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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士的女兒:出洋留學也無法改變的命運

《武士的女兒:穿越東西方的旅行》

賈尼斯·P. 二村著

馬霖譯

中信出版集團

2019年1月出版

332頁,48.0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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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尹 月

1871年12月23日,右大臣外務卿岩倉具視率領由四十八名政府要員組成的岩倉使節團和五十餘名留學生,搭乘「亞美利加號」美國商船,從橫濱起航前往美國。留學生中有五名稚齡女性,她們均出身於開明歐化的武士家庭,父兄中不乏出國留洋者,因此在明治政府的招募下應徵,送年幼的女兒遠赴異鄉,她們從此背負上學習西式文明禮儀、日後為日本現代化發展效力的使命。

美國作家、學者和書評人賈尼斯·P.二村(Janice P. Nimura)的《武士的女兒:穿越東西方的旅行》(以下引用本書僅標註頁碼)由此拉開了序幕。這本書出版於2015年,當年入選《紐約時報》年度「一百本值得關注的書」榜單,並於今年1月譯成中文。這本書通過大量書信和日記等材料,完整還原了日本第一批女留學生的生涯經歷。

雖然這幾名小留學生出發時還懵懵懂懂,但已被家人和政府寄予厚望。父兄盼望她們回國後「習慣了美國人的做事方式,再講一口流利的英文」(41頁),既為國家前途儘力,又為家族爭光。而明治天皇更是在岩倉使節團啟程前發表講話稱:「我國女性不應該對關係到生活康樂的重大原則如此無知。雖然我們正致力於設計發展一套針對民眾的文明開化體系,但是,對後代教育起到早期培養關鍵作用的依舊是母親的教育!」(49頁)一舉將派遣女性出國留學之舉提升到推進日本文明開化的高度。

因此,這幾名女留學生似乎註定要擁有不平凡的人生。她們或許將在政壇大展宏圖,運用出眾的語言和外交技巧斡旋於日本和歐美國家之間,又或許能成長為傑出學者,將先進知識回饋祖國。總之,她們的人生陡然間被賦予了無限可能。同時,作為一名對大清留美幼童的輝煌事迹耳熟能詳的中國讀者,我期待讀到一段激動人心的女性奮鬥史。

然而,通讀全書後,我卻驚訝地發現,除了津田梅子,其他幾名女留學生的命運似乎並未發生巨變,她們的人生軌跡因赴美留學稍有曲折後,便繼續遵循常規向前平滑延伸,與日本同齡女性近乎平行地進入結婚生子、操持家務的既定軌道。而梅子儘管終身未婚,且在教育辦學領域成就卓越,但從下文將進行的介紹和分析來看,她從未徹底擺脫「女性的天職是賢妻良母」這一傳統思維的約束,乃至在教授學生時反覆灌輸這套顯得陳舊,並且顯然與其自身經歷南轅北轍的價值觀。為何這幾位率先「開眼向洋」的女性未能掙脫時代和觀念的桎梏?這要從明治政府派遣留學生的決策說起。

日本預計將於2024年發行的新紙幣,其中5000日元紙幣上的是津田梅子。

啟程:

新舊世界的交融

1870年,北海道開拓史次官黑田清隆訪美考察後,為美國女性的學識教養所折服,回國後即向明治政府建議將年輕日本女性送出國門接受教育。此時,歐化風潮刮遍日本,岩倉具視恰好在組建前往歐美考察的使節團,出使目的之一是修訂幕府時期與西歐各國簽署的不平等條約,之二則是「親眼觀察歐亞各洲最開化昌盛之國體的各項法律規章等是否適於實際事務之處理,探索公法中適宜之良法,以便在我國國民中付諸實施」。使節團原本就擬安排留學生隨行,「親眼觀察」並學習「制度法律」「理財會計」和「教育」(信夫清三郎:《日本政治史》第二卷《明治維新》,上海譯文出版社,1988年,318頁),因此欣然同意黑田的建議,招募了幾名女生。當時分別只有十一歲、十歲和六歲的山川舍松(1860-1919)、永井繁子(1862-1928)與津田梅子(1864-1929),就此在命運之手的推動下踏上了留洋征程(另兩個女孩因健康狀況不佳和思鄉等原因早早回國,此處不贅)。

