講演中國哲學史。5、6月間,顧氏常有為推薦人才這樣的事務而寫信求助胡適的事例,涉及人物除了本信提到的聞宥和徐震堮,還有周一良、楊向奎、高去尋等人。顧氏寫完這封5月12日的書信,13日下午「到在宥處」,估計也是談論去留問題。

這封信能夠以正確的時間坐標,面世以饗同好,需要在此敬向郭永秉老師和鄒新明老師表示十分的謝意。

此外,筆者還留意到一封未收於《書信集》但先已發表在別的報章上的顧氏致紅學家吳世昌的信(《書信集》本無「致吳世昌」條目)。吳世昌將其節錄作為《論曹雪芹佚詩 辟辨「偽」謬論》一文的附錄,初次發表於香港《七十年代》雜誌1979年第9期,後收入吳世昌1980年文集《紅樓夢探源外編》。先把文字轉引如下:

子臧我兄:

四月中奉上一函,即承將楊譯本紅樓夢一部見贈,又蒙將港印脂硯齋評本石頭記及 尊著關於石頭記論文(自訂本)等書見借,不勝感荷。

我想寫的一篇論文,為《由於脂硯齋的封建思想而破壞了曹雪芹的寫作技術》,兄以為如何?寫成後當先奉正也。

雪芹題《琵琶行傳奇》一律,我以為兄文絕對正確,亦當秉此旨意,寫一短篇。屆時請賜正!……問好!

顧頡剛 一九七九,七,十八

內中除去括弧里的 「自訂本」三個字是吳世昌的注釋,以及被省略號略去的內容,剩下的都是顧氏筆墨。顧頡剛同吳世昌,1930年代就在燕京大學以師生之誼熟識,1962年吳世昌辭去牛津教席回國入職文學所,與顧氏同屬科學院,「文革」之後的劫後餘生,兩人來往也愈見密切。另外,信中提到的「港印脂硯齋評本石頭記」,即1961年影印的胡適收藏的石頭記甲戌本。

吳世昌意圖引用這封顧氏書信的最關鍵內容,即「雪芹題《琵琶行傳奇》一律,我以為兄文絕對正確」,同一出1970年代末上演的被稱為 「紅學界水門事件」的學術鬧劇相牽扯。沈治鈞先生《紅樓七宗案》之《關於「曹雪芹佚詩」案》有極為徹底的調查研究。其案情概況是,眾所周知曹雪芹詩作遺文只有「白傅詩靈應喜甚,定教蠻素鬼排場」一聯,本是曹雪芹觀腳本《琵琶行傳奇》後題詠的律詩中為其好友敦誠所記錄下的兩句。所謂「雪芹題《琵琶行傳奇》一律」,是周汝昌1970年代初自己試補六句湊成的全詩。但周汝昌已有試圖矇混為真的不凈居心,漸漸傳給各方學者以試探風聲,差一點發表在 《文物》1973年第 2期的《〈紅樓夢〉及曹雪芹有關文物敘錄一束》中。吳世昌早從吳恩裕處知道此詩,又在審稿時注意及之,信以為真,以為奇貨可居,且因平日與周汝昌有隙,看不慣他所理解的周汝昌 「隱匿材料」的行徑,於是1974年與上海徐恭時先生聯名為文疏證此詩,進行「認真」工作。自1977年開始,有正式出版的文章指出這詩前六句不是雪芹手筆,而且「辨偽」聲浪越來越大。吳世昌懷疑這是周汝昌怨恨自己搶先發表而在背後製造流言、推動炮製文章以強把「真」的說成「假」的,於是只好披掛上陣背水一戰,一再堅持說是「真」的,將周汝昌的軍,向事實上「造假」之人求「實證」。「假作真時真亦假」,這便是「紅學界」貌似「疑案」的一出糊塗「騙案」。

顧頡剛的書信就是在這個當口被吳世昌拉來助陣的,其時吳世昌正在與香港的梅節打筆仗。顧頡剛是以「辨偽」負盛名的大宗師,在新中國成立後逐步培養了對「文物」工作特別的信任之情。

顧氏平日的記事習慣既如此務求詳盡,我們看台灣及大陸出版的《日記》已覺是「無盡藏」一般。其實在已出版的《日記》之外,還有兩條未見出版的日記內容,載於顧頡剛《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一文。茲引如下:

蔡孑民先生來長吾校,銳意圖新,將以農、工、商三科與原有的專科學校合併,大學本干,獨留文、理、法三科,文科在沙灘,理科在景山東街,法科在北河沿,對於哲學門尤為注重。文科學長自夏仲彝去,改聘《新青年》雜誌主編陳獨秀。(二月)

先生之為人,誠實懇摯,無絲毫虛偽。……其言訥訥也,如不能出諸口;然至討論學理之時,則又滔滔不絕。(八月)

文章稱這兩條記述出於「一九一七年的日記」。可是,台灣版《日記》與大陸全集版《日記》,都沒有1917年的日記。顧潮女士的整理前言(兩版皆同),說到顧氏日記的留存情況及原本書冊形式。顧氏一生所遺日記,始於就讀北大預科的1913年。甫至古都沉迷戲劇,紀事以看戲心得為主要內容,所以題名《檀痕日載》(時間上「未及三月而止」),原有三冊,第二冊不知去向。「隨之是《民國八年一月日記》上、下二冊及 《民國八年六月日記》一冊(僅數日而止,前附上月日記一頁)」,據顧女士的說法,1913年的日記「隨之」就是1919年的日記,中間沒有過渡。

事情還有更奇怪者。顧頡剛《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一文發表於1979年政協北京市委主辦的《文史資料選編》第3輯(第46—53頁),卻沒有收入《全集》中旨在收集此類性質文章及散文雜文的 《寶樹園文存》6卷之中。《文存》中與紀念蔡元培有關的文章有三篇,皆在第 3卷「教育編」。其一為《悼蔡元培先生》,作於蔡先生剛剛逝世的1940年(此篇之後還收有1940年為陳鍾凡代作的 《孑民中學募捐啟》)。其二為《我所知道的蔡元培先生》,作於1962年,發表於1980年顧氏生前。其三為《我對於五四運動的回憶》,系1979年5月4日幾位老同志舉行「五四座談會」的發言稿,主旨緊扣五四運動的發生與蔡元培先生的關係。三篇文章,多有互文重複之處,尤其是蔡元培出長北大前後的對比、蔡先生為學校帶來變革的種種舉措以及蔡先生具有人格魅力的言行。在這一點上,不收 《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好像無礙於我們了解蔡先生,況且顧氏當年很早寫出的有關「北大」、「蔡元培」、「民國」的記憶片段,與其他人的回憶文字一同交織——蔡先生的事迹現在早已成了傳奇。不過《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的獨特價值之一,或是提示我們世間有1917年顧頡剛日記的存在。

已出版的《日記》告訴我們《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是怎麼寫成的。今按台灣版《日記》第11卷,將有關材料摘錄如下:

1979年3月9日星期五上午,「北京市政協孔昭愷、毛智漢來,調查五四運動及北大舊事」。(第 630頁)

3月17日星期六上午,「孔昭愷、毛智漢來,續談五四運動與蔡元培之關係,書一紙與之」。(第 632頁)

3月23日星期五上午,「毛智漢來,修改其所作《五四運動與蔡元培先生》訖」。(第634頁)