岩倉使節團的第一項任務阻礙重重,沒能順利完成。至於第二項任務,日本文學和歷史研究者唐納德·基恩曾做出如下評論:「無論如何,這些人通過自己的親身經歷認識了西方,而這種認識是無法通過其他途徑獲得的。他們有幸觀察了繁榮和樂觀時期的西方各國,他們可以將這些知識——不論是先進的機器、政治或者僅僅是歐洲人待人接物的禮儀——應用於日本。從這個角度看,岩倉使節團取得了驚人的成功,天皇和全體日本人民將分享他們通過漫長航程帶回的碩果。」(唐納德·基恩:《明治天皇》,上海三聯書店,2018年,236頁)舍松、繁子和梅子的確對異國的風土人情大感興趣,「她們並不思念自己的祖國同胞,而是沉浸在美國帶給她們的新奇之中」(95頁)。儘管日方官員和她們的親屬努力保持她們與日語和日本文化的接觸,三名女生還是迅速表現出與母語的疏離。年齡最小的梅子抵美後六個月就將日語忘得乾乾淨淨,開始用英語給父母寫信了。待重返故土後,不通日語還成為她們融入社會和求職謀生的一大障礙,這是後話。

為了提高几名女生的英語能力,並幫助其更快地適應美國生活,她們被分別送往不同的寄養家庭。時任日本駐華盛頓弁務公使的森有禮精心挑選寄養家庭,最終決定請紐黑文頗具威望的公理會牧師萊昂納多·培根接收舍松。繁子和梅子也分別寄養在優裕的知識分子和牧師家庭。

培根牧師對女性是否應成為知識分子持保守態度,在他看來,「女性的最高目標不應該是去震驚知識分子界,而是經營好一個家庭。在寄給森有禮的女孩們的成長備忘錄中,培根寫道:『我們希望她們掌握主持家政的知識,能夠像美國女性一樣,成為一個合格的女主人。……她們將不止於了解如何向傭人下命令,而是更懂得如何教導傭人完成工作』」。對此,「森有禮非常滿意。這就是明治政府的改革者們所欣賞的女性應有的行事方式和態度。『賢妻良母』,這個詞後來成為明治時代的一個熱詞。為了向前發展,明治政府需要這樣的女性。女性角色固然重要,但任其發揮能力的範圍僅限於她的家庭內部」(111頁)。值得一提的是,森有禮是當時日本鼓吹男女平權最積極的啟蒙思想家和教育家之一。他主張改革婚姻制度,推行契約婚姻,還身體力行地在1875年2月6日舉行了日本第一場西式婚禮,與妻子交換了寫入夫婦平權等內容的契約書。森這樣的人物尚且如此看待女性的地位和作用,明治政府對這批留洋女生的期許就更有限了。此外,三名女生都與寄養家庭發展出極為融洽的、延續終生的情誼,因此不難想見寄父母對她們性別觀念的形成發揮了多麼重要的作用。

一篇發表在高中校刊上的文章已經使舍松在性別觀念上的保守性初露端倪。她寫道,「日本傳統勝過西方模式」,「在日本,我們告訴孩子要遵從長輩的教導,父母比子女聰明,他們的做法也永遠是對的。」作者對此評論道:「舍松並沒有發覺,英文比日文還流利且正在為大學入學考試拚命學習的情形,與自己所秉持的有關教育的想法頗為違和」(137頁)。舍松學業優秀,不僅是高中班級里唯一一個進入大學深造的女生,幾年後更成為亞洲首位拿到美國大學學位(瓦薩學院)的女性。她的性格剛強果斷,口才極佳,很受同學歡迎,也是留美「三人組」當仁不讓的領袖。然而,滿身才華對舍松而言似乎並非資產,倒像是負擔。追求事業,還是回歸家庭?這對矛盾將貫穿舍松的一生。

女孩們拜見日本天皇當日。從左至右:上田悌子,永井繁子,山川舍松,津田梅子,吉益亮子。

回家:

「賢妻良母」成終生宿命

明治政府規定女生們在美留學的期限為十年,繁子率先回到日本。她已經順利拿到瓦薩學院的音樂學位,還在畢業典禮上發表了「乾脆響亮」的告別辭:「只有我國的女性和母親都能夠受教育,我的國家才會成為先進國;只要女性依舊在應該上學的十五至二十歲間早早嫁人,那麼女性群體就永遠不會得到教育機會」(148頁)。然而,繁子本人卻在回歸故土之前便與同為赴美日本學生的瓜生外吉訂婚了。二十歲結婚的繁子固然接受了相對完整的大學教育,但她的生活仍然迅速被婚姻和兒女所佔據。繁子一生生育了六個子女,儘管她在女子高等師範學校兼東京音樂學校擔任音樂教員長達二十年之久,但這份工作是養家糊口的手段,而並不是實現自我價值的途徑,她後來甚至還因以四十一歲高齡懷上第七胎而被迫辭職。繁子在「三人組」中的履歷最為蒼白,也是背負家計負擔最沉重的一個。

舍松和梅子也在其後相繼重返日本。此時她們與故土已經相當隔膜,作者形容舍松「更像是一個正在考慮前往異教國家的傳教士,而非即將返回故鄉的日本女性」(159頁)。兩人很快發現,要在故鄉謀生並不容易。不僅語言和生活習慣需要重新適應,而且當時歐化主義風潮減退,國粹主義再行抬頭,英文、西方思維和禮儀不再被日本人視為重要技能,局勢與十年前已經截然不同了。

急於找到教書或翻譯工作的舍松和梅子前往拜訪黑田清隆,當初正是黑田的一紙建議將她們送出國門。然而,雙方的會面並不愉快:「舍松和梅子開始談論嚴肅的問題,有關她們在日本的未來中所能扮演的角色。……梅子她們發現,沒有人把她們的意見當真。」之後,梅子寫道,「我們感覺自己就像是大海里的一滴水」(185頁)。黑田沒能介紹工作,日語又已遺忘殆盡,而且,年滿二十二歲的舍松很快意識到未婚女性在當時的日本社會遭人側目,難以立足。在拒絕了幾任求婚者後,她終於決定與四十歲的陸軍大臣大山嚴結婚,曾經「崇拜未婚的獨立女性」的舍松也向「賢妻良母」屈服了。她最重要的身份成為「大山夫人」,發揮才華的空間被局限在舞廳、慈善晚會和廚房裡。

1891年夏天,梅子和培根牧師的女兒愛麗絲·培根合著的《日本女孩與婦女》出版。書中提議藉助「留學歸來的男性的力量,以及歐洲和美國的影響」,提升日本女性受教育的機會,並「提升日本女性的智力、道德水平和與之匹配的家庭地位」(256-257頁)。因為自身生活環境的幽閉,舍松並不贊同這本題獻給自己的書中體現出的樂觀精神。

1902年,1882級瓦薩畢業生舉行二十年聚會。這時的舍松已育有四名子女,還需撫養丈夫前妻留下的四個女兒。她在給同學的信中寫道:「至於我,我能說出什麼讓你們感興趣的呢?一件事也沒有。」「與你們的生活相比,我的生活何其平淡……你們會想聽我講自己為什麼辭退了一個僕人嗎?會想聽我說如何又僱到了新僕人嗎?或者我和某些軍官吃晚飯,席間他們一直在談論軍隊的事,或者我的小兒子成績糟糕,我對他已經失去耐心了,或者因為天氣太冷,我飼養的蠶狀況不太好,又或者我的生活被各種社交活動填滿,來自各種俱樂部和組織的邀請信一堆又一堆……」(300-301頁)。

有意思的是,雖然時常對自己的生活透露出沮喪情緒,舍松對在女性解放運動中表現積極的女性活動家始終持保留和批判態度。當以梅子的學生平冢雷鳥為首的日本婦女解放先驅創辦雜誌和社團,為女性權益大聲疾呼時,舍松在寫給愛麗絲的信中這樣評論道:「她們沒有學到外國教育的精華,卻已丟失日本女性最寶貴的品格——優雅、忍耐、紀律、責任。也許是我落伍了,但在我看來,日本女性教育沒有在正確的方向上發展。」(307頁)舍松不遺餘力地支持梅子建校辦學,但無法接受和認可女性運用所學,為男女平權拋頭露面、奮力抗爭。終其一生,舍松恪守賢良淑德、家庭至上的教條,將就讀於瓦薩學院時的意氣風發封存在遙遠的過往時光中。