可以看到,這篇文章寫成的程序是:顧氏談話,政協人員筆錄並作成初稿,最後送給顧氏修改審正。那麼,此文的敘述文字,在顧氏口述得不十分書面化的地方,大概就是由孔、毛二人連綴潤飾起來的,然後顧氏做了一定的修改。可是文章中還有三處不是「回憶敘事」的文字,而是引錄歷史資料。其一是上引兩段顧氏日記 (見文章第48頁)。其二是摘錄蔡元培答辯林琴南質疑的著名公開信(第49頁)。其三是對蔡元培發表在《新潮》雜誌(顧氏曾預其編務)上《勞工神聖》一文的摘錄(第 52頁)。我猜測,這三份資料,很可能經過《日記》中顯示的「書一紙與之」的過程,由顧氏書面提供,而非口頭談論。《答林琴南》和《勞工神聖》固然可以從別處查到,但至少顧氏1917年的日記必然是 「書」在那「一紙」之上的。似乎還可以認為,1917年的日記好像並不零星,情況彷彿是顧氏從2月和8月的記載中揀選出來了兩條,當年不應只有這兩條。那麼,1979年尚可查到的1917年日記,在今後經歷了什麼事故因而沒能出版面世?

這是向博雅讀者們提出的問題。

另外,《蔡元培先生與五四運動》雖然沒有收入《寶樹園文存》,但在網路上很容易搜索到;而收入《文存》的三篇紀念蔡元培之作,卻不容易在網上搜到。

說到網路資源,網上還流傳「先秦史研究參考書目」、「最系統的先秦史研究詳細書目推薦」,網頁註明原件由社科院的馬怡先生提供,2005年由孟彥弘先生錄成電子文檔上傳到歷史所網站上,現在源網址似乎找不到了。這份資料誰何所作,孟先生猜了一大圈。其實它就是顧頡剛1961年親自擬定的《歷史研究所第一組 (商周史組)培干學程表》,收入《寶樹園文存》第 2卷第 435—436頁;孟先生從馬先生那裡拿到的文檔,稱為《擬歷史研究所第一組培干學程表》。兩者有繁簡之分,《文存》收錄的是簡表,書目內容已經大大改動與簡化,整體上也少了「一學年」。《文存》編者註記又說,「同時並作 《說明書》,佚」。其實未佚,《說明書》在網路上可見,一共十點。

這裡謹抄錄特別能體現顧氏從事古史古籍研究之 「問題意識」的三點,希望引起讀者興趣,能由此去一窺全豹:

二、先秦史的資料十分零碎,問題又十分複雜,每研究一個問題時必須掌握這問題的全部資料,加以貫穿,再作真偽和是非的考辨,分別其時代性和地方性,然後可以確定某些事實,故必須繼承宋、清兩代的考據學而再汲取馬克思主義的研究方法加以發展。

三、先秦史料距今已二三千年,語言和文字都有重大的變化,如不掌握變化的規律,既易作出望文生義的誤解,又加上二三千年來的傳寫,或同音假借,或字形訛變,或脫簡脫字,或錯簡增字,成為許多不易解釋的糾結。清代學者從音韻、文字、訓詁、文法、校勘諸方面打好研究古籍的基礎,這個方法是正確的,我們應當接受他們的成果,所以本表就照著這個次序而排列,希望後學們逐步取得這些必要的工具,益加精進,恢復古史和古書的真面目。

四、研究先秦史固應取材於先秦時代傳下來的資料,但先秦史事缺佚過多,且今存先秦書籍沒有不經過漢代人的編訂,其中雜有大量的漢人筆墨和思想,故必應與秦、漢史作併合的研究,然後可以作出適當的分析,以秦、漢的還之秦、漢,先秦的還之先秦。

顧氏第四條所言,先合併後分析,最可注意。以及,顧氏的學術底色,其實是古典式(尤其宋代至清代)古典學研究的「集大成者」及其現代轉化者。這是在 「出土文獻與古典學重建」的新時代背景下,需要後學們悉心領會的一份瑾瑜一般的巨大遺產。

附記:筆者得以寫成此篇,必須感謝郭永秉老師、鄒新明老師、張可意同學、張菁洲同學。

來源:文匯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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