再來看梅子。她發誓終身不婚,也確實履行了諾言。但除了沒有重蹈兩位朋友的覆轍之外,她的性別觀念與舍松並無明顯區別。梅子同樣對平冢的所作所為不以為然,認為她是「自私的新一代女性中的一個」。她寫道,「真正的事業需要以平和的方式開展,說到底,需要的還是東方人的方式」(307頁)。儘管梅子曾在《日本郵報》上發表文章呼籲「我們需要更有力的領導者為女性權益發聲」(263頁),卻不願見到女性站到領導者的位置上。在她看來,女性的「行為舉止不要引人注意,不要顯得超前」,「要時刻表現得溫柔、順從、有禮貌,就像過去的女性那樣」(293頁)。她還提醒新時代的進步女性,「我們一定不希望看到,女性的思想和視野逐漸開放的同時,她們對家庭生活的不滿和焦躁卻也隨之逐漸增加,甚至忘記自己最神聖的義務是,即使犧牲自我也要維護家庭和睦」(278頁)。

同時,作者還敏銳地指出,雖然梅子輕視兩位朋友在婚姻中所受的束縛,更為她們不斷催自己成婚而煩惱不已,「舍松卻實實在在是梅子希望培育出的那種日本女性,是日本新女性的典範:知識水平與丈夫相當,是丈夫的好幫手、好伴侶,而非一味為丈夫做苦力,積極了解國際局勢,參與慈善活動,為自己的國家教育出優秀的兒女」(259頁)。梅子不斷教導自己的學生要成為「受過教育的男性的好伴侶,能夠對兒子們產生正面影響的好母親」(同上),也即希望批量培養舍松的翻版。一言以蔽之,「梅子從未在自己的論述中提出,其他女性可能和自己一樣放棄有丈夫孩子的生活,將全身心投入工作。梅子是其自我主張的矛盾體,她沒有家庭,但是她的教育事業卻以推崇女性追求家庭完美為基調」(279頁)。

「向梅子尋求力量」

1902年3月,岩倉使節團中還在世的成員舉行聚會,舍松、繁子和梅子是「聚會席上僅有的三位女性」,「還像當年一樣,交談由男士們主導;晚宴後是一系列演講,『我們幾個女人只負責聽和欣賞』」(297頁)。此時舍松已是侯爵夫人,梅子則在兩年前創辦了女子英學塾(現在的津田塾大學),堪稱日本首屈一指的教育家,繁子也是音樂學院的資深教員,但她們在男性成員眼中仍然不過是「船上的小寶貝」。這時距她們乘船出洋已過了整整三十年,日本的男女平權狀況顯然沒有得到多少改善。不過,舍松等三人深情地回顧了當年的種種情形,好像並未受到多少冒犯。書中還數次描寫她們覲見明治天皇皇后的場景,這位美子皇后「被臣民們視為這個時代『賢妻良母』的象徵」(306頁),更是舍松等三人至高的榜樣。她們生長於視女子為丈夫附庸的日本,在當時尚十分保守的美國度過青春期,又返回男女平權狀況不見起色的故土生活,似乎缺乏接觸和實踐先進女權思想的渠道。

津田塾大學

不過,值得注意的是,許多與舍松等三人身處同時代的日本女性早已掙脫了「賢妻良母」的枷鎖。1884年,翻譯家深間內基將英國思想家約翰·斯圖爾特·密爾所著《婦女的被奴役》(The Subjection of Women)第一、二章譯成日語,以《男女同權論》為題出版,為當時已漸成風潮的女性解放運動助力。這場運動將中島湘煙(1864-1901)、福田英子(1865-1927)和市川房枝(1893-1981)等女性活動家的名字載入史冊。荻野吟子(1851-1913)於1885年獲得醫生執業資格,成為日本第一位女醫生,從此日本女性的從業範圍便不再局限於教師、翻譯,或者護士。還有在1926年以《武士的女兒》為題出版英文著作的杉本鉞子(1873-1950)——本書書名顯然由此而來——她在丈夫去世後攜兩個女兒來到美國,憑藉多部小說和紀實作品,成為當時著名的作家。這些女性並不曾在少年時代親身沐浴歐風美雨,但她們對如何爭取女性權益卻擁有比舍松等三人更深刻清醒的認識,在行動上也更為積極果決。

在本書結尾,作者動情地寫道,「津田塾大學的學生們有時稱自己為『梅子們』,每逢期末考試和重要的工作面試臨近,許多學生都會來到校園裡這片梅樹成蔭的靜謐一角,向梅子尋求力量」(312頁)。如今日本的男女平等狀況仍然不容樂觀,但女性所受到的限制和壓迫畢竟已大為減少。津田塾大學的學生們能自由選擇喜愛的專業,數學、計算機、工程學等學科的大門都向女生們敞開了。梅子、舍松和繁子若能見到這番景象,也當感到欣慰。

尹月

上海交通大學日本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